风轻尘从迷乱昏沉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盖着轻薄柔软的锦被。再环顾周围陈设,分明便是自己居住的茅草小屋。
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疼痛欲裂的额头,砸吧砸吧了嘴,嘴唇干裂,却是口渴的难受。穿上鞋袜,风轻尘推开木门,第一眼就看见梅子雨惬意的坐在院内一株梨树下,石桌石凳,桌上正“咕咕”煮着一壶茶。
呼吸间,有一股浅浅的梨木清香。
风轻尘舔了舔干裂的唇,走过去坐在一张石凳上。
壶内咕嘟煮着的,是一壶清水。茶壶与茶杯旁边,放了一个小竹篮,盛着满满一篮子的梨花花片。
梅子雨小小抿了一口梨花清茶,一手捏住杯子,一手托在杯底,极为端庄淑雅的放下杯子,目光望向冒着白气的茶壶,目不斜视的问道:“醒了?好些没?”
风轻尘从茶托里拿过一只细瓷杯子,说道:“没什么大碍。姑娘,我怎么了?”
“怎么了?”
梅子雨执起茶壶,斜了他一眼,随之为他杯子续水,说道:“你将放出体外的灵力收回,却一并收回了十里梨白的风息灵力,一时不慎,走了火入了魔。你这条小命,险些就没了。”
不问可知,走火入魔时,定是梅子雨救助了他。
风轻尘致意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只怕..”
梅子雨捏来几瓣花片,洒进热气腾腾的杯子里,偏头道:“只怕什么?”
风轻尘重重的一叹气,道:“一恩未报,却又欠姑娘一命,只怕穷尽风某有生之年,姑娘的指点之恩活命之恩,我是难以为报了。”
梅子雨鼻子一哼,薄薄的两唇不易察觉的一撅,说道:“今生无法为报,你就深深的记下,来世做牛做马便是了。”
风轻尘口渴难耐,而面前细瓷杯子极小,盛着不到半口的梨花清茶。清茶是细细烹制的,杯子是精致的瓷器,这种茶,自然是用来品的,而非解渴的。
一手持杯,一手托住杯底。风轻尘吁一口气,吹散泛起的白气,杯子一倾,浅尝一口辄止。
清。
鲜。
香。
纯。
似缭绕流云的皑皑远山。
悠远绵长。
风轻尘放下杯子,郑重其事的说道:“若真有来生,风某一定为牛为马,偿还姑娘恩情。”
梅子雨面色不悦的道:“恩情吗?”
恩情。情字前面有一个恩字,恩情两字,是相交不深的人说的客套话,有冷漠的疏离味道。
风轻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道:“姑娘知道我嘴是极笨的,如果用字不当,姑娘可别生气。”
梅子雨没有理他这话,只是微微起身,壶中清水又一次煮沸了,她执起茶壶,给他添满了沸水,又给自己满上。
然后便端坐石凳,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望向远处。远处是梨木深深,落雪纷纷。
她安静不语,风轻尘便不敢去搅扰她,端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着杯中清茶。
他们手边的梨树,也在时时洒下花片。
花片旋舞,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桌上,有的落在壶里,有的落在两人的肩上发上。
落花疾疾,梨院寂寂,一切都是安静的。
远望的人是安静的,啜茶的人是安静的,唯一咕咕响个不停的,是煮沸了的仍旧在煮的清水。
忽而,就在咕嘟嘟的响动声里,梅子雨喃喃的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真希望有来生啊。”
她声音很小,细如蚊蚋,他没听清,于是放下杯子问道:“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我累了。”
说完轻轻的六个字,梅子雨空郁郁的回了屋子,掩上了木门。
风轻尘端了杯子,定定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看她反手掩上木门,看着看着,便觉得空落落的,不知是离开的她空落落的,还是他的心境,空落落的。
正要叹一口气,忽然手指传来灼烫。风轻尘呲着牙放下杯子。
杯子清水腾腾冒着白气,偶有一瓣花片洒落杯中,随着里面沸水,不断的翻滚沉浮。
此后几日种种,便不值一一详记。
无非是风轻尘体悟出了属于自己的“道”,除却陪伴梅子雨赏赏花谈谈话,便是修习“风之痕”术式。
梅子雨过的同他一样散漫,除却跟风轻尘赏赏花谈谈话,便是倚在窗口,守望远处梨林里修习术式的风轻尘。
只是不约而同的,一个不再问归期,一个不再说病情。
..
..
这一日,风轻尘支起小小火炉,茶壶中刚添满了清水,正待煮水品茶。
梅子雨则在不远处,一手挎着小小竹篮,一手平伸出去,花片纷纷,不时有花片落在手心。待掌心落满了花片,她也不看见,尽数置于竹篮,再次伸出手掌,承接下落的花片。
壶中清水一点点沸腾起来,风轻尘左右无事,便坐在石凳上,眼睛时不时的去张望梨木下空手接花的梅子雨。
岑静秀慧如她,真是如诗如画。
梅子雨掌心接满了花片,小心的移动手臂,将花片放于竹篮。一偏头,便发现了望来的风轻尘。
窥探被人家姑娘发现,风轻尘耳根泛红,窘迫的移开了目光。可余光里分明瞧见,梅子雨仍在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没办法,风轻尘轻咳一声,再次看过去,朝她微微一笑。
梅子雨却是一皱琼鼻,恶狠狠的一瞪眼。
娇蛮跳脱如她,直是如水如云。
不一时,竹篮花片已有了小半篮。
梅子雨走过来,刚将竹篮放在石桌上,便听一道苍老雄浑的声音呼喝:“愿者郿邬!交出梅子雨!不然休怪老祖无情!”
