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身影,精神错乱者,要走向他最终应该去的地方了。19世纪的一介病夫,一变而为20世纪的千面英雄,既受到革命者的顶礼膜拜,又受到法西斯主义的阴险利用,还受到理性主义和科学主义的敌视、攻击和嘲弄。哲学家、诗人、贵族激进派、虚无主义者……各种头衔纷至沓来。他好像成了过河的卒子,难以找到固定的位置。
1.备受争议的人
德国人舍斐尔曾对尼采有过这样的描写:他中等身材,留着平头,穿着坚牢的粗布衣服,俨然一副穷相;他的脸缺乏知识分子的表情,那闪烁着的瞪出的双眼和长垂的胡子,常给人一种极度低卑的错觉。就是这个尼采,却是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人们对他的评价的分歧之大,恐怕在整个人类思想史上也是:罕见的。
当尼采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投向社会时,就引起了两种相反观点的激烈争论。埃德尔施坦认为,尼采是“希腊精神的最有眼光的近代解释者之一”。爱尔斯把《悲剧的诞生》说成“不论用什么标准去衡量都是一本伟大的书”。还有人甚至说“这是一部天才的著作,在对希腊思想的理解方面开辟了一个新纪元”。考夫曼则在该书的新英译本序言中把它称之为“曾经写出的含义最深远和最有影响的关于悲剧的研究著作之一”。还是这部《悲剧的诞生》,却被有的人说得一无是处,什么学问浅薄、自大狂、眩晕等,连同尼采的学识和人品都遭到了指责。就连同行维拉莫维茨也认为尼采对专业毫无所知,把一些东西搞得乱七八糟。
当法西斯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辞世半个世纪的尼采又和法西斯主义连在了一起。诸如“法西斯主义思想家”、“法西斯主义思想的先驱者”、“反动哲学家”、“帝国主义战争的鼓吹者”,等等,都成了尼采名字的前缀。这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无疑是最坏的评价。相反,也有许多人认为,尼采是一位“伟大的无神论者”,“反抗基督教传统,连同全部欧洲近代文明的斗士”,“具有开创性思想的人物”,“颂扬生命意义的哲学家”,认为尼采不是一个反犹太主义者,不是一个军国主义者,不是一个歌颂和追求政治权势的哲学家,而是一个反法西斯的思想家。
这两种根本对立的评价,或者是完全肯定,或者是完全否定,或者是捧上天堂,或者是打入地狱,一个多世纪以来,一直伴随在尼采的身后。
尼采及其思想之所以备受争议,是因为尼采的著作里既有神奇的合理思想,也有荒谬的糟粕;有精辟的、沁人心脾的见解,也有荒唐的、让人无法接受的看法;有积极的、催人奋进的思想,也有消极的、使人不再关心社会的观点;有开拓性的心理分析,也有独断l生的结论。他那震撼人心的言辞和观点,如“上帝死了”、“一切价值重估”、“自我超越”、“打倒偶像”、“超人”等都包含着对那个时代的反抗,也表达了当时特定阶级的病态心理。但是,尼采没有意识到,个体生存固然重要,而个体并非孤零零地生存在世界上,个体的生存离不开他人的存在,处于共同的社会的需要而禁止某些行为也是完全必要的。另外,尼采反基督、非道德的诸多观念确实包含了与人道主义不相容的残酷因:素,这正是法西斯主义以及某些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学说利用尼采的主要原因。正因为尼采学说的多重性,使得他可以成为向人提供多种思想的思想家,也使得抱有不同目的、不同动机的人都可能热衷于尼采的著作。美国学者克瑞恩·布林顿在1948年就曾经说过,一些人对尼采的学说感兴趣,无非出于三个目的:“一些人是想从中获得能够产生滋补、止痛、振奋和慰藉等效果的美学经验;另一些人对他在‘现实地’研究人类社会行为中作的贡献以及他对于一切所谓‘道德自然史’的尝试性勾勒感兴趣;还有一些人则是企图从他那里找到某些对于今天看来是一种新的宗教信仰,即纳粹和法西斯主义信仰的理论支持。”众多的人之所以想从他那里得到三个或更多的目的,正是因为尼采的著作里直接或间接的包含有不同的人所需要的三个或更多方面的内容。
