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敏感的心,太早、太强烈地感受到了时代潜伏的病痛,并发出了痛苦的呼喊。这呼喊,在同代人听来,似乎是疯子的谵语。直到世纪转换、时代更替、潜伏的病痛显露出来,新一代人才从这疯子的谵语中悟出了先知的启示。
1.疯 狂
在价值翻转的年代里,在孤独、痛苦、郁闷的人生道路上,在脱出常规的生活环境中,尼采对生命意义的执著追求已近乎于疯狂,对时代病痛的呐喊已近乎于歇斯底里。听——
“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是炸药!”
“我为什么如此智慧!”
“我为什么如此聪明!”
“我为何写出如此卓越的著作!”
“我为何便是命运!”
“人类历史将因我分成两个部分。”
“我将取代耶稣成为纪元的依据。”
“我们要成为我们之为我们者,成为新人,独一无二的人,无可比拟的人,自颁法律的人,自我创造的人。”
“剥削人吧!虐待人吧!要依此逼得人们走投无路,山穷水尽。”
“要使旁人看着我们便不舒服。”
“夺取最精美的食物,最纯净的天空,最刚强的思想,最美丽的女子!”
狂言!他简直狂妄得令人吃惊。他又如此自信,自信得使常人不敢相信,他在《看,这个人》里肯定地说:
“在我之前没有人知道正确的路,向上的路;只有在我以后的时代,人们才有希望,有事业,有达到文化之路,在这路上我是一个快乐的先驱者。”
“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我终生的工作是替人类准备一个自觉的重要时机。”
“我工作的伟大性和我同时代人的渺小性,这之间判然有别。”“我怀着对后世的责任感,努力不懈,完成了如此之多的伟大工作——在我以前没有人做过,在我以后也不会有人做。”
“总有一天我会如愿以偿。这将是很远的一天,我不能亲眼看到了。那时候人们会打开我的书,我会有读者。我应该为他们写作。”
他自诩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是“给人类的空前伟大的赠礼”,“声音响彻了千古”,“是一种永不枯竭的泉水,没有吊桶放下去不能满汲着黄金和珠宝上来”。
这些呼唤,在同代人听来,似乎是疯子的谵语,不,尼采不是疯子,因为狂言里面有真知;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异乎寻常才可谓正常。
尼采不是疯子,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他自幼丧父,家境贫寒,饱尝了人间的酸痛;他苦求显达,一举成名,却又自觉断送学术前程,顶着误解、责难、诽谤,选择了一条决定生死存亡的路;他孤独、漂泊、流浪,过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生活,却杜撰了一大批震颤西方社会意识的不朽之作;他终生寂寞,受尽病痛的折磨,却成了生活的强者;他勇敢顽强,真诚、正直,直言不讳,在他的身上和著作里,找不到懦弱、虚伪、庸俗的书生气;他天性敏感,热爱人生,始终不渝地思考着人生的种种根本问题,百折不挠地求索着人生的真谛。在传统价值全面崩溃的时代,他找到了人如何确立生命意义的答案:解除传统道德和理性对生命本能的压抑,使生命本能健康发展;发挥人的超越性,做精神文化价值的创造者;以审美的人生态度取代科学和伦理的人生态度。
尼采不是疯子,他是一个哲学家。他把哲学视为自己的整个生命,把探求人生作为自己哲学的惟一使命。但他不是思辨哲学家,不是概念木乃伊,而是有血、有肉、有欢笑、有眼泪的新型的哲学家、自由的思想家、知识的战士、不合时宜者。他的哲学没有体系,没有为人生之谜提供现成的答案,而是以生命的意义为主题,以酒神精神为主角,以非理性的情绪体验为方法,使自己的哲学成了通过特定情绪状态体验生命意义的活动,从而实现了西方哲学的重大转折。
