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因循守旧,哲学家勇于创造。学者治学靠勤勉,埋头于书籍,精细入微地搜刮现成的结论,靠别人的思想度日。尼采列举了学者的种种类型:秘书型一一只知整理种种材料,使之系统化;律师型——全力辩护对所研究课题的权利;牧师型——一心让人们信仰他的说教;犹太学者——运用逻辑迫使人们赞同他的意见。所有这些学者,不思创造性的独立解决问题,只图用各自的方式证明自己做着正当的工作。哲学家把活生生的个性融于思考之中,他们的个性是独特的,看事物的方式也是独特的。他们不让种种观念、意见、书籍竖在自己与事物之间。他们天性未受俗套的污染,永远保留着看事物的新鲜的第一眼。
学者天性扭曲,真正的哲学家天性健康。学者是肉体和精神上的畸形,他们自己的人生已无意义,他们漠视人生,远离人生,虚度人生,同人生处在一种根本错误的关系之中。因此尼采断言:“一个学者决不能成为一个哲学家”,因为哲学家首先“必须是一个真实的人”。看来,尼采讨厌学者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让那些平庸之辈去钻故纸堆吧,他要做哲学家,他心甘情愿,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他早已下了决心,把探索和创造人生意义作为自己的使命。在尼采看来,哲学不是他的职业,不是他的业余爱好,而是他的整个生命。他那颗不可安息的心灵,被人生之谜折磨着,驱赶着,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归宿。对于这样一个哲学家来说,哲学和人生不可须臾分离,探求人生意义当然是它的哲学的惟一使命。
如何建立自己的人生哲学?在尼采看来,传统的哲学都以理性观察宇宙,观察人生,并以逻辑的推演形式建立以理性为思想中心的系统,而反过来又以理性绳诸万物。尼采独排众议,认为人非机械,人的存在是变动性的、开展性的,而系统则是封闭性的。一旦系统建立之后,必然会连同自己的思想封闭起来。因此,甘愿做生命哲学家的尼采,把自己哲学的起点定为向理性挑战。
4.向理性挑战
历史上的哲学家们一直在争论着理性和感性的问题,它们二者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尼采对这个争论没有多大的兴趣,他是个非理性主义者,但不是一个传统的经验论者。他在批判理性时,有时也把感性认识包括在内,直至整个意识,整个理性文化。
在尼采那里,理性首先是一种文化、传统和风尚,其次才是他在认识论中的地位问题。作为理性文化,尼采把他看作是与酒神文化、酒神精神相对立的,与基督教文化相似的东西。他告诫人们,应当把理性看作是一种危险的、是一种破坏生命基础的势力,如果倡导理性,用理性去劝导生命本能,就等于灭绝生命的激情和欲望。
近代的欧洲是理性主义盛行的时代,自文艺复兴时期开始,思想家们用理性冲击着封建王朝的统治。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响彻云霄,以及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卢梭的天赋人权说,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说,康德的“我们的时代要求理性必须对自由进行批判”,黑格尔的“合理的就是现实的”,等等,似乎就是说,人的心灵即知识,知识即人的心灵。一时间,人类成了世界的真正造物主。这对于刚从上帝创世说的信仰中挣脱出来的人类来说,犹如获得了解放,他们无忧无虑,信心十足,度过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然而,这个时代过去了,人们又发现,理性并非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理性的王国不过是资产阶级的理想化的王国”。尼采认为,理性是有罪的,其罪过在于:
第一,理性制造两个世界。在这里,尼采特别提到的是柏拉图和康德。柏拉图制造了真实世界和幻影世界,认为,我们的感官所接触的具体事物所构成的世界,是不真实的虚幻的世界,只有理念世界才是真实世界,才是独立存在的世界;康德把世界分成了自在之物和现象界,认为只有自在之物才是真实的世界。制造两个世界的还有苏格拉底、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笛卡尔、谢林、黑格尔等,他们都是理性的崇拜者。尼采指出,这些人极力贬低人所在的世界,吹捧真实世界和自在之物,那么他们所吹捧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呢?照他们自己的说法,就是“不可达到、不可证明、不可许诺,但被看作是一个安慰、一个义务、一个命令”。所以,尼采尖锐地抨击说,两个世界的理论与基督教的天国世界和人间世界,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任何虚构的另一个世界只能让人们逃避自己生存的责任,实际上是诽谤、蔑视、怀疑生命本能。
