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交接子弹的地方,就在新开沙东河。
无月之夜,江面江岸一片漆黑,天上不见北斗星,水上没有航标灯。江海龙凭着经验,船不偏不倚航到东河口。小孔拿手电筒对着岸堤上下晃了三下,那边立刻回应,一支手电筒光向这里也上下晃了三下。对上暗号,船立马向岸堤靠过去。只一支烟功夫,船与岸上架好跳板,接应的部队上来了。接应提货的除团作战参谋带的一个排战士外,还有杜副官带着的原自卫团三大队的20来个队员。江海龙一把拉住杜副官:“杜副官,你怎么来了?”杜副官难为情地说:“唉,你不要喊我杜副官了,说来话长。”江海龙把杜副官拉到一边:“让他们搬去,你同我讲讲。”
杜副官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江海龙。
原来,陈义拉部队才走了十几天,成团的日伪军就对新开沙进行扫荡,杜副官和曹仕康带着自卫队员,被敌人追打得只恨娘少生了两条腿。就在这个腊月初八,他们正各自在家吃腊八粥,日伪军又来偷袭,部队连召集还没召集好,就被打得像没头的苍蝇。曹仕康和20几个队员被围住打死,队员的房子全被烧光,杜副官侥幸逃走。他们一批“残兵败将”实在没法在沙地上待下去了,决定找陈义,投新四军。陈义得知后,没有二话,欢迎他们加入。现在,他们就是投奔新四军,并完成陈义交给的第一项任务,配合接送子弹。
江海龙听后,低头对曹仕康和其他队员的死叹息了一声,又抬起头,拍了拍杜副官的肩:“欢迎你们加入新四军。不过有件事,我还得拜托你。”“什么事,你尽管说,”杜副官这时显得很豪爽。“你记得上次我们去乌龙港时,我对你说过的罗小三吧?”“记得。”“好。这只乌贼到处寻我捉我,今天在崇明,我命差一点就送在他手里。你见到陈团长说一声,想办法先杀了这只乌贼,否则以后可能要坏我事体。”“你放心,我要有机会,我也帮你杀。”“那我先谢谢你!”
黑夜中,两双手紧紧地握了一握。
子弹很快被装在十余辆单轮推车上。这些车子都是杜副官安排准备的,为防止敌人听见动静,车轴上涂满了肥皂,走起来一点“吱嘎”声响也没有。说杜副官这人办事谨慎,这一点就是证明。团参谋与江海龙说声再会,50来人、十余辆车瞬间就消失在夜色中。
对着部队消失的方向,江海龙心里空落落的,发了好一会儿呆。他回想着曾在这里痛击日伪军的振奋场面,又回想白天在崇明孤身斗敌生死攸关的惊险,真想同部队一同出发,奔上杀敌前线!他呆呆地望着前面,直到小孔催他走,才回过神来。
江海龙回到商行,张久隆告诉了江北公司及镇上的新情况,说到兰花子来找他。江海龙问:“她找我有什么事?”“没讲。只说叫你回来去她那里。”
江海龙与大家一起,猜想兰花子有什么事,猜了一阵也猜不出头绪。最后陈允家说了,反正是鲈鱼探虾毛,不会有好事,但你还是去一趟,现在她当江北公司的家了,看看她有啥名堂。
吃过中饭,江海龙换了一身干净长衫,不紧不慢往江北公司走去。
没几天就要过春节了,对这个有数千年传统的节日,灾难深重的中国老百姓,为祈求新年有好日子,还是没有放弃对她来临的庆祝,过年的气氛在江口镇上终于有了。街上的店铺都开张了,附近乡村的人上镇了。在桥的两头,地摊也摆了起来,卖花烛炮仗香火的,卖门神门对灶王爷画像的,还有卖女人发夹头绳等用品的,叫卖声彼起彼落。一些蒸糕蒸馒头的师傅,在街上露天支起灶台,做起生意。要蒸糕蒸馒头的人家,提着米粉或面粉,三三两两在灶台前排起了队,等着加工。馒头一蒸好,笼盖掀开,热腾腾的白色雾气和馒头香味朝四面飘散,大家的心被温暖着。主人家心急的孩子伸手就抓热馒头,被烫得两只小手来回抛动馒头,又舍不得丢掉。孩子的狼狈滑稽相,既招来家长的责骂声,也招来旁观者的嬉笑声。江海龙路过看到,心想,要是没有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人安居乐业,日子过得多逍遥自在!
