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娘俩走了后的第三天傍晚,江海龙平安回来了。他提了半布袋大红枣和煎饼,满脸兴奋,急匆匆进了商行,以为能一眼看到玉兰,但根本不见她的影子,一问陈允家,说是来过又回去了,顿时满脸失望,心里纳闷。陈允家说,这事晚上我对你解释,你先跟大家说说路上情况,我们这里的事也要与你通通气。江海龙知道事出有因,情绪也转了过来,说声“好”。
平常,在陈允家的管束下,大家勒紧裤带吃得特别省,一条咸瓜四个人可当一顿菜,他们明白,他们办商行的钱,每一分都是老百姓节衣缩食送来的,每一厘都是部队流血牺牲换来的,不是特别用场,他们一分钱也舍不得多花。但今天特别,因为江海龙完成了重要任务,这个胜利酒、庆功酒是不能不喝的,按当地的风俗,喝了这酒能讨来更大的吉利。张久隆备了点酒菜,大家为江海龙接风庆贺。
大家围坐一起,边吃边谈。江海龙讲到一路上怎样遇险过关,讲到那张证明起到的作用,讲到山东的八路军打鬼子有声势,说得有声有色。说了一阵,就问了,这里怎么样,有啥变化?
江海龙一提,小孔抢先回答:“最近,镇上的鬼子和警察连着下乡扫荡,连附近的村也去了,以前很少有的。听乡下到镇上来的人讲,敌人现在抢东西特别凶,连老百姓家里的脚盆也拿。尤其是抢棉花,见着棉被也抱走。有的群众家里,连盖的棉被也没有了,没法过冬。鬼子坏事做绝,有个村里一家人刚生了小孩,鬼子进村时,娘俩没走,被搜着,婴儿被丢进水缸里淹死,女的被轮奸。”
江海龙听得脸都变了色,眼睛直愣愣地瞪了一阵,忽然想起江北公司要提成的事:“对了,江北公司有没有来拉棉花?”
张久隆答道:“怎么没来,你走的当天就来了,川井亲自带人来拉,说还缺半吨,叫我们三天内一定要补上。偏偏那三天,一斤棉花也没收到,矮树墩就过来催,说再过一天不交清,要翻一番还。后来我们商量,觉得这事情是绣花针戳乌龟壳——穿不过去,就用钞票抵货还了。”
陈允家说:“这次他们是敲了我们一次大竹杠。”
江海龙听了,并不心痛,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这次要是没有那张证明,两船棉花很难送到山东。那边八路军有了穿,多打鬼子,我们就没有赔本。你们说是不是?”
张久隆笑了:“江老板,你现在认识水平是比我高多了。”
江海龙又问:“最近部队有啥动静,有啥指示?”
小孔说:“来过通报,现在部队除找机会打击敌人外,中心工作是保护群众,让群众少受损失或不受损失,能够过好新年。还指示我们多注意镇上敌人的动向。”
“伊林在干什么?”
“就是带队下去扫荡抢东西,被我们部队和民兵打了几次,鬼子和‘黑老鸦’死了好几个,尸体都拉回来了。但在镇上,他们还没有烧杀抢。”
“江北公司有啥动静?”
“我从河对岸看见,鬼子抢来的棉花等货物堆在场地上,堆得像小山一样。我估计,他们最近要运出去。”小孔回答。
江海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你们看,是不是把它吃下来?”
张久隆没有理解其意,问什么吃下来。
“什么吃下来,把棉花吃下来,叫部队过来吃。”
江海龙刚停口,小孔高兴得过去一把搂了他肩头:“哎呀,太好了,我就想着这件事,你一回来,我就有主心骨了!”
陈允家拍拍小孔,示意他安静下来,然后说:“好是好,但部队能不能进来打?陆政委不是有过交代吗,我们要利用敌人的特别贸易区,办好我们的事情,现阶段不能在镇上动手?”
张久隆也有这个担忧:“是啊,领导上交代过,我们要利用这个特殊的商业镇办好交通站,不能在镇上打仗。再说,镇上敌人多,火力强,我们能吃下来吗?”
