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梨闻声望去,一身家常白缎织花锦袍的沐亲王,正虚扶着太后,慢步行来。两人笑的亲热,太后本是永熙生母,自是十分亲厚。
永熙似有感应一般,极快的瞥了千梨一眼,然后便朝着座上的皇帝道,“皇兄真是小气,有好酒也不等臣弟。”
家宴轻松,所以皇兄这个称呼,倒也亲切。
太后轻点了下永熙的额头,“就你嘴馋!”然后又对着皇帝道,“哀家来晚了,让皇上等久了。”
太后放开永熙,款步上了台阶。皇帝本起身欲扶太后,却被她不动声色的避过了。千梨心下一动,去看皇帝,却见他神色自如,毫不在意。
她一扫下座的嫔妃,和声道,“既是家宴,大家就不必拘礼。”
“美酒佳肴,妙哉妙哉!”永熙素来不拘礼节,只自顾饮起酒来。
太后似是无奈的看了眼永熙,只宠溺的摇摇头,便和一边的皇后说起话来。
刚刚有些拘谨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只是,她对皇帝和永熙的亲疏立现,倒是让千梨心中微涩。再看皇帝,他虽笑的和顺,可那笑,却无端的多了一股落寞之气。
千梨正出神,却听永熙叹道,“这梅花酿极是可口,只可惜,少了杯子来配。”
他突然转头,“臣弟听闻最近北胡进贡了一块极品墨玉,不知皇兄可否赏了给臣弟?”
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千梨一眼,“这倒是为难了。”
永熙低笑,“皇兄莫要小气。待臣弟拿去打磨了杯子,再来与皇兄同赏不就行了?”
皇帝笑道,“那可真要问问梅妃,朕是不是小气之人了。”
永熙似是恍然大悟,“美玉配佳人。臣弟听闻皇兄特地命人打了一串铃铛,莫不是…”他连连叹息,“可惜了,真是可惜。”
想起那铃铛,千梨倒是要感激永熙了。她笑道,“倒是臣妾的不是了…”
永熙却不罢休,只道,“不知可否借臣弟一看?那墨玉,臣弟本是喜欢的紧,反被梅妃娘娘捷足先登了。”
她轻瞥了眼旁边坐着的文蕙,轻笑,“臣妾真是冤枉。臣妾早就听闻婉仪姐姐甚喜起舞,而这铃铛配舞极美,所以臣妾便忍痛将这铃铛转送与姐姐,这看与不看,倒是要问婉仪姐姐了。”
她笑的风轻云淡,但却看得文蕙胆颤心惊。
众妃皆是一惊。她们本对这墨玉不甚在意,以千梨的荣宠,即使珍宝,皇帝赏了她也是情理之中。当年好舞的文蕙不也得了宫里唯一的那件七彩金羽么?文蕙千梨,旧爱新欢,不和也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如今,文蕙那样针对千梨,而千梨却舍得如此化干戈为玉帛,倒真是大度。更何况,谁人不知风流纨绔的沐王府尽是奇珍异宝,连他都稀罕的宝物,着实让人好奇。
文蕙强忍住心内的紧张,如今,倒是要她拿什么出来呢?她一时疏忽,竟是着了千梨的道。可眼下……她声音微颤,“臣妾…”
她刚开口,就被永熙打断,“臣弟听闻婉仪娘娘三年之前,以一曲惊鸿舞名动天下,臣弟既失了铃铛,不知可否有幸再见一次惊鸿舞呢?”
永熙言罢,便笑着看向文蕙。既是演戏,又怎能少了他?
太后此时也是被提起了兴趣,“什么宝贝竟让你都着了迷?”
永熙起身,对着太后道,“母后可知那琅月佩?”