尼采及其思想之所以备受争议,还因为尼采著作本身的因素。他的书不同于体系著作家的书,在风格上大都以断想式的形式写成,有时在讲某一观点、事件时突然停止,而去述说其他的事情,并且书中有大量的隐喻、反语和极端的言词,使人的理解发生困难,易于发生歧义,不易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在尼采的著作中,闪光的思想往往包含着让人吃惊的荒谬,在荒谬的议论中也往往包含着让人受启迪的思想火花,真理与谬误相互交织,从而必然给恶意歪曲者制造便利条件,也必然引起人们对他本人及其著作的不同看法,使得不同的人抱有不同的目的,都可以来他这里寻求到精神的安慰和根据。
对于尼采这样一个给现代西方社会意识带来战栗的人物,我们很难用进步或者反动的政治概念去概括他,也很难用积极或者消极的思维定势去说明他。我国学者赵建文的一段话是很能说明问题的,他说:“尼采应该是这样一个人:他带着一股强大的飓风向人们宣布,现代欧洲的社会意识发生了危机,传统文化到了末日,人应以个体生命为尺度去衡量一切东西的价值,释放自己的意志,追求自己的生命的意义,迎接生命意志的价值观、道德观和信仰观。同时,他在论述这些问题时,在他的批判性思想的雷鸣闪电中,夹带着明显的贵族气和个人至上主义”。
2.病史和病历
尼采的一生,可以以10年为计。他10年的童年和少年生涯,是基督教堡垒家庭中的小牧师;10年的中学和大学生涯,由对基督教的信仰转向意志哲学;10年教授生涯,是思想的大转折时期;10年的漂泊生活,是脱出常规的生存和著作的黄金时期;10年神经错乱,处于生命的梦与醉之中。纵观尼采的一生,无论什么时期,病魔的身影都始终伴随着他。
1897年4月,伊丽莎白接替已故母亲对尼采的护理工作,带着尼采迁往魏玛一所住宅。在这所房子里,她不仅看护患有精神病的哥哥,而且还把哥哥的书、手稿、笔记收集起来。
伊丽莎白对尼采的著作、书稿、笔记是十分感兴趣的,早在哥哥精神错乱后的第三年,即1891年,就在尼采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开始了收集整理工作。1891年12月,伊丽莎白从南美的巴拉圭回到瑙姆堡,改变了原来准备编辑出版已故丈夫著作的计划,转而开始筹备出版一本尼采著作集。次年7月,她作出了出版《尼采文选》的初步计划,而后返回巴拉圭。自1893年起,社会上对尼采著作的需求量不断增加,出版商诺曼决定出版由盖斯特编辑的《尼采文选》。9月,当伊丽莎白自巴拉圭回德国后,很快发现了这一动向。她坚决反对盖斯特正在进行的关于尼采传记的写作,坚持由她来为尼采作传。于是伊丽莎白立即着手改造尼采当时的病房,把一层楼改成了尼采文献档案馆;她取消了盖斯特作为尼采文稿编辑人的职位,另聘用费利兹·科格尔接替该项工作;她接受了一直由盖斯特收藏的尼采文稿,并且从尚未出版的尼采自传《看,这个人》中摘去大量材料准备写一部两卷本的尼采传;她从奥弗贝克那里要回了尼采写给这位朋友的全部信件……当时,她的母亲强烈反对她在尼采病房的楼下和科格尔一起整理尼采的文稿,于是她将全部文稿档案又转移到另一所房子里继续整理。1894年底,出版人付给了病中的尼采14000马克的稿费,其中有6000马克被伊丽莎白转入了她自己的名下。不久由伊丽莎白编写的《尼采传》第一卷完稿。这时,伊丽莎白对尼采文稿的占有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1895年12月,也就是她母亲去世的前一年,她以每日向母亲提供固定生活费为条件,迫使母亲同意由她全权处理尼采的文稿。接着,她又把尼采的全部档案、文稿转移到魏玛,并解除了科格尔的尼采文稿编辑职务,由她自己和莎丽丝一起编辑尼采的著作。不久,母亲去世了,尼采的全部文稿连同尼采本人都在她的直接控制之下,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做她想做的事情了。
在魏玛,伊丽莎白几乎全身心地投入文稿整理工作。重病的尼采得不到安静的环境,当然更得不到应有的照顾。1898年夏天,尼采由于中风,身体状况严重恶化。次年,尼采身体继续恶化,几乎无力说话了。这位欢乐的酒神即将走入永恒的黑夜。
尼采疾病的特有症状,从小时候就出现了。生下来不久,就发现他有慢性头痛症、视力衰弱症。
1850年,6岁的尼采由于习惯了乡村宁静的生活,不大适应小城的教堂、街道和人群,发现眼睛近视,伴有间断性头痛,母亲用冷敷、淋浴和散步等方式给他治疗。
1854年,由于身体不适,从本年复活节到第二年复活节期间共缺课41天。
1856年,严重的眼疾和头痛等疾病,使他两年中缺课33天。
1861年1月,他在给母亲的信中说:“我头痛不断……连续两夜不寐,间隔发冷和出汗。”
1862年,在普福塔学校头痛剧烈发作,那时的病历本上写着:“一个多血、粗壮的人,目光明显呆滞、近视,常患部位不定的头痛。”