江海龙听了,用筷子把菜碗里的一条鱼夹住往桌上一拖:“吃鱼还非要在碗里吃,就不能拖到外面吃?”说完,手一按小孔肩头,“小孔,你少喝两杯酒,抓紧吃点饭,连夜去找陈团长,告诉这情报,请示吃不吃,我的意见是一定要吃。”
小孔一听,兴奋得眼睛里放光:“我不吃饭了,我现在就走。”说完,还是将酒杯里小半口酒喝了,然后拿一条布带从腰处把棉袄一扎,就要出门。
陈允家看小孔猴急的模样,说:“小孔,这也不是命令,你这么急做啥?”
江海龙这时倒认真了,严肃地说:“怎么不是命令,差不多。小孔,你一定要找到陈团长,告诉江北公司要运棉花出去的情况。”
小孔答应一声,转身就跑出了门。
小孔一走,江海龙对陈允家说:“老百姓的棉花既然被鬼子抢了,就不能让他们运走。从明天起,你一班,张久隆一班,我一班,装着上街看市价买东西,轮流到河边转,看江北公司后面码头上,什么时候来船装船。我估计,部队知道后,肯定想办法夺回来。”
陈允家明白了江海龙的意思,点点头:“好,好。”
张久隆表示:“行。部队真要动手,我巴不得。”
对部队会不会夺棉,又怎样夺,三人热热闹闹议论了一番。吃完饭,陈允家对江海龙说,你到我房里去,我和你谈点玉兰的事。
江海龙跟着陈允家进了房,陈允家在床沿上坐了,叫江海龙坐一边凳子上,然后说:“海龙,我晓得玉兰的事一直搁在你心里,我现在告诉你。”陈允家说了个头,停下来点水烟。江海龙一见,忙将带在身上的水烟送过去:“伯父,你尝尝这个,我从山东带来的好烟丝。”陈允家接了烟,只放在一边,话接着说,“你走后,也就前几天,我叫张久隆把玉兰娘俩接了过来,偏偏他们一进镇,就碰到伊林带队伍扫荡回来,当时玉兰她娘吓得路也走不动,玉兰吓得话也说不出。她们到商行后,心一直扑扑跳,加上兰花子又来商行看看,她们又碰上,玉兰她娘就吓得躺到了床上。夜里,她是头发热,身子发凉,一夜没睡,吵着要回去,说再在这里待下去,一定会死在这里。玉兰也是这个态度。我也不知你到底哪天回来,怕玉兰娘俩待长了真出事体,所以第二天,就叫张久隆送她们回去了。我想,你以后有空,还是你去看她们为好。”
江海龙听了,觉得陈允家的话说得合情合理,一点也不怀疑过程的真实性。他知道玉兰和她娘一样,十分胆小,碰上吃人不吐骨头的日本鬼子,不吓出魂来已是好事。他对玉兰的离去,心里释然了,却对兰花子来商行在意了,问:“这兰花子来商行干什么?”
“来看你有没有回来,说你回来后,去她那里走走,我看也没啥事。”
江海龙想,看来这兰花子还真粘上我了。
陈允家看江海龙闷在那里,回到玉兰的事上,说:“玉兰很想你,也担心你,你抽空去看看她。”江海龙回答说:“伯父,我也一直挂着她,真想去看看她,但部队真要夺棉的话,我一步也跑不开的。”
江海龙如此一说,陈允家点了点头,又说道:“海龙,你和玉兰的婚事,我看正月里还是办了。已拖了几年,不要再拖了。你们也不小了,日本鬼子也不是说打就打跑的,你们不要再等了。我和玉兰她娘都是这个意思,玉兰也同意,过年时你就到玉兰舅舅那里去办。”
说到与玉兰结婚,江海龙就想到家里遭鬼子的灾,要不是鬼子侵略,他和玉兰早就恩恩爱爱生活在一起了。他也想过多次,不再拖了,过新年时与玉兰结婚,但现在听了陈允家这么明确的话,倒有些犹豫,心里想了一阵才回答:“伯父,我早就想着和玉兰在一起,但现在这样子,我就是和玉兰结了婚,也不能在一起过日子,反而让玉兰提心吊胆,天天为我担忧。与其这样,不如暂不结婚。这里天天与敌人你死我活地斗争,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玉兰也有个干净身。我想好了,一定要把这里的鬼子消灭了,我才与玉兰结婚,我要让她在我身边安安心心。”
江海龙这一番话,把陈允家说得老泪纵横,过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海龙,你心意我清楚,我和玉兰她娘都没看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儿子,你跟玉兰的事,我们听你的。你自己做事一定要当心,我这把老骨头,要等着吃你们的喜酒,否则闭不上眼睛!”
