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宝生看到荣小贵第一眼的时候,觉得这个女孩子长得真是不好看——圆脸,眼睛小,但脸上的雀斑却生动,好像都会跳起来一样。和自己女友马莲比起来,荣小贵的确要差很多——至少身高差了很多。
马莲一米七三,荣小贵只有一米五九,如果脱掉鞋子呢?康宝生想了想,她顶多到自己的肩头。
何况名字艳俗得厉害,荣小贵,荣小贵。他叫道小贵。富贵的贵。咬到嘴里都是渣子。半点不小资,像他这样的富家公子与这样的灰姑娘半点关系扯不上,但马莲喜欢荣小贵,说她是个诚实的好姑娘。
诚实在这个社会就是傻的代名词。后来康宝生才明白一个道理,马莲是找荣小贵当陪衬,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总愿意拉一个和自己极端相反的人当陪衬,没有黑哪有白,没有丑陋哪有美丽,没有难看的荣小贵哪有漂亮的马莲?荣小贵就像一个非常彻底的有用的形容词,修饰在了马莲身边。
这是马莲的小虚荣。
次数多了,康宝生也不在意,三人行的过程中,荣小贵提着大包小包,无怨无悔。他和马莲打情骂俏,肆无忌惮。
真想不通她图什么。
三个人去丽江,他和马莲住在隔壁,闹腾得厉害,呻吟声此起彼伏。他和马莲在校外租了房子,这早就不是秘密,而荣小贵就在隔壁,这样的忍受是耻辱,康宝生到底想不透这是为什么。
不过多了一个提包照相的人。
他和马莲的恩爱照一律出自荣小贵的手,荣小贵照相手艺一流,照片洗出来之后连照相馆的人都说是摄影师拍的。
这才对荣小贵刮目相看。趁着马莲上卫生间的时候不经意地夸了一句:你摄影还行啊。
她羞涩地笑:偶尔为之。
康宝生看了看她,觉得羞涩的女孩子好像珍稀动物似的,怎么还有这么羞涩的女孩子呢?一说话,低头,脸红,声音小得近似无。
他说,你应该去读中文呀。
马莲出来,拍着康宝生的肩,也任意地夸着荣小贵:你知道吗康宝生,荣小贵在高中时就是我们学校的才女呢,弹古筝拉二胡,写得一手好启功体,在奥赛班时,数学连男生都比不过她。
才女呀。康宝生说。
她更脸红,小声说:哪里是。
有空听你拉二胡。康宝生随便说,等马莲再找不到的时候,我就听你拉二胡。其实他真是随便说说,他哪里是有心听她拉二胡的人呢。他宁愿和马莲这样缠缠绵绵小恩小爱,没事的时候去股市炒炒股票,把父亲的钱投资到各个领域,男人还是喜欢钱和女人。
显然,他没有把荣小贵当成女人。
如果在古代,荣小贵肯定就是马莲身边的丫环。
他连收房的兴趣都没有。他和马莲,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男人在这方面虚荣得厉害,漂亮才是最重要的,即使他知道马莲轻浮妖艳,甚至和别的男子亦有往来,但他还是愿意倒在马莲的温柔乡里。
到底是妖艳如花的女子呀。
所以接到荣小贵邀约的时候他显然吃了一惊。马莲陪父母到泰国去了,这个富家女,照样有花不完的钱,他和马莲门当户对不算,还是花钱高手——至少晓得顶级奢侈品去哪里买最便宜最好。
是荣小贵呀,有事么?
你不说要听我拉二胡么?我练了一段《江河水》,你过来听么?
这才想起自己随意说的话让她当了圣旨,想想亦没有事,于是说,好吧,你等我。
看到荣小贵的刹那康宝生一下子呆了,太隆重了。
她居然穿了一身蓝色的旗袍,那样深的蓝,在她稍微显胖的身上,更显得意外和隆重。
显然,这是为他。
其实从那一个刹那开始,康宝生才意识到,荣小贵,可能暗恋他。
但他佯装不知,仍然嘻嘻地笑着,说,拉吧拉吧。拉完咱喝小酒去。
二
事隔多年康宝生仍然记得荣小贵的二胡声。
声声断,似杜鹃,啼别院。如泣如诉的黄昏里,她和他坐在莲花玉兰树下,是六月的天气,风吹起荣小贵的黑发,不美,却动人。
江河水。一寸寸,绵绵延延到了康宝生的心里。
可惜当时他并不懂,只觉得面前的女子无限深情,自己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给马莲发着短信,并无太多尊重。
他不在意她。
她的隆重仿佛只为这一场黄昏的约会,把自己所有华美全展示出来了。她拉了很多曲子,康宝生只觉得无限忧伤,那些曲子仿佛要拉出人的眼泪来他没有,他是溺在爱情中的男子,无限地坠入另一个女子的深渊。
和马莲求过婚,毕业后就结婚吧,反正只有半年了。
马莲蝴蝶一样飞着,哧哧地笑着,声音轻浮而浪荡——我才不要和你结婚,我还要玩呢。
有钱人家的女孩子,到处是显摆的机会,香水一律是法国货,连袜子也要几百块一双,赛特燕莎好像她们家小卖部似的,后来去国贸买东西,因为全是世界的一线品牌。
她一件风衣顶百姓家一年生活费。
康宝生记不得给马莲花过多少钱,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身高比钱还要高,包装出来的高贵至少能唬住尚年少的他,二十二岁的男子,要的是花开贵富,哪里懂得高山流水的好?