江海龙想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江北公司的门口。
门口有了鬼子哨兵,江海龙停了步,说道:“我要进去找兰花子总管。”鬼子还没传话,里面传出了兰花子的声音:“进来。”哨兵立即收起枪,放江海龙进去。
这次见面,在西厢房,江北公司的会客室里。
会客室,布置的颇有中国式中堂韵味,正面墙中央,一幅裱好的四尺宽的花鸟工笔画上,樱花满枝,黄莺穿飞。画两侧挂着书法条幅。右侧写着“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左侧写着“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这是《庄子·徐无鬼》中的一句名言,竟被当作一副对联,大概这是屋主人对这两句话的偏爱所致。书画下,靠墙摆着一张红木长条供桌,桌上对称置有两只八角五彩花瓶,花瓶中间,有一盆盛开的水仙花。屋中央,放置着一张八仙桌,桌子四边,各放一张太师椅。椅子上,还铺着狗皮毛垫。桌底下,置了一只当地少有的烤火盆,炭火烧得正旺。室内暖洋洋的,香喷喷的。
兰花子站在桌子一边,双手插在毛皮护套里,见了江海龙,手也没伸出来,脸上挂着笑,说了声:“请坐”。
江海龙没有马上入座,而是环视四壁。兰花子有点得意地说:“怎么样,这里的比你那里舒服吧?”江海龙没听兰花子在讲什么,只是被画上的花儿吸引,说道:“这个梨花画得好看。”兰花子马上纠正:“那是我们日本的樱花。”兰花子这么一说,江海龙没了兴趣,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兰花子感觉到了江海龙的不悦情绪,说:“这写的字,是你们中国的。你的不想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江海龙抬头看看那条幅,字是草书,江海龙看不懂,没表态。兰花子好像知道江海龙不懂,将内容读了一遍,解释道:“这意思是,农夫的种田才和乐,经商的做生意才和乐。” 江海龙听了一声苦笑:“嘿,现在这世道,种田做生意,哪样和乐?”兰花子皱了皱眉:“江老板,听你的口气,好像对我们来中国不满?”
兰花子这句话,提醒了江海龙,自己的身份,是一个商人,而且还得利用这身份同敌人打交道。面前这个日本女人,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你可以想法回避她,但不能对她有刺激,她对你怀有什么样的目的与阴谋,你不清楚,现在她又是这个公司的总管,在她身后,又有日本侵略军扶持支撑。自己如果按脾气行事,有可能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想到此,江海龙笑了:“哪里,我是一个商人,谁来谁不来我管不了,只要有生意做,有钱赚,我才高兴。不过,跟你兰花子小姐相识做生意,我感到和乐。所以听说你喊我,我就来了。”
笑容重现兰花子脸上,她对隔壁喊了一声:“上茶。”
端茶上来的,是一个清秀的日本男人,年龄约莫20岁。兰花子介绍说:“他叫田坝,川井先生不幸去世后,总公司派他来给我当助手。”江海龙看了田坝一眼,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兰花子又说,“田坝会说会听中国话。”田坝此时对江海龙说:“请用茶。”中国话果然地道。江海龙没与田坝对话,而是欠欠身子对兰花子说:“哎呀,我倒忘了,我该祝贺你高升。你当了总管,以后我们合作,还得仰仗你高抬贵手。”
江海龙虽然说得是恭维话,但语气中缺乏亢奋与真诚,兰花子自然听得出来,她从护套里抽出左手,在江海龙对面也拉开一张椅子,侧着身坐了,坐端正了,抬手示意田坝走开。待田坝出去带上了门,她点了一根烟,闷闷地吸一口,两眼定定望着江海龙,将烟气从嘴鼻中同时吹出后,才说:“江老板,我觉得你的说话做事,跟我总是拉着距离,思想上的不合拍。你懂吗,这不利于我们之间的合作,尤其我还是个年轻的没有结过婚的女人,你那样子会伤我们之间的感情。”说完,她又吸了一口烟,挑逗地把烟雾朝江海龙脸上吹去,然后又说,“江老板,说实话,中国的男人,我欣赏的很少,但是你,我觉得优秀,特别。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好汉的无好妻,懒汉的占花枝。我没想到,你江老板能干,还有这么漂亮的妻子,让我觉得你江老板的了不起。我想问你,你对你妻子讲话也是这样的不冷不热吗?”
