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恺站近一步,单手贴上木门,向里一推,沉闷的“吱呀”声响起,木门应声而开。梅零落跳开一步,用手掩住口鼻,躲避扑簌簌落下来的灰尘。
大殿内洒满灰蒙蒙的光,看过去一片昏暗,视线极差。踏过高高的门槛,向内走了几步,大殿里可见范围内空荡荡的,只有两边高大的石柱寂静矗立。石柱上刻满浮雕一样的白羽纹路。
两人抬头看了看,殿顶同样悬满了纯白羽毛,散发出暗淡白光。大殿内灰蒙蒙的光线就来自这些白羽。
再向大殿里面走些,便看到了一座两丈多高的神像,前面有一具一人高的红木桌案,摆了些瓜果糕点香瓜一类的贡品。
欧阳恺跪在桌案前的一个蒲团上,诚心拜了三拜,合掌道:“小子无意搅扰前辈清修,冒犯处尚请原囿则个。”
“切!都不知道供奉的什么鬼怪神佛,当心拜错了山门。”
梅零落轻声嘀咕一句,冲欧阳恺一挤眉一弄眼,绕过桌案,来到人像石座边,抬头打量。可惜殿内光线实在微弱,梅零落只能勉强看清供奉的人像是一个男子,看脸部轮廓以及身上雾觳轻罗,气质偏于清俊文秀,想来当是个雅而知礼的大家公子一类的人物。
瞥了一眼行完礼来到身边的欧阳恺,问道:“恺大哥,这是谁?”
欧阳恺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就是乌鹊谷创派祖师蓬秋大人。就像你们梳洗岛会供奉自己的创派祖师神像一样。”
梅零落拿手拍了一下石座,动作很是随意,道:“梳洗岛跟你们可不一样。我们除了供奉创派祖师神像外,还会供奉历代神女。说起来,在我们梳洗岛,神女大人的地位要远远高于创派祖师的。”然后扭头看了眼四周,又道:“死老头子呢?不是说被囚禁凤羽殿的嘛,人呢?”说着提高嗓门,大声呼喊道:“风户轻尘,快死出来啦。”
欧阳恺劝道:“落落,蓬秋大人面前,休得大声喧嚷。”
梅零落啐道:“呸,哪来的这许多繁文缛节!我才不管什么蓬秋大人小人呢,便是我派神女大人在世,她也休想管得住我梅零落。”
便在这时,神像后面传来一道极度苍老沉缓的声音:“尊客既然来了,何妨偏院相见。”
两人对视一眼,走过神像,后面有一处小门。走进小门,便是一座不大的庭院,皎洁月光铺洒。白月光下,入眼皆是一株又一株的青梅细树,枝叶翠绿繁盛。树影或浓或淡,凌乱交错,映在石砖上面。
就在斑驳树影里,一个缬紫袍服的白发白须老者躺卧在一架竹藤椅上,两手轻放小腹。藤椅幅度极轻微摇来晃去,老者半躺着,双目闭合,脸上身上铺满浓淡树影以及穿透枝叶缝隙的月光,看模样颇为享受舒适。
此人,当是风户轻尘。
两人脚面踩在石砖上面,脚底有些湿滑,想来石砖是生满了青苔的。踩着青砖,两人一步一步,走近藤椅上的风户轻尘。
欧阳恺向藤椅之人恭敬行礼,然后拿过一个蒲团盘腿坐下。
梅零落却是冷笑着一屁股坐上藤椅旁边的石桌上,打量着那张皱纹遍布的脸,讥嘲道:“风户轻尘,咱们终于见面了。”
听见这道声音,安详闭合的两眼倏然睁开。
风户轻尘猛地从藤椅上坐起,看着月光树影里的女子,愣怔了片刻,终于相对无言,默默的叹一口气复又躺回藤椅。
梅零落整理着衣裙,并用眼斜着风户轻尘,说道:“怎么,见了我没什么想说的?”
风户轻尘躺在藤椅里,脸上浮起淡淡的悲伤,说道:“我负你母亲良多,一切的过错全在我。你想杀我动手便是,我不会反抗的。”
梅零落长袖一拂,冷哼道:“你贪慕功名利禄,弃我母亲另娶谷主之女,你可知我母亲是多么的伤心!你可知那时我母亲已然有孕在身,怀了我姐妹二人!嘿嘿,报应啊报应,你看看你现在处境,众叛亲离,孑然一身被囚。当真好笑!”梅零落将手一指,厉声喝问道:“风户轻尘,你犯下的孽,可有悔悟?”
