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尘想出一个法子,从弥漫梨林的风息灵力中抽出一小撮,轻轻的覆上一瓣摇摇欲跌的花片。
花片坠跌,先是直线下落,继而引动潜伏的风息灵力,在半空中几经周转,飞快着地。
风轻尘通过花片上裹着的风息灵力,丝丝缕缕的去感受花片与激活的灵力彼此之间的影响,但浑浑噩噩的,总如雾里观花,水中捞月,很难清晰真切。
他覆在花片上的灵力,仅是单纯的附着,并没对下落花片进行控制。
既然单纯附着,感受不出最细微的变化,风轻尘便反其道而行之。
他再次抽出一撮灵力,覆上花片,待下落花片激活梨林灵力后,并操控灵力与激活的灵力相抗,仍使花片直线下落。
果然大有奇效!
通过与激活灵力的对抗,就像黑夜里捅破了的窗纸,展露出最明亮的烛火,原本模糊难明的灵力变化登时清晰。
但再明亮的烛火,其灯盏下方仍旧会有一小方黑暗。
花片与激活灵力之间的转折消长,他心中已有了大概的脉络,但尚有几个点,依旧犹抱琵琶半遮面,难以看穿庐山真面目。
风轻尘取来一张黄纸,描绘这瓣直线下落的花片,并将灵力的变化细细体悟一番。
如是者一,一而再,再而三,三而无数。
花片如雪。
梨林快雪。
黄纸堆叠。
十里梨白一层不变,花片簌簌,不知昼夜之别,未见辰光消逝。但见案头一摞高高的黄纸渐渐变的薄了,而风轻尘脚边描绘出花片下落轨迹的黄纸,却是堆成了一个小坟茔。
黄纸上描绘的花片,均是直线坠跌。
风轻尘便在与激活灵力的相抗中,一回回的体悟着灵力从无到有从有到变从变到消的周转曲折。
待案上那一摞黄纸用完了最后一张,风轻尘对花片与激活灵力的体悟,已是了如指掌。
但他这种体悟,乃是与梅子雨口中的“道”背道而驰悟出的,是南辕北辙,并没有与“道”建立认知沟通,而是与“道”有所违逆,算不得真正“道”之体悟。
若要体悟天地间真正原本的“道”,与风息灵力建立血脉般的联系,南辕北辙违逆相抗是行不通的,必须顺之从之,跟随响应,方能达成。
那么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风轻尘操控一撮灵力自然依附于一瓣欲坠的花片之上,如舟漂泊于水面,随水流而行,水流舟行,水停舟停,水转舟转,不施加任何的外力,没有推波助澜,不是抗拒抵触。
但这一次又不同于第一次。
这一次他对花片与激活灵力的体悟,已是了如指掌,再随花片下落,心中感触绝不止泛泛。
梨花轻颤,那瓣依附有风轻尘灵力的花片脱离花朵,从枝头坠落。
风轻尘执笔,蘸墨,宁定心神,体悟下落花片与激活灵力间的共生消长。同时兼毫毛笔游走,描绘花片走势。
花片坠地,兼毫停顿,恰恰画完了最后一瓣花片的最后一笔。
隐隐约约,似有似无,方才那瓣花片激活的风息灵力与自己依附于花片的风息灵力彼此接触,好似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像是共鸣,是失散了几十年的亲兄弟意外重逢。
像是纠葛,是朝堂上争斗半百的政敌,彼此最熟知,彼此互不相容,一方落难另一方又会有兔死狗烹的下场。
像是缠绵,是相爱相杀相恋相怨的爱侣,缠绵悱恻,有说不出口的爱恨,有放不下对方的牵念。
风轻尘僵在当场,细细体悟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手中兼毫停在花片的最后一笔。
墨汁流泻,已将那瓣花片染成了一团墨渍。
..
..
而在远处窗口,正有一对若剪水似出岫的清亮眸子,定定守望向他,深深切切。
不知情有几许,心有几分。
..