1863年4月,身体不适患黏膜炎和乳突炎住院治疗近一个月。
1864年12月,在波恩大学期间,因与一位熟人决斗,鼻梁受伤。
1866年4月,第一次患有失眠症,长期以来不问断的工作习惯被打破。
1868年3月,“军事训练时,骑马受伤,造成两度昏迷,胸部肌肉拉伤,军医给他动手术。两个月后,发现这次事故中亦损坏了胸骨,而且炎症开始渗入骨腔。这次受伤后卧床达半年之久。
1870年9月,普法战争中被派去护送伤病员,染上了赤痢和白喉,住院治疗。自己感到这次对身体的损害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第一次服用麻醉药,从此,每当感到不适时都服用一些麻醉药。
1871年,这一年除原有的慢性疾病外,又患上胃炎、肠炎和痔疮病,感觉到身体状况正在恶化,医生建议他到气候温和的地方去休养。
1873年,自莱比锡大学回家过圣诞节,觉得失眠症和眼疾明显恶化,因病卧床。
1875年,这一年胃病连续发作,身体再度虚弱。年底他在给戈斯多夫的信中说:“每天白天我都累极了,到晚上什么生活的欲望都没有了,生活如此艰难使我吃惊。”
1876年1月,再次给戈斯多夫写信,怀疑自己患了严重的脑病,以为“胃病和眼疾只不过是它的外部病症”。因病停止授课、读书和写作。
1877年6月,他在给妹妹的信中说:“我的脑病之坏,超过了我们过去想象的情况……结婚固然是我期望的事,但那是非常不可能的,对此,我自己非常清楚。”
1877年10月,去法兰克福就医。由艾斯尔大夫签署的诊断报告说,尼采的头痛症是由双眼视网膜受损和脑力劳动过度造成的。
1878年2月,再次就医于艾斯尔大夫。经会诊,大夫们怀疑他脑子有病,并建议他卸去在附属中学的教学工作。
1878年11月,由于身体状况不佳,经常彻夜不眠、疲惫不堪,取消了在巴塞尔大学的讲座课。
1879年2月,头痛猛烈发作,共延续10天,伴有胃病和呕吐。他在17日给母亲和妹妹的信中说:“我的眼睛糟糕得使我无法再授课,头痛的情况坏得就无须再提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继续工作的日子不多了。
这一年,他在给母亲的信中说,我与其说是生活不如说是饱受折磨……
这一年,他给妹妹的信中说,他几乎不能吃什么,只喝些牛奶……
这一年,他给朋友的信中说,他的病使他不得不考虑突然死去的可能……
这一年,36岁的尼采,生命力降到了最低点,甚至濒临死亡的边缘。他在自传中记述了当时的情绪:
我存在的喜悦,其特征是充满着命运:以一个谜样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假如像我父亲一样,那么我已经死了,像我母亲的话,我还活着而渐趋老迈。这两种生命的起源像生命的梯子上最高和最低的一级,一方面衰退,一方面才开始,假如有意义的话,这解释了一个中和性,即是对于生命一般问题我不属于一个局部,以此把我显示了出来。我对于上升和下降的第一个征象要比任何人更为敏感。在这领域内,我是一个主人——我知道两方面,因为我属于两方面。我父亲在36岁时逝世;他是个幽雅、可爱而多病的人,好像他的命运只是短暂的一生——只提醒人有个生命——他的生命衰退的同年,我也开始衰退:在我36岁时,我的生命力达到最低点——我仍然活着,但我不能看见三步以外的东西。在那时候——1879年——我辞去了巴塞尔大学教授之职。活像个影子,在圣玛利兹过了一个夏天,到瑙姆堡又度了一个冬天,这是我生命中最没有阳光的时候。我正趋于最低潮。《漫游者的影子》就是这时期的产品。无疑的,我对影子已非常熟悉了。
冬天,在热那亚第一个冬天,我血内极端贫亏的时候,却带着愉快而精神焕发的心情,完成《曙光》。这本书反映出极度的光明与愉快,同时也显现了理智上的丰富。在我这方面,不仅和我最衰弱的身体很相应,同时也是我最痛苦的时候。一连72小时的头痛和强烈的晕眩使我感到痛苦异常,但我仍专心着理论的清晰,血液完全冷了,而我仍思索着许多的问题……
我的血液循环是缓慢的。没有人能在我的血液中查出热度。有一次一位医生替我看病,最后喊出来:“不!你的神经没有一点毛病,我才是神经病呢!”他们不能在我的身体中发现出究竟是哪一个局部衰退,或任何有机的胃病也查不出来。
甚至于我的眼睛也很糟,几乎接近盲目的危险,这只是果而不是一个因;因为,我身体健康进步时,随着我的视力也好转。对我说来常年累月是可以恢复的,但说来也会再发,而且还在衰退的周期中呢!我知道内内外外的衰退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