尼采不是疯子,他是一位心理学家。的确,在他的著作里,不仅有细致的个体的心理分析,而且还有群体的心理分析。尼采认为,意识的发展和语言的发展是并进的,意识并不属于人的单独存在,而是由于人的社交和群居的天性,所以它属于群体性的。尼采进而推论,意识领域所知的是一种表面和象征性的世界,意识具有一般性和非个人性的特点,它使个性沉没丢掉自我。而无意识的活动是人的心理活动的绝大部分,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深藏着人的真正的个性和命运。尼采这种对意识背后深层心理的探索,使他日后成为无可争辩的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派的先驱者。
尼采不是疯子,他是一位美学家。尼采的美学理论是建立在释放个体意志基础上的,按照他本人通俗的解释就是: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没有什么是更丑的,只有衰退的人是更丑的。在这个前提下,尼采主张没有“自在之美”。只有美的判断者,而美的判断者是自己,美总是自己认为的,因此没有永恒的美、普遍的美。至于审美判断的领域,尼采将其限定在人的本能活动中,美的判断如同你寻找景物时一样,它只满足于你的“有限的眼光和视野”,此外,不会感到美。这样,尼采肯定美的判断主体、领域和地位,肯定艺术的作用,认为我们只能把整个世界解释为一种美感现象,世界才有存在的理由,人生才有意义。不过,美的客观性在这里不存在了。
尼采不是疯子,他是一个诗人,说不定还是音乐家、艺术家。尼采对各种艺术形式,包括诗、音乐、绘画、雕塑、散文、戏剧、建筑艺术等,均有研究和论述。关于音乐,尼采认为,音乐整个就是情绪,丝毫不沾染形象。但是音乐有唤起形象的能力,悲剧是音乐情绪的形象显现,民歌和抒情诗是语言对音乐的模仿,日神艺术(雕塑、绘画等)可以说是对音乐情绪唤起的形象的描绘。总之,音乐是原本性的艺术,在一切艺术类别中处于中心的地位。关于诗,尼采认为,诗起源于原始巫术,巫歌、符咒、神谕是诗的原始形态。诗又是客观的,要排除纯粹个人的愿望、情绪。他还详细论述了诗与神话的关系,指出神话是诗的理想的故土。关于艺术家及其创作,尼采认为,天才具有独特的感受,但要从事创作表达这种感受同样要付出艰苦的努力。对于灵感,尼采说它是创造力长期被堵塞之后的突然奔泻,当灵感袭来时,会产生某种神秘感。对于形式和风格,尼采指出形式对艺术家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形式不是随意的,而是一种必然,独特形式与独特内容的一致便是风格。对于艺术创作和艺术批评,尼采指出艺术家与批评家是资质相反的两种类型,前者从事创作,后者从事接受。
这里尤其应该说明的是,尼采是将各种艺术形式融为一体,特别是把诗融进哲学的诗人哲学家。在尼采那里,音乐可以说是他的本能,他的心灵就是一支美妙、潇洒的乐曲。他在诗中去寻找这种本能的升华,在哲学中寻找这种心灵的超越。当读他的哲学时有诗的感受;当读他的哲学和诗时,又好像在听音乐。世界上有哪一部哲学著作被谱成了交响乐呢?至今,只有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把哲学诗化了,他的哲学探讨人生,沉思万物,无一不闪耀着诗的光华。尼采把诗和哲学融为一体,并发展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从而启示了不少的探索者和追随者。
就是这样一位伟人,立足于德国,漂泊于南欧,历尽艰辛,奔波几十年,却几乎没有人发现他,直至生命的第四十四个年头时,才算小有名气。
1888年春,丹麦文学家勃兰兑斯在哥本哈根首次讲演尼采哲学,他称尼采是“文化哲学家”,赞扬尼采恢复了“对于自由人的公正态度”,并预言尼采将在知识分子中享有盛名。此后德国艺术哲学家泰纳也发现了尼采。继后,俄国、奥地利、瑞典、丹麦、法国、美国人也开始读他的著作,谈论他的思想了。
尼采是世纪转折点上的著名的哲学家、诗人,他不是疯子。
不,他是疯子,他真的是疯了。
1888年底,他的朋友们突然收到了他的一批奇特的信,署名是“钉在十字架上的人”或“狄俄尼索斯”。
