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采人生哲学里,酒神精神是贯穿其中的主线,是理解尼采全部思想的钥匙。尼采哲学中的基本命题,如“一切价值的重估”、超人、强力意志等都脱胎于酒神精神。其中,重估一切价值,是贯穿着酒神精神的审美评价取代基督教的伦理评价;超人,实质上是酒神艺术家;而强力意志则是酒神精神的形而上学别名。
1.上帝死了
尼采借一个狂人的故事向人们传达上帝之死的讣闻:
狂人,你听到那狂人吗?大清早就提了个灯笼跑进市场,不住地嚷着:“我寻找上帝!我寻找上帝!”那里站着许多人,他们也不信神,他的话引起了一阵狂笑。为什么不见了?有个人问说。他像小孩迷失了路吗?另一个人问。或是他隐藏起来。他怕我们吗?他是否航行远去?迁移他处——由是他们喧笑着。那狂人跳到他们中间,眈视着他们。“上帝何在?”他叫喊着:“我告诉你!我们杀了他——你和我!我们全是他的谋杀者……上帝死了!上帝死了!我们杀死了他!”尼采就是这样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否定上帝的。
否定上帝,并不是从尼采开始的,14—16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主题是用人性代替神性;16世纪波兰的哥白尼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否定了上帝创世的说教;17世纪荷兰的斯宾诺沙抛弃了超自然的上帝;18世纪法国梅叶指出了上帝是一种捏造,拉美利特说宗教是一副神圣的毒药。这些无神论的思想家们都是从认知和理性的角度去告诉人们根本不存在一个万能的上帝。但是,就是这样一种否定方式,在德国这个没有以革命手段推翻封建制度的特殊国家里,还是羞羞答答唯唯诺诺地否定。例如,康德提出在道德生活中有必要假定一个上帝的地盘;费希特在晚年认为上帝是绝对存在的;谢林晚年主张天启哲学;作为黑格尔哲学核心概念的绝对精神实质上是上帝的代名词。就是19世纪初德国新黑格尔派对宗教神学的批判,也没有动摇神学的思想基础,而且他们当中还有些人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
尼采也看到了在他之前已经有人论证了上帝的不存在,但他认为这些人并没有理解上帝所代表的思想意识也是应该被否定的。他所关注的焦点不是上帝存在不存在这个事实本身,而是从生命存在的意义、从人的道德和价值来说就根本不允许挤进什么上帝。为此,尼采对基督教上帝从概念、罪行、死因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的批判和说明。
什么是上帝?在尼采看来,上帝不过是人造的。他说:
上帝是虚构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卷2)。上帝的概念是虚假的(《反基督徒》26)。上帝不是别的,只是对我们的一种粗劣的命令:即是,你别思想!上帝的概念是被发明来作为生命的敌对概念。“来世”的概念是被发明来贬低生存者的价值。上帝是人类的作品。上帝也是人,不过是人和自我的可怜的片段,这幻影出于人类自己的灰烬……理智和昏乱便是上帝之道。创造的这个上帝,如其他神们一样,是人类的作品和人造的疯狂。
还有,如:上帝是“颓废生命之矛盾体”;是“这个地球上所有最败坏的神的概念”;是“一个信仰:这个信仰使直者曲,使立者倒”;是“一切有害、有毒、恶毒的东西,所有生命的死敌”……由此可见,人们之所以有权杀死上帝,不仅是由于上帝是人类造出来的假定、虚伪、虚构、信仰、作品,而且还由于上帝罪恶累累。
请看,尼采给基督教上帝的判罪词——
制造原罪说,扼杀了人的本性。他们说人的始祖因为不听上帝的话,偷吃了智慧果,所以才从天上的伊甸园里被赶到地上,人生而有罪,只有悔罪,灵魂才能得到拯救。他们把人的本能欲望也当成罪恶,使人从内心里对本能欲望产生罪恶感和耻辱感。其结果,就是人的唯唯诺诺,一本正经,生命机能枯竭,全体人类堕落。尼采指出,在人的种种本能情欲当中,上帝尤其视性欲为大逆不道。拿女子来说,传统道德总是极力向她们渲染性本能的耻辱,而结婚又把她们推向猝然而至的性生活中,造成她们心理上的病态症结。
渲染同情、宽恕、慈悲、勤勉、忍耐、懦弱、逆来顺受、乐天安命、安于现状、不图进取,基督教上帝正是这样一种生命力的涣散剂。基督教教义告诉人们“有人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转过来让他打”。尼采批判这种道德把人变成驯良的家畜,指出,被他们驯化了的人没有锐气,没有个性,庸庸碌碌,糊里糊涂,只知天命,过于忍耐,过于柔顺,过于怯懦,永不自卫,安分守己,得过且过,毫无作为。指出,这些人如同精神上的老农一样,只知垦掘旧思想,目光短浅,思想陈旧;又如同濒于干枯的野草,没有水就活不下来。这种道德广传下去,必然使生命受到阻碍,使生命意志得不到膨胀。