苍老雄浑声音过后,便是此起彼伏的一阵兽吼。
两人来到十里梨白入口处,从这里望出去,仍是一株株的深不知几许的梨林,便如当初站在静雪坊外,看出去的是一重重的雪幕一样。
梅子雨对风轻尘做了个噤声动作,而后高声道:“姑娘就是梅子雨,你又是谁?”
却听梨林外那道声音道:“梅子雨!说,是谁帮你杀了我儿!”
梅子雨不为所动,依旧问道:“你又是谁?”
那道声音咆哮道:“老祖乃是尊主座下五大兽祖之一,人称浮沤!梅子雨,老实交代,是哪两人帮你杀了我儿!”
梅子雨冷声道:“你儿子是谁?”
“便是追杀你的兽王。”
梅子雨讥刺道:“哦,是那头猪啊。没想到兽尊座下的浮沤老祖,竟是一头野猪!”
无形光幕外的浮沤怒啸连连,吼道:“梅子雨,识相的,乖乖束手就擒,并招出杀害我儿凶手,老祖念在你一个弱女子的情面上,或许留你一个全尸!”
梅子雨沉着脸道:“第一,我可没动你儿一根猪毛;第二,当时我重伤不支昏厥山洞,可不知杀了那头蠢猪的原是两个人,更不要提是哪两个人了。还有,想要姑娘束手就擒,哼哼,浮沤,你果然蠢的跟一头猪无二。”
“你!放肆!”
花片簌簌下落,十里梨白好一阵颤动。
梅子雨眼珠一转,笑道:“浮沤,你若真有本事,进来拿我便是了。休说你进不来,便是进得来,你确信拿得住姑娘吗?”
外面先是沉默了一会儿便听浮沤说道:“好,梅子雨,你跟我蛮兽一族本就是势不两立的地步,你既说不干你事,老祖信了。老祖最后问你一句话,是何人害了我儿,说出来,前尘往事咱们一笔勾销,如何?”
“一笔勾销?你想得美!姑娘立誓杀绝蛮兽,你跟姑娘一笔勾销,姑娘可不会放过你呦。”
静雪坊响起一声狂暴吼啸,看来浮沤是气的七窍冒烟了。
吼啸落定,浮沤威胁道:“好你个梅子雨,老祖誓与你不死不休!老祖来问你,是给你脸面,你别以为遮掩不说老祖便不知凶手是谁!左右逃不过勋城那一干臭虫修士,哼,尽数杀了便是!待老祖了解完此事,再来与你一争长短。梅子雨你记住了,你最好永生永世藏在静雪坊,但凡你敢出来,老祖定将你扒皮抽筋,脑袋吃个干净再拿来盛酒喝!走!”
不多时,喧嚷的静雪坊安静下来。
两人回到小院,煮水喝茶。
梅子雨看了风轻尘一眼,说道:“心不在焉的,有心事?”
风轻尘握住杯子,支吾道:“姑娘,那兽祖扬言要去屠戮勋城修士,我..”
梅子雨淡淡道:“你放心好啦,如今的蛮兽本就处在覆灭的悬崖边上,哪里来的许多兵力攻打勋城?即便真有,浮沤吃了豹子胆敢做,那万人之上的兽尊又岂肯答应?没事的,那头野猪不过是在说大话罢了。”
风轻尘担忧道:“我就怕万一蛮兽疯了,真个来攻打勋城,不瞒姑娘说,城中有我许多为好友,我既知或有灾厄将至,怎么也要告知他们略作防范的好。”
梅子雨抿了一口茶,缓了缓,又抿了一口茶,说道:“你回去就是了。”
“可是,姑娘的伤..”
重要的是,他也认不得回去的路啊。
梅子雨放下手中杯子,眼望着壶中翻滚的沸水,沉默着,忽而一咬下唇,说道:“喂,我跟你回去。”
“啊?”
风轻尘呆呆的应了一声。
梅子雨扯起嗓子,嗔怒的道:“我是说我跟你回去!”
片刻的寂静,然后风轻尘木讷的道:“好啊。”
风轻尘怎么也没料到,人家姑娘竟然愿意跟他一同回勋城。虽说一同回勋城并没什么深意,可他还是止不住的欢喜,所以在用清水洗涤茶壶茶杯时,任凭他如何努力的紧绷脸,嘴角还是挂着喜不自胜的笑。
梅子雨抓着一个杯子在木盆的清水里淘来淘去,一张脸紧绷着,不怒自威,可瞳眸里,分明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