所以,不可能选择荣小贵——即使知道她真心真意,即使知道她清水芙蓉。
现实的生活和爱情总比想象的更实际也更无情。
是在东四小酒馆中喝酒。
马莲断然不会来的地方。
马莲喜欢去后海,去双子座,每次花费都上千。荣小贵在对面,点着极便宜的小吃,花生米,卤水豆腐,还有凉拌海带丝。康宝生招手侍者,要了一碟麻辣龙虾,荣小贵善解人意,一粒粒剥了给他,又问,要不要一点海鲜酱油?
贫家女子大抵都疼人。康宝生稍微感动,只觉得她是在讨好自己。
她身上的衣服不会超过一百块,康宝生看得出来,她戴儿童玩具表,不像马莲,一块表要十几万。
喝酒却是好对手。
居然喝二锅头,又辣又呛。康宝生第一次发现女孩子喝酒好看是从荣小贵开始,凛凛然的样子,十分让人敬重。
俨然还不是爱情。
后来又和荣小贵多次喝酒,因为马莲移情别恋,或者又和他闹小别扭,唯一的想法居然是与荣小贵来小酒店喝酒,甚是放松。
康宝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喜欢这烟火一般的生活,脚踏实地,但有着人间的温暖。
听荣小贵说古书谈戏曲与绘画,讨论18世纪英国文学,又说文艺复兴与达暗恋的青藤·芬奇是否是同性恋,多少回合下来之后,康宝生忽然发现,自己迷恋和这个女子说话,荣小贵是立体的,是厚的,马莲是平面的,薄的。
如果荣小贵再有几分姿色就好了。
——不是不想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微微心动?是哪一次?记得她跑来为他送喜欢吃的新出炉的天津二姑包子,用温水杯盛着,跑了满头的汗?他只说过一次有一款Zippo打火机又防风又防水,第二天就看到桌子上有了快递。
马莲才不会做这些。
马莲只会得意而自狂地说:荣小贵呀,乡下丫头,哪里配得上和我们在一起?!她顶多拎包还可以。
放以前,康宝生认同这个说法,因为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但现在,他鄙夷地看一眼马莲,这个骄傲自大虚荣的女子,轻声说:你不了解她。
你了解她?!那你去爱她好了,我看不出你有这样舍生取义的精神,你去当活雷锋吧,去普度众生呀。别以为我看不出她暗恋你——她也配!?
不算不刻薄。康宝生隐隐心疼,是为自己?是为荣小贵?他说不出。
只觉得这个夏天好长,长得过不完似的。
毕业时,马莲出国,立志去法国,康宝生说,如果你走,咱们就完了。
马莲并不留恋,你不说完我也会说完,康宝生,我们挣扎了四年已经算奇迹,我早就没有激情再和你恋下去,88吧。
康宝生看了马莲好久,轻叹一声:马莲,你真配不上我。
马莲狂笑:是你配不上我!你家股票跌得还有几毛钱,我爸说你家马上要破产,康宝生,我过不了没钱的生活,请原谅我先爱钱再爱你。
康宝生把箱子递过去:祝你好运。
分手也分得这样理智,甚至连半丝留恋都没有。他转过头去找荣小贵,荣小贵早就离校,不知去向。这才想起,毕业时答应过请她喝酒,结果一来二去哪里顾得上她,再想起时,物是人非。
三
物是人非也真是快。
不过四五个月,兵败如山倒,他居然成了负家公子。负得有几百万上千万,破鼓乱人捶不算,母亲几乎疯掉,父亲索性隐居山中,他独撑家门,日日面对是债主。
那些围绕在身边的男同学女同学如鸟兽散,人情薄凉到这种程度。他看了一眼镜中自己,一个月内瘦了十五公斤,连骨头都支了出来。
拍房子卖地仍不够,银行账号上多了一千万,终于都还清,逃脱牢狱之灾。
一定是马莲!
一定是!