传播怜悯的德行,这实际上是对人的蔑视。试想,有谁会去蔑视他所崇拜的人呢?基督教的怜悯抹杀人的能力和独立,你越是不能自主,就越渴求外部的力量,于是他们的那一套神之救助的邪说便笼罩着你,教你自我否定,教你禁欲等。于是把整个世界涂上了一层浓烈的悲观色彩,世界变成了一个大病院。
抛售虚假的理论和教义,欺骗世人,尼采指出,基督教的一切理论都是缺乏真实性的。他说:
基督教无论在道德上或宗教上一点都没有接触到真实性。只有想像的因(上帝、灵魂、精神、自由意志或不自由意志),只有想像的果(罪、赎罪、神恩、惩罚、赦罪),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种想像存在体(上帝、精灵、灵魂)之间的接触;一种想像的自然科学(以人类为中心,完全缺乏自然原因的概念);一种想像的心理学(只是自我误解,只是借宗教道德特质的象征语言——如悔改、良心的痛苦、魔鬼的诱惑、上帝的显现等来解释那些愉快的或不称意的一般感情,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一种想像的目的说(上帝之国、最后审判、永恒生命)。这个纯粹虚构的世界和梦幻的世界不同,后者反映现实,而前者则扭曲、贬抑及否定现象。
高悬爱的招牌,实质上是扼杀人类的刽子手。基督教提倡的爱是什么呢?尼采认为:如果上帝要成为一个爱的对象,他必须先将裁判和正义抛开——一个裁判官,即使是一个仁慈的裁判官,总不是爱的对象。一个爱人的上帝,只是要人信仰他,凡是有不信仰这种爱的,他便投以恶眼和威吓。怎么?一种有条件的爱,是一个全能上帝的感情!这种爱却只不过是荣耀的感觉,且不能免于激烈的复仇欲!上帝的概念成为教士手中的工具。
所谓“上帝的意志”,只是教士权力保障的必要条件。⑤
尼采一语道破基督教爱的本质。在基督教的道德中,所谓爱,其实只是服从上帝膜拜上帝的报偿而已。憎恨与复仇不时点燃在爱的感情中,都是在爱的面罩下进行的。
如此罪恶累累,简直罄竹难书。这样的上帝为什么还让他存在!为什么不让他死亡!对这样的上帝再也不能忍耐了。尼采自称他是炸药,现在就要爆炸!要一声轰鸣,一道闪电,惊醒人们的梦,震颤人们的心灵。尼采向人们大喊一声:“上帝死了!你们天天进的教堂是上帝的坟墓!”上帝死了!怎样死的?尼采创造了两个富有诗意的寓言进行描述。一说,上帝因过多的怜悯之心窒息而死:
老年人(指老教皇)忧郁地说:“我服侍那古老的上帝直至他最后的时辰来到。但是现在我退职了,没有主子了……我是最后的一个教皇……作了一个虔诚的回忆和神圣的礼拜。
“那最虔诚的人,森林中的圣者——不断地用歌咏赞颂上帝的,如今他也死了,当我找到他的茅屋,人已不在了,只有两条狼嗥啼着他的死。
“我要寻找另外一个人,他是所有不信上帝的人们中最诚心者——我要寻找的人便是查拉图斯特拉。”
那老年人如是说,于是凝视着站在他面前的人;查拉图斯特拉却握住老教皇的手……
我便是无神的查拉图斯特拉,我说过这话:“有谁比我更无神,使我乐于他的指导呢?”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你曾服侍他到临终?”沉默了许久,查拉图斯特拉深思地问:“你知道他如何死去的吗?”
“关于上帝,我比查拉图斯特拉更清楚,他是个隐匿的上帝,充满了诡秘。
“有人称赞他为爱的上帝,然而对于爱的本身却无高意。这上帝岂不也想做裁判官吗?但是真正的爱者是超过赏与罚而爱的。
“当他年轻的时候,这神来自东之神州,他严酷而好复仇,为自己建立了一所地狱,以娱其爱徒们。
“但他终于老了,变成软弱,而且爱好怜悯,不像一位天父,却像一个祖父,更像一个震颤的老祖母。“于是他坐在屋角的火炉边,憔悴地忧愁着他那软弱的腿,意志衰颓,倦于世间,有一天,遂因过多的怜悯心窒息而死。”老教皇查拉图斯特拉在这里插嘴说:“你亲眼看到的吗?很可能是这种下场,同时也还有其他的情形,天神的死,有各种不同的死法。”一说,上帝因过多的嫉妒之心而笑死:古老的神早就完了;真的,他们有过美好而快乐的结局。他们并不是在朦胧薄暮时缠绕于死亡边缘的——虽然这谎言如此流传着。反之,有一次他们是笑死的。那事是当一位神说出了最不像神的话时发生的——那话是:“只有一个神,在我面前你不该有其他的神!”这是个年老的、满脸胡须的神,一个嫉妒者,他便这样忘记了自己。于是所有的神都大笑起来,摇晃于座椅上,叫喊着:“只有许多神而无独尊的神,不正是神道么?”有耳朵的人,请听着!