..
换一张黄纸,执笔,蘸墨。
十里梨白风息弥散。
十里梨白花片纷纷。
一瓣一瓣又一瓣。
两瓣三瓣四五瓣。
六瓣七瓣八九瓣。
飞入花海都不见。
风轻尘本是个性情沉稳之人,何况体悟天地大道本就是个冗长探索过程,他也不急,一瓣一瓣花片锁定,一瓣一瓣花片描绘,一张一张黄纸更换。
地上黄纸所绘花片,不再是单调直线下坠,而是有了曲折变化,且其间变化越来越顺畅无碍,宛如一瓣正在下坠的花片,带起丝丝风息。
而那股奇异感觉,愈来愈鲜明。
影踪鲜明。
行迹鲜明。
己身风息灵力先是与天地风息呼应,随波逐流。继而两者丝丝缕缕交织,然后水乳交融,合为一体,难分彼此。
至此,木案上两摞黄纸仅剩下最后一张。
而风轻尘对于天地风息的掌控,已是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便如操控体内灵力一般无二。
天地风息在握,十里梨白便即在握。
风轻尘心念一动,灵力生出感应,下落路径各不相同的花片登时变为一致,尽数直直下落。
他心念再变,将将落地的无数花片离地而起,重新返回枝头。
飞雪不知几多岁月一刻未停的十里梨白,因他一念,再无一瓣花片下落。
十里梨白。
快雪时晴!
小院中的梅子雨自然也见到了这副景象,心上又惊又喜,裙带一动,人已经悄无声息的来到了风轻尘身后。
风轻尘却不知身后已经站了人,欣喜的操控着数之不尽的花片,或如雪飘落,或悬浮半空,或汇成一股花流滚滚,或尽数散开如穿花蝴蝶一样翩飞梨林。
将最后一张黄纸平铺放好,执笔,蘸墨,心头想着,梨林无数花片便因他这一想生出感应,自动汇拢交错,而后凝聚成形,组成了一个女子形象。
脸形衣带以及裙钗,不是梅子雨又会是谁!
梅子雨望着梨林里由花片汇成的另一个自己,心头意味难明,是酸是甜是苦还是涩?
兼毫毛笔蘸饱了墨汁,风轻尘执笔勾勒,一点一点,一丝一丝,一线一线,在黄纸上绘出了梅子雨画像。
画像里的那个女子,便如梨林里的那个女子一样,及地长裙,岑静立身,笼在袖里的手露出两根指节长短,泼墨青丝有一根青梅簪子,素净的白色青梅,花开五瓣。
再一次蘸墨,风轻尘微一沉吟,于黄纸一角题字。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青梅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题完了字,便是落款。
边城梅子雨,林风浥轻尘。
十里梨白小记。
风轻尘小心的提起黄纸,吹着上面未干的墨迹,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喜欢,正喜欢到得意处,忽听身后一人冷清清的说道:“你画上功夫是挺好的,只是这么的沾沾自喜,太也不要脸了。”
画上主人就在身后!
风轻尘手一抖,黄纸险些跌落。
梅子雨从他手上抢过黄纸,卷成一个纸筒,放入袖中,说道:“送我可好?”
风轻尘耳根发烧,悻悻的道:“这是姑娘画像,本就是要送姑娘的。姑娘,我..”
“我知道你意思,我指点你这么多,助你体悟天地大道,你无以为报,幸而有一手拿得出台面的画功,便画了姑娘画像以作酬谢。”
梅子雨顿了顿,说道:“喂,谢谢你,我很喜欢他。”
“姑娘客气了。”
他以为,她说出口的喜欢是它。
她背对着他,以物对人,说出口的是他。
可他,是借它说出口的,她对他,依旧无法说的冠冕堂皇。
低头心有慌乱的风轻尘忽然记起,梨林里还有一个花片汇成的梅子雨。
心念动处,梨花纷纷落地。
十里梨白,重复以往。
花片疾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