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风轻尘忽然想到断了腿的表弟不知怎样了,于是敲开梅子雨的屋门,问了问她伤势如何。
梅子雨则以一句好了一小半敷衍了事。
左右无事,修习一时也无更大进展,回想起新成的术式“风刃乱舞”,风轻尘知道良机不可失,便向梅子雨请教修习关窍。
梅子雨问道:“你说修士一生修的是什么?”
“自然修的是灵力了。”
风轻尘见她笑了笑,又皱眉道:“想来不会这样简单吧。”他细细一想,没想清楚,深深去想,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眉头越皱越深,最后只得说道:“我不知道。”
“道!”
梅子雨正色道:“修士一生修的不是别物,便是一个‘道’字。”
“道?那是什么?”
梅子雨眼瞳深邃,遥遥回想前尘旧事,说道:“创世神曾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神主亦有言,道,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太平,乐过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其文字意思倒不是多么艰涩难懂,风轻尘稍一品味,便即明了,说道:“按照创世神跟神主大人论述,道,无形亦有形,是无形有质,是有形无质,是天地,是神魔妖凡,是风火林山,是不受掌控的,遨游物外,又身在域中。可以是,可以不是。”
梅子雨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当年创世神极其座下神主魔尊两大弟子修的何种大道,没人知晓。神主八弟子有人修天地,有人修是非,有人修刀剑,有人修兵甲,有人修灵力,有人修术式阵法,有人则修爱恨,不一而足。”
“再之后,神界崩坏,神迹覆灭,传至我们这个时候,诸多大道已成绝响。现今修士修的无一例外不是术式阵法灵力,且均是表象,少有人真正去想道是怎样一回事。”
风轻尘自入修道一门,日夜苦修,却没想过修士修的是什么,道又是什么,心内大受震撼,揖手道:“多谢梅姑娘。今时今刻风某才醒悟,二十年来的修习却是一场虚妄,修与不修没甚区别。”
“大道中是有不修一项的,但跟你口中的不修实为天壤之别。”
梅子雨走到窗边,望向梨林飘落疾如快雪一般的花片,说道:“大道一途艰难坎坷,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身死道消更是家常便饭。风..喂,你还要修吗?”
时至今日,风轻尘再是愚笨也能猜出梅子雨定然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别说梳洗岛势力范围的汾州府郡,就是大名鼎鼎的梳洗岛一派,只怕也难也容留这样一个女子。
风轻尘看着站立窗边的女子,分不清心中倒底是何滋味,郑重的道:“请姑娘教我。”
“好。”
背对的人,声音暗哑。
..
..
十里梨白一处略为开阔地,摆了一张不高的木案,案上有纸墨笔砚,纸张则有高高的两大堆。
风轻尘依言坐在梨花满地的案前,侧仰着头问道:“姑娘,这是?”