通过尼采这两则寓意深刻的寓言,并连同他一贯的思想可以认为,尼采对上帝死亡的原因是这样解释的:
其一,上帝死于他自己明察一切。对于这一点,还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那个最丑陋的人道出了真相:“上帝明察一切和人类,所以他不能不死!这样一个见证人活着,人类是不能忍受的。”尼采在这里以人类杀害自己的监督者,来暗喻基督教伦理与人类本性的不相容。
其二,上帝死于他自身的说教。上帝死于基督教本身的理论,而不是死于人们不相信他。尼采说,上帝年轻的时候,有憎恨之心,有反抗精神,后来“它渐渐老耄、温柔、和平和慈悲,不像严父,而像祖父,更像老态龙钟的老祖母”。最后有一天,他终因过多的同情,不忍再看人间的痛苦而窒息。即是说,“上帝也有他的地狱,这就是他对人的爱”。“上帝死了,上帝死于对人的同情”。“他看见人如何被钉到十字架上,忍受不了,它对人的爱成为他的地狱,最后成为他之死!”尼采在这里暗喻犹太教和基督教由反抗的宗教蜕变为怜悯的宗教,最后必然死于柔弱。
其三,上帝死于它惟我独尊。在尼采看来,“最近发生的几件大事,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上帝之死’;对于基督教上帝一一已不值得信仰——的信念已开始抛弃其初次覆盖在欧洲的阴影”。因为“许多东西(譬如整个欧洲道德)都根深蒂固建基在那个上面”。尼采认为,上帝还是由于嫉妒心而死的。因为它只允许有一尊神,不许有众神,但众神认为不应该有一个独尊的神,于是上帝死了。这里,尼采在更进一步的层次上说明,否定上帝就意味着以往信仰的根基倒塌了,从前的整个社会意识也就崩溃和毁灭了。
上帝死了,其意义不在于这个事情本身,而在于超自然的信仰已在人们的心目中消逝,另一个世界的幻想已在人们心目中破灭了;意指人们不再依恃外力的幻影,并开始恢复自我的尊严、自我的能力、自我的责任以及自我的抉择。
上帝死了,其意义也在于,上帝的死亡就是基督教的死亡。尼采说:“基督教是一个体系,是对于事物的一种通盘考虑过的完整的观点。倘若破除了其中的一个主要概念——对上帝的信仰,也就粉碎了这个整体,不再有任何必要的东西留于手中了。”这一点,不仅尼采,就连基督教的思想家们也是清楚的。自古以来,所有的神学理论家都把有求必应、尽善尽美、全能全知、至高无上等等桂冠加在上帝的头上,对上帝只能信仰,不能不尊,人生有罪,皈依上帝可以赎罪,违反上帝旨意必受惩罚,上帝是世间万物的主宰。这就是基督教文化。
上帝死了,其意义还在于,这不仅标志着基督教信仰的解体,也标志着在整个西方社会道德中,凡是被肯定的,就应当被否定。
尼采认为,西方人从孩提时代,就把基督教信仰视为精神支柱和人生依托,视为评估一切价值的神圣的道德观念。现在上帝死了,这怎能不使西方人毛骨悚然!怎能不使西方人的思想落人虚无主义和价值真空的境地!基督教价值的崩溃,必然使传统的一切价值,包括宗教、道德、哲学、科学、文化、、艺术等,统统发生惊人的颠倒。
2.重估一切价值
在这个没有上帝的世界里,人,而且只有人才是评价者。因为一切价值都是人建立起来的,那么人必须来为自己的生活探索一种意义。过去,人把上帝尊为惟一的创造者,而把自己贬为被创造物,致使由此建立的一切道德都是颠倒的。“重估一切价值“就是要把被颠倒了的评价重新颠倒过来,以你自己的生命为尺寸重新度量一切事物的价值,否定一切被肯定者。这也叫做“价值的翻转”。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说:“凡是堕落的,都应该把它推倒。”重估一切价值就必须是对一切事物、现象都敢于否定。他在他《不受欢迎的门徒》中有这样一段叙述:有两个青年,其中的一个不会说“否”,如果像他这样总是提着教条不放,必将遭受极大的痛苦;而另一个青年只会说“差不多”,这个人也只能扮演一个平凡的角色,只能是一个平庸的人。可见,尼采最不喜欢不会说“否”的人,同时也讨厌只会说“差不多”的人。他热衷于否定,喜欢有一个勇敢好战的灵魂。
尼采否定一切以往的东西,重估一切价值,首先注重的是否定基督教的道德价值,这也是尼采同历史上其他无神论思想家的重大区别。他在《反基督徒》这部著作中说:“一直到现在基督教的被攻击一直是在一种错误的方式下进行着,并不是说什么方式上的不同。只有基督教的道德不使人感到是违背生命的最大罪恶,那么基督教的卫道者们便可安然度过。仅仅讨论基督教的真理——上帝的存在或起源,历史——为传说,认为基督教的天文学和自然科学的微不足道——如果基督教的道德价值不被讨论的话,这完全是枝枝节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