第二,理性混淆始末,把人引向歧途。理性使人产生谬误,把人引向歧途,主要表现在因果问题上。一是理性倒果为因。例如,讲有人节食是长寿的原因;疾病是不健康的原因;德行是幸福的原因;奢侈是民族灭亡的原因等。这种观点,这就是受了理性的迷惑,应该倒过来,说成是生命新陈代谢放慢了,长寿了,才有节食;生命本体衰败、不健康,才有疾病;生命愉快、欢乐、幸福了,就是德行;民族本身退化了才有奢侈。二是制造虚假因果关系。受理性的影响,人们总是在意识中寻找原因,说在行动之前有一个成为原因的动机,理性确定了动机为原因,行为为结果。实际上,动机“纯属意识的表面现象”,它根本不是行为的原因,而原因的概念是派生的,是意志“确定因果关系为既定事实后”产生的。三是理性使人们幻想出原因。如远处一声炮击而产生感觉,理性却给感觉追加一个原因。其实感觉本来是人对炮击的恐惧本能引起的。四是理性强调自由意志。尼采认为,自由意志本是神学家的手腕,“其目的是使人类依赖于他们”。人们一旦不符合神学家的要求,上帝就有了惩罚人的权力。在尼采看来,理性所讲的自由是人的天赋权利,这是骗人的,自由实际上是“自己承担责任的意思”,生命的内在力量在于意志,一个人必须坚强,必须具有支配力的强力意志,否则就没有自由。
第三,理性提倡的科学限制个人发展。在19世纪中期,由于科学和工业的高速发展,使一些人丧失了独立的人格,每天只能从事机械性劳动。关于这个问题,马克思、恩格斯也说过这个时代新的雇佣奴隶制给人类带来了灾难,不过,他们是立足社会,在肯定科学和工业历史进步性的前提下,向往出现一种更高级的社会形态。而尼采是立足个体本能、从理l生的罪恶角度讲的,在尼采看来,科学只是一种信仰,他不仅给人以目标,反而使人格被机械化,限制了人格的发展,压制了生命本能的创造性。尼采指出,因为科学让人探索存在的深渊,“希望人们去挖一个贯穿地球的洞”,这是在确定另一个世界,这与基督教所讲的有一个上帝的世界一样,会使人丢掉个性。
第四,理性使西方文化颓废。在尼采的心目中,理性不去正视现实,懒于思索,盲目崇拜对未来的革命和和平的空泛议论,由于理性的毒害,欧洲文化充斥着被征服的危险。尼采认为,是由于苏格拉底,才把理性的病毒引入了欧洲文化。所以,尼采向理性挑战,首先把矛头指向了苏格拉底。
尼采列举了理性的种种罪过,在他看来,理性罪行累累,它与基督教一样是在与生命为敌。因此,理性是罪犯、祸根、人类的渣滓,理性主义者是虚伪者,理性文化是颓废文化。
的确,理性主义把人的注意力集中于外部世界,把人类生存的意义归结为运用逻辑工具认识和支配外部世界,致使人们迷信科学万能,热衷于追求知识和从事外在的物质活动,而忽视了人的内心世界;理性主义哲学公开或隐晦的假定世界具有一种逻辑本性,这种逻辑本性造成了哲学的最大迷误;理性主义哲学把人视为受逻辑支配的动物,因此他对人及其认识的了解只能是表面化和简单化的。尼采首先在世界的本质、人的本质和人生意义方面对理性主义进行了全面的批判,他认为科学不能为人生提供真实的意义;世界的意义靠人生赋予,并无一个理性的本体世界;一切理性事物都是有非理性的起源;人的心理中有一个无意识领域,其中潜藏着人的意愿和行为的真正动机。
尼采向理性挑战,首先是向苏格拉底开刀的。苏格拉底把人生意义归结为追求知识。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指出:“最先在苏格拉底身上显现的那种信仰-——对自然界可知和知识万能的信仰”,使人们把“建立概念、判断、结论等手段被推崇为在一切能力之上的最高尚的事业和最值得赞美的天赋”。于是出现“同样旺盛的求知欲,同样不知餍足的发明的乐趣,同样急剧的世俗倾向,已经达到了高峰;加以一种无家可归的彷徨,一种挤入别人宴席的贪谗,一种对于现在的轻浮崇拜。”
然而正是在这种科学狂热时代,科学本身的极限暴露出来了。“科学受了强烈幻想的鼓舞,一往无前地奔向它的极限,于是蕴藏在它的逻辑本质中的乐观主义在那里碰碎了。”
尼采同理性主义作斗争的武器是酒神精神。他说:“贪得无厌的乐观的求知欲与悲剧艺术的自我陶醉之间的斗争,是在现在世界的最高境界里进行的。”“今日我们称作文化、教育、文明的一切,终有一天必将站在公正的法官酒神面前!”尼采认为,理性主义是一种浅薄的乐观主义,它使人们浮在生活表面,只追求物质繁荣,追求这种繁荣给人生造成的一种虚假的乐观气氛。人们应该摆脱这种虚假的乐观,从充满生命热情的艺术化的生活中寻求解放。
这样,尼采哲学以酒神精神为主角,以理性主义为第一个靶子,沿着生命意义的探寻之路,劈波斩浪,开始进发了。
这一重大转折,给35岁的尼采带来的不是名声、地位而是孤独、疾病、身心交瘁、萍踪不定的10年漂泊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