太后震愣,脸上一瞬恍惚,便定神道,“那是先帝至爱之宝,平生只得一件。”
她原本平静的声音,此时似乎蒙上了一层薄沙,竟有股道不尽的苍凉悲伤。而她身旁立着的静园,脸上竟也闪过一丝神伤。
永熙不料自己触到了太后的伤心往事,便接到,“那琅月佩,便是用这墨玉制成,只可惜如今却是不知所踪。这墨玉,产在北胡极寒的至高之地,几十年难得一块,它不只是美玉,更是有安神养生之功效。”
“是啊,安神养生。”太后笑道,何止是安神养生,那墨玉散发异香,佩戴之人,猛兽不可近身,邪香不能入体。可即使这样的至宝,先帝竟也舍得给她。她眼里突然闪过一阵犀利,蛰伏多年的怨恨又一次卷土袭来。太后的位子,他以为她会稀罕么?他终究不懂女人,不懂自己,更不懂她。
永熙叹了口气,“那墨玉若是做了杯子,便更可延年益寿……只是……”
他顿了顿,便转身朝文蕙一揖,“所以,还请婉仪娘娘成全。臣弟只求一饱眼福,便此生无憾了。”
“哀家倒也想瞧瞧这宝贝了。”太后笑道。
文蕙只觉额上冷汗直冒,毁了御赐的东西,已是大罪。如今却是如此奇珍,若是再拿不出,再担上欺君罔上的罪名,只怕……
哪怕这殿里的地炉如此温暖,她还是不禁打了个冷颤。
“那个墨玉铃铛,被臣妾不小心,摔了。”
文蕙的声音惶恐的微微颤抖。
气氛顿时有些诡异。
刚刚还期待的众人,此时,却是各怀心绪。
千梨的假装怔愣,太后的吃惊不语,永熙,则是惋惜了然。
而本是和颜悦色的皇帝,此时却已阴霾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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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喜乐融融的家宴,最终在皇帝的大发雷霆下不欢而散。
接着,文婉仪便被禁足在修缘殿。
甚至,没有期限。
而理由则是,性情乖张,罔顾君恩。
这前一句不假,后一句,却有些牵强。
可那又怎样呢?文蕙平日就嚣张惯了,如今从盛宠到落魄,这样精彩的戏码早就盖过了新宠的风头,所以,众人都只是冷眼旁观,幸灾乐祸。
皇帝震怒,太后默许,昔日的隆宠,仿佛一个瞬间,便坍塌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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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皇城尤为寂静。
只是,皇城一隅的凤栖宫却还燃着灯。
“娘娘可要就寝?”
皇后摇了摇头,只盯着那烛台发愣。
她从头上拔下珠钗,轻轻拨了拨灯芯,突然窜起的一点幽蓝,差点撩了她的额发。
罔顾君恩?
她心下凄然。若论君恩,罔顾的又何止文蕙一人?
或许真如宫人所说,是文蕙撞碎了那东西,可只是一个转手,谁又能看得那样仔细呢?
但这连日来,文蕙的乖张跋扈,千梨的忍气吞声,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却是由不得人不信。
又或者……她看着那不起眼的一点儿灯芯,此时,却燃的这样旺。
她冷笑,然后狠狠一挑,那灯芯,便渐渐灭了下去。
“睡吧。”
夜凉如洗。四下一片寂静。
只有刚刚熄灭的烛台上滑落的几滴鲜红,似是美人泣泪,灼灼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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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武门。
“李哥,这么冷的天,咱们还要在这守着,真是辛苦啊……”
那被唤作李哥的人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讪笑道,“谁让咱命苦呢?这守夜的活,说是辛苦,倒也安生,索性一会儿宫门就要下钥了,这往后就是瞪眼守着,也没什么大事。”另一人又道,“瞧李哥您这脸上颜色,都白了一大片。正巧我家里今儿给送了新的棉衣过来,我这身旧的穿着也还暖和,那身你若是不嫌弃,就先将就着穿吧。”
李全虽不是什么官儿,但干这守城门的活也有几年了,被他一口一个李哥的叫着,心里本就舒爽,此时见他如此示好,便更是欢喜,可面上仍是推脱道,“那怎么好意思?”
那小子却是不依不挠,“李哥您这就见外了,我刚来这几个月,得了您不少照顾,怎么能平白受您恩惠呢?”
李全大笑,脸上的肥肉垛成一堆,“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先在这守着,我上去换了就下来。”
“您就放心吧。”
看着李全进了屋子,他才诡异一笑,随即舌头微动,发出极轻的口哨声,不一会儿,便有个太监打扮的人从城墙角快步行近,也不与他说话,只将手上的包袱裹紧,便匆匆进了城门,眨眼功夫,便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