梅子雨取来一张黄纸,为他平铺放好,说道:“梨林每一瓣下落花片,都与其间的风息灵力息息相关。你呢,锁定一瓣梨花,从枝头一直到地面,绘出它的下落轨迹,借此感悟风息灵力。至于如何感悟,感悟秾纤多寡,全在个人资质。”
离开的时候,一点清浅水光自梅子雨指尖飞起,悄无声息的印在风轻尘肩头。
回到屋内,梅子雨就趴在窗口,目光穿过一树树梨木,一帘帘花幕,就在花片缤纷里,眼瞳映出那道依稀形影。
在乌鹊谷时,风轻尘有一段时间协助一位师叔誊写整理谷中先贤遗留的诸多关于修习感悟的笔记。那师叔见他行事稳妥,任劳任怨,大是喜欢,闲暇之余便将最得意的水墨功夫传给了他。
风轻尘虽对水墨画没什么兴致,但师叔既然开口要教,他便欣然接受去学。一年下来,他在水墨上的造诣虽说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但在谷中也是名噪一时,常有师兄师姐请他画些人像或是山水木石什么的,就连那位师叔都赞不绝口。
可惜他一心铺在修习上,对俗世的这些意趣玩物,兴致缺缺,甚至觉得这是玩物丧志,有碍于修习。不然的话,那位师叔为何水墨功夫响彻东北一带,修习上,却是默默无闻呢。
想不到往年的一件无心小事,今日倒有了用处。描绘落花,于他而言,还不时信手拈来。
研磨,执笔,蘸墨。
仰首,凝思。
凝思,不是为了营造静谧气氛,而是他遇到了麻烦事。
梨林花片洋洋洒洒,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又快如飞沙,宛如一场浩大的雪景,一场快雪。
风轻尘仰首的时候原本是锁定了一瓣花片的,可视线还没随着花片下移,便有五六瓣旁的花片交织而过,心神为之一分,待重新聚拢心神,方才的那瓣花片早已落地,湮入地面花海,不知影踪了。
第一瓣花片失败,换来黄纸上一滴墨点。
风轻尘不以为意,重新换过一张黄纸。他认为刚才自己是大意了,这才导致一分神跟丢了花片。
调整呼吸,锁定第二瓣花片。这次倒没跟丢,从枝头到地面,轨迹虽然变动不大,只是花片落的太快,还没来得及眨眼,花片就已经湮没于花海里。
沉思回想第二瓣花片的轨迹,脑中只记得一道大概路径,模模糊糊的,并不真切。欲待落笔描绘,却不知如何下笔,欲落又止,黄纸上已是滴了三个墨点。
第二张黄纸作废。
第三次,风轻尘彻底收起轻视之心,不再锁定落下枝头的,而是盯住枝头一瓣摇摇欲坠的花片。
有倾,花片离开枝头,飞快跌落。风轻尘一路紧跟,从枝头到地面,牢牢锁定花片,没一刻离开过。
这一次,他记住了花片的下落轨迹。
执笔,蘸墨,落笔。
一张黄纸,从上到下,描绘了六瓣花片。是第三瓣花片的下落的轨迹。
画完最后一瓣花片,风轻尘长长舒一口气,自信十足的将兼毫毛笔搁于砚台。
手扶木案,风轻尘又打量一遍黄纸,轻松的脸登时就僵住了。
黄纸上的六瓣花片,的确描绘出了梨花下落轨迹。只是此时再看,这道轨迹僵硬窒滞,流转艰涩,仿佛六瓣花片就是六瓣花片,互不相干。
这哪里是一瓣花片的下落轨迹了!
风轻尘扶着木案的手一动不动,思虑半晌,忽然想起梅子雨要自己描绘花片轨迹,用意是来感悟梨林的风息灵力。
换言之,只要掌握住梨林风息灵力的流动,自然就掌握住了花片的下落轨迹。
运使体内灵力,薄如纱轻如雾的风息灵力从风轻尘周身各大穴道溢出,烟笼雾罩般漫向梨林,穿梭于瓣瓣花片之间。
风轻尘两眼闭合,感应洒向梨林的风息灵力,闭合的眼睛蓦然睁开,梨林间竟然感应不到风息灵力的存在。更准确的说,十里梨白并没有世间任何一种灵力存在。
没有灵力阻隔,难怪花片下落时会快如飞沙。
如此看来,下落的花片之所以会有不同轨迹,应当是花片所在枝头的方面不同造成的。
既然梨林根本不存在任何一种灵力,那梅子雨为何还要自己感悟风息灵力呢?
风轻尘望向快雪一样的花片,千千万万瓣花片离开枝头,跌向地面。
有呈一条直线跌落的,有先是直直跌落,中途花片一旋,轨迹发生变化倾斜跌落的,还有花片跌落时互相碰撞致使轨迹一变再变的。
不对!倘若梨林果真没有灵力存在,花片跌落时最多会打旋,万不会有轨迹变动。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并不是梨林中不存灵力,而是各类灵力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睡状态,因为花片的跌落而轻微的激活了其间的风息灵力。
激活的风息灵力反过来影响花片,使其跌落轨迹一再变化。
道理看似很是合理,但该怎样证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