江海龙因躲兰花子吹的烟雾,脸别开了些,听到对方又提到玉兰,心里就不畅了,说:“妻子是妻子,与别的女人是两回事,不能瞎话在一起。兰花子小姐,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兰花子感觉到江海龙忌讳别人谈他的女人,说:“你看看,我还没说什么,你就给我脸看。你放心,我不会碰你的女人的,难道你没听张的讲,我对你的女人是很尊重的。”
江海龙不清楚伊林对玉兰的无礼,也就不知兰花子的救场,自然也就不会对兰花子讲感谢之类的话了,因此,现在听了兰花子这番话,说道:“我们中国人,在外不议论自己的老婆别人的妻,这可能与你们日本人不同。”
兰花子本来想通过她给玉兰解围这件事,来拉近与江海龙的心灵距离,那知江海龙无动于衷,不由得有些扫兴,再也没兴趣说这话题了,就直接到了找江海龙来的正题上:“好了,说我找你的事吧。其实呢,我也没什么大事,听说你去南通了,是不是想去那里做买卖?”
“有这想法,以前只认为这里粮棉好收,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我去南通看了一看,还是那边市场大。”
兰花子“扑哧”一笑:“江老板,这江口是粮棉的高产区,在这里的都不好收,你到南通又能收到什么?你怎么不想想,现在无论是江口还是南通,是谁说了算,买卖的是看谁的脸色办事?我倒有句话想对你说,你跟我好好的合作,你想发财,那就容易。”
江海龙听了,也“扑哧”一笑,带着讥讽:“我请你们开一张证明就要提我三成的货,你们心这么黑,我还能发财?”
“那都是川井的事,与我的无关。我打我们的交道,交我们的友情。”
“那你说,我们怎么合作,你就直说。我是个直性子人,喜欢直来直去。”
“那好,我就直说了。我的请你来,是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你说。”
“你的先说,愿不愿意帮我?”
“我能帮上一定帮。”
兰花子在烟缸里掐灭了烟头,郑重其事地说:“好。我的公司货船被劫,这你该早知道了。”
“听讲了。”
“你怎么看的?”
“我对你们表示同情。”江海龙小心谨慎回答。
“街上人怎么议论的?”兰花子装着漫不经心地问。
“他们说,没想到日本人的货也被抢了。”
“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日本人这么厉害,货怎么也被抢了。”
“这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说我们的不行,幸灾乐祸,笑话我们?”
“这就不清楚了。”
“你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哪里,我只担心我的货也被人抢。”
兰花子一脸严肃:“江老板,你很狡猾。”
江海龙憨憨一笑:“我说的是真话。对了,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
“我想请你帮我查一查,是谁抢的?”
“啊呀,我会做生意,怎么查我就不懂了。上次伊林队长叫我们去开会,也叫我们查,但这个事,实在不好查?”
“为什么?”
“这是要杀头的事,谁敢说。再说,我不是本地人,找谁打听?”
“不是本地人,才好打听,人家不防备你呀。”
“这我倒没想过。”
“江老板,要是我们把这事当一次生意来做呢?”
“这话怎么讲?”
“你只要帮我打听到,上次我们拿你的六吨棉花还给你,以后你要开什么证明,我都可以给你开,不再要你一分钱。”
江海龙知道如果回绝兰花子,他跟她“朋友”就做不成,应该给她满意的答复,于是干咳了一声,装着下决心一般,说:“行,我答应过伊林,今天也答应你,我叫大家帮你打听。我帮你打听到了,那六吨棉花你肯定还给我?”
“我不会讲空话。我们已是朋友了。”
“对,朋友讲话算话。”
“知道情况,要先告诉我。”
“为啥?”
“伊林损失了人,要不回来。我损失了货,我得要回来。”
江海龙回答得利索:“好!”
“江老板,一言为定。”兰花子伸出右手。
江海龙也伸出手,与兰花子握了握。江海龙感到兰花子白嫩的手,温暖柔软异常。
“我的手与你娘子的手有什么不同?”兰花子浮出媚笑,握着江海龙的手不松。
江海龙突然用力,钳子般地钳紧了兰花子的手,兰花子痛得“哎呀”一声尖叫。门外,田坝立刻推门进来,紧张地看着他们。江海龙毫不理会田坝,开心地对兰花子说:“我娘子受得住,你受不住,这里就不同。”
“哼,你的大大的坏!”兰花子嗔怒道。
“对不起,开个玩笑。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江海龙站起身。
“别忘了你的承诺。以后常来,我这里的门为你开着。”
兰花子热情地把江海龙送出大门。
江海龙回到行里,对等他消息的陈允家说,兰花子同伊林一样,叫我帮她查谁抢了棉船。陈允家说,她没有怀疑到我们,是好事,她找上我们,又是坏事,以后我们办事要格外当心。江海龙“嗯”地答应一声,心却有些发沉,觉得自己越爬水越深(当地方言,指越做越难),稍微不小心,就会送命,何况还有罗小三,这是个定时炸弹,不把他除掉,迟早要出大事情。心意沉沉中,他想到了任意,她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能不顾安危在狼窝里与狼群周旋,我难道还不如她?江海龙的心又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