风户轻尘仰望头顶繁茂的青梅枝叶,说道:“当年你母亲病逝之时,我本该陪她一同离去,想来也不会受这许多的苦。我苟活至今,每一日都是在为你母亲而活,每一日都活在对你母亲的思念里,偏偏又无法宣诸于口。或许,这便是上天对我的惩戒吧。”
“****!”
梅零落忿怒道:“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不杀你了?异想天开!你若当真心怀愧疚,为什么不追随我母亲而去,哼,分明是你贪恋人世繁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三百年里你娶了多少房姬妾!”
“哈!”
梅零落忽而冷冷一笑,拍手说道:“看起来还真是上天开眼啊,你娶了这么多姬妾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时生不出一个儿子嘛,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宝贝女儿,偏偏又。。”
“死了!”
“死了!”
凝望青梅空洞而呆滞的眼,登时寒光凛冽,风息灵力澎湃,转向梅零落沉声道:“你胡说什么!”
为他一视之下,梅零落遍体生寒,心胆一怯,于是自怀中掏出贴身收藏的那粒石珠,托在掌心,伸到他眼前,道:“你且认认,石珠中的气息是否熟悉?”
石珠圆润光滑,内里有一道灰蒙蒙的细线流转。
那道气息,何等的熟悉亲切!
凌厉的风息霎时泯灭,藤椅中的那个人仿佛灰败枯槁了一百岁,脸上皱纹深如沟壑。颤抖的两手接过石珠,风户轻尘眼中满是浊泪,悲声道:“姬儿,是为父错了。为父不该听信人言,去争什么神兵的。姬儿,为父错了。我的姬儿。”
风户轻尘干枯的两手捧着石珠,喃喃低语,滚烫的浊泪划过耳际霜一样的鬓发。
老年丧女,哀痛大于心死。
欧阳恺蓦然想起体弱多病的儿子,心下不忍,于是将前情和盘托出,又道:“落落既然说了有法子,风户师妹是一定可以复生的。谷主且放宽心。”
梅零落想要阻止已是无及,跺脚道:“恺大哥!”
欧阳恺道:“落落,一个是你同父异母的小妹,一个是你生身父亲,即便他有天大的过错,还能大过天去。”
梅零落鼓着两颊道:“他害死了母亲,万死难辞其咎!”然后蛮横的一把抢过石珠放入怀中,说道:“石珠是我的!至于风户姬活得活不成,那还要看本姑娘心情。”
但她既然拿回了石珠,风户姬复生定然有望。
风户轻尘牵挂之事有了着落,于是说道:“遇见子雨的那一年我就该死了。。”
梅零落横眉道:“我母亲叫梅子矜,不是什么梅子雨!你连我母亲真是姓名都记不真切,还有脸来说对我母亲心存情意?”
风户轻尘抬头望着凉月下的青梅细树,瞳眸覆上一层暖色,喃喃道:“是啊。梅子矜,可是有什么分别呢?对我而言,子衿子雨,都是初见的那个人,至于最后一别,还是只如初见。到了现下这个时候,我也算是坚守了承诺没有违背誓言吧。子雨,我这一生,我从来不是我,遇见你之前,是为父母门派而活;遇见你以后,只为你而活。你说要我依照自己心意为己而活,可是啊,你都不在我身边,我哪里来的自己啊。”
“其实细细算上一算,我不就是你,你不就是我嘛。我为你而活,本来就是为己而活。子雨,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去见你了。。”
梅零落听他低低弱弱的言语,心头忽然慌了,忙道:“喂,死老头子,你可别死啊,姑娘还有话问你呢。你要是这么死了,风户姬我可不救了啊。”
风户轻尘两眼仍旧直直朝上望着,低声道:“落儿,我跟你母亲的那些事情,想来你是该听上一听的。”
梅零落理所当然的道:“废话!不然你以为我来这里是干嘛的。”然后转向有些低迷欧阳恺,问道:“恺大哥,咱们要不要听上一听?”
欧阳恺道:“如今咱们进了凤羽殿,恐怕出去颇为不易。”
风户轻尘眼睛合上一阵,复又睁开,说道:“你放心,讲完这段尘缘往事,我自有法子送你们安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