1889年1月3日,尼采在都灵广场见到一个马夫残忍地虐待自己的马,他流着眼泪悲痛地扑过去抱住马的脖子昏了过去。而后,他被送到巴塞尔的精神病院,医生诊断:“瞳孔有差别,右大左小,反应很迟钝。斜视,集中于一点。高度近视。舌苔厚,无偏视,肌肉无震颤,面神经分布很少障碍……膝反射增高……无正确的疾病知觉,自我感觉极好,感到高兴。据称8天以来有病,常患剧烈头痛。这种病也发作过几次,其时病人自我感觉很好,感到高兴,最喜欢在街上拥抱所有的人,同他们亲吻,最喜欢从围墙上向高处爬。”
尼采患的是精神错乱和渐进性麻痹。这样,45岁的尼采,正当人生事业的黄金季节,就被可恶的疯狂症紧紧地缠住了,一直延续10年之久。
其间,尼采在母亲的护理和陪同下,先后在巴塞尔、耶拿、南堡就医治疗,直到1897年4月,71岁的母亲病故,病中的尼采才由妹妹——因丈夫自杀早已做了寡妇的伊丽莎白安排,移居到魏玛。
2.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尼采哲学,是新旧世纪转折时代的产物,是对于即将到来的新世纪全面大危机的超前反映。
这个全面大危机在19世纪就已露端倪。这个时期,由于资本主义大踏步前进,随之而来的是自然科学迅速发展,于是人们对科学的迷信代替了基督教信仰,相信科学和理性能给人们带来幸福。然而,当历史跨人新世纪的大门之后,那个“必将笼罩欧洲的阴影”就明朗化了。特别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后,人们发现,科学不那么万能了,单纯的物质繁荣只能造成虚假的幸福,而且把人变成了机器的奴隶,人被异化了。欧洲陷入了空前的信仰危机和价值危机,危机的实质是资产阶级传统观念的崩溃。于是,欧洲人面对传统价值的荒凉废墟苦闷彷徨,徘徊不定,无所适从。实际上,这些早在新世纪到来之前,就被几位独具慧眼的思想家觉察到了——来自左边的是马克思,来自右边的是基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他们都被称为20世纪的先知。
马克思早在19世纪40年代,就揭示了资本主义物质繁荣背后的人的异化现象,并确认其根源在于资本主义本身的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在于劳动分工和私有制。于是,他从中得出了社会革命的结论。
基尔凯郭尔,丹麦人,从事宗教;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人,从事文学;尼采,德国人,从事哲学。这三个人,都想依靠某种精神革命解决普遍的精神危机。他们虽然活动于不同的地区和领域,但是在互不相闻的情况下,各自独立地得出了他们共同的见解。这三个人中,若论思想的丰富性和彻底性,还要推尼采。尼采要人们从内心的非理性领域,从人的生命本能的领域来发动一场革命,来解决普遍的精神危机。
尼采终生讴歌生命的强健和精神的高贵,而现代文明却是生命本能的颓废,精神生活的鄙俗,灵和肉都病了。他说:“一步步走人颓废——这是我对现代‘进步’的定义。”
尼采指出,整个现代商业化社会就像一个乱哄哄的市场,人们匆匆忙忙地活动,声嘶力竭地叫喊,就是为了增殖财富。在这里,财富本身成了目的,人们表现为盲目发疯似的勤劳。他说:“一切时代中最勤劳的时代——我们的时代——除了愈来愈多的金钱和愈来愈多的勤劳以外,就不知道拿它的如许勤劳和金钱做什么好了,以至于散去要比积聚更需要天才!”由于盲目追求财富,却损害了肌体,那又怎么享受财富呢?更严重的是由于匆忙、疲劳,便不再讲究风度和礼仪,不再有静谧的沉思和温馨的交往,因此现代人只留下了麻木不仁或者野蛮。
尼采指出,经济和政治不过是制造财富和分配财富的工场,是“小头小脑们的工作范围”。可是现代经济、政治几乎压倒一切,占用了过多的人力,浪费了宝贵的人才,怎么能让那些有用的人才集中精力献身于文化?他说:“一个人把自己花费在权利、大政治、经济、世界贸易、议会、军事利益上,向这些方面付出了理解、认真、意志、自我超越的能量,那么,在其他方面就必有短缺。”这样,民族精神也只能是有限的了。因此,倘要占用优秀人才,还不如让那些机器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