江海龙听了,面对这位深明大义爱憎分明的长者,情不自禁立起身,亲亲地喊了一声:“爹爹,你放心!”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江海龙回到自己房间,想着玉兰,躺在床铺上怎么也睡不着。玉兰的形象,一直在他心里钻进钻出,第一次见到玉兰的情景,清晰地展现在脑海中。
那是6年前的夏秋之交,江海龙撑船去陈允家所在的村里运玉米。在装船时,村里一个熟识的青年对他说,陈先生(陈允家)叫我帮他宅沟里捉鱼,江老大你水性好,帮我一道去捉好不好?江海龙正好有空,捉鱼也好玩,因此一口答应。他们到了陈家宅上,见过陈允家后,就走到沟边,脱了衣裤,“通通”跳进水里。他们在水里活动一番,把水搞混了,才沿着沟脚开始摸鱼。半环形的宅沟里,鱼又多又大,有几条鱼擦着江海龙的腿肚子过去,他估计每条至少有七八斤重,决心捉一条大鱼出来。他在水里东摸西捉,看到一条大鱼拖着水浪钻进沟边一堆水草里,就扎进水里追过去。在那水草堆里,他一伸手,就碰到了鱼身,于是双手齐上,把鱼死死按住。那条约有半条扁担长的鱼,力气非同一般,在泥水里拼命挣扎,搅得水花飞溅,但还是挣不脱身强力壮捉鱼得法的江海龙之手。江海龙抓牢它的鳃处,提出水面。就在他立起身,准备将鱼往岸上甩的时候,突然发现,岸上一个姑娘正怔怔地看着他。那姑娘,一对杏眼清澈明亮,两个脸蛋艳如桃花,樱桃小嘴红润欲滴,两条黑辫垂挂胸前,一身青衣亭亭玉立,发辫上的一对红绸蝴蝶结,随风一飘一荡。一个画上才能看到的美人,活生生灵动在江海龙的眼前。江海龙整个心都燃烧起来,痴痴的忘记了一切,手里的鱼也落进了水里。姑娘见他这个样子,“嘻”的一声笑。这一笑,妩媚万千,让江海龙魂不附体。江海龙呆呆地站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乱地说一声,“我还把它捉上来”,又扎入水里。上天有意成全江海龙,那条大草鱼很快又钻进他手中,当他再次提住鱼站起身时,发现那姑娘跑了。
这姑娘,为自己刚才欣赏江海龙赤裸又强健的体魄而羞涩,不好意思再观看他捉鱼。
江海龙事后了解到,那姑娘叫玉兰,就是陈允家的女儿,还没找婆家。从此,江海龙有事没事往陈家村去,千方百计找玉兰。一对青年人,心终于靠拢在一起。
江海龙回想着这些,心里发热,恨不得把玉兰现在就抱在怀里,越发睡不着了。已是深夜,四下静寂,连婴儿的啼哭也不闻一声。这静得出奇的夜,让江海龙更是想得多,他翻身起床,推开木窗,想看看外面环境,哪知一股寒气直逼进来。他打了一个寒噤,正要关窗,看到了远处警察岗楼上的灯光,这又勾起他的念头,小孔找到部队了吗?部队会不会来打呢?要是不打,不把棉花夺回来,怎么对得起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