不是不感动的,到底爱过一场,只有马莲才能劝她父亲拿出这么多钱来帮助他,他一下子原谅了马莲所有的背叛和逃离,没有这一千万,父亲一定会进监狱,融资太多了,老百姓快疯掉了。
从头再来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他日日闲散,一个人跑大街上和老人聊天。心仿佛也一下子老了。
街道拐角处,有乞讨老人,正拉《江河水》,亦是当泣如诉。他站在大街上,泪如雨下。
此时此刻,只想念一个人。
那个给他穿了蓝色旗袍拉《江河水》的女子。她在哪里?他只想找到她,一定请她喝酒,一定听她拉《江河水》、《病中吟》。
因为她懂得他。
如果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这才发现,从前一直是心高气傲,哪里去想起这样的旧人来?他从十六岁就一直有暗恋者,甚至有女同学换他的书包,还有女同学偷偷捡他扔的垃圾。
可是居然只剩下她。
那天还梦到她,她仍然穿着蓝色旗袍,一心一意为他拉二胡,他不再吃口香糖发短信,而是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抱住了她。
醒来才知是梦,很怅然。
康宝生决定去找荣小贵时家里只有一辆破吉普车,他开着它上路,修修停停,没有想到半路出车祸,简直是雪上加霜,被人送到医院去之后才发现腿没了半条。
想哭,干号了半天没有眼泪——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确是连夜,欠马莲的一千万恐怕此生难以还清。欠荣小贵的爱情,也还不上了。
出院后去了南方小镇,在一个中学里教书,一个月一千多块,过习惯了五花马千金裘生活,突然是有些不适应的。
日子长了终于好了。
连吃六必居咸菜都觉得香。
学校里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贫家子弟,因为懂得拾起任何一个粉笔头,连脏水都舍不得倒掉,还要去浇了花才行。
哪里知道他曾经一掷千金,最次要喝法国依云水。从来家里有冷冻的苏打水。
有同事大姐给他介绍对象,说女人算不上好看,家道敦实,新寡,岁数也不大,才三十二。
他苦笑——什么时候他轮到被别人救济?而且要找一个三十多岁新寡的女子?
轻轻摆手:谢谢您,我不需要。他才二十五,却历经千山万水的,连自己都不相信——切如此戏剧化,好像演的是别人的故事。
自此退出所有江湖,包括爱情江湖。
这才是焚心煮鹤,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居然做起学问来,把古典文学评论重新拾起来,记得荣小贵说过,他身上有古意。
居然也兴趣盎然。
心静如水有的时候实在是因为不得已。他不心静还能如何?一条腿是假肢,走路一下下地跳着,看着就惊心。
——当年的翩翩少年郎呀。
四
看到面前的人,几乎愣住。
高了,也瘦了。虽然脸上的雀斑还在,可是,摘了眼镜戴博士伦的她,俨然换成另一个人。
似前世的人。
她什么也没说,进门就收拾他的小房间,换上新床单,忙着掏大箱子里的东西,居然还有天津二姑包子。
以为是梦。
沉默到脸上全是眼泪,她抱怨:看什么看?傻呀,我更丑了?看,二胡也带来了,找了你一年多,现在我又拉《千江有水千江月》了,比从前有长进,晚上拉给你1 0听。
还是以为是梦。
他说,你拧我一下。
她羞红了你:我不。
你拧。
她小声说:那我亲你一下。
地动山摇。
从来没有过的战栗与震撼,他一把抱起她,忽然又放下:我少一条腿呢……
不是不自卑的。
她轻轻地抚着他的眼角眉毛,脸上飞起一片红晕——你即使少了全身所有东西,还有这颗心就行,你要我不?我怕你还嫌我丑。
——哪里还有资格嫌人家?不不,她早就是他眼中的佳人——比马莲美貌一万倍,因为她是这样温婉动人呀。
他连连解释着,其实去找你出的车祸,后来残疾了就跑到这里,想躲开这世界,你看,我床头柜子里全是二胡曲子,我最爱听阿炳的,《二泉映月》听得我一直掉眼泪,你看,他拉开抽屉,拿出本子,里面写满一个人的名字。
她抬起头,一脸的眼泪:我从前就盼着你没钱了你残疾了,到时候你就是我的了,一切像戏似的,我怕以后你有钱了还不要我——爱情怎么会这样低贱。
他深深地低下头去,还是高她这样多,拥她入怀——我只要你,只要你。早就认定只是你。
我们结婚吧,他小声求。
嗯。她轻轻应着。
我一无所有。
你有我。
我爱你。
我也是。
两个人碎碎念念地重复着,婚礼在小镇很轰动,收到野山花若干,糖果是大白兔,荣小贵穿了当年的蓝色旗袍,两个人咬着一个苹果,全场掌声雷动。
新婚夜,他拥她入怀:你呀,小花痴。
她小声告诉他:有一件小事没告诉你,你别嫌。
你说。
三年前我给过你一千万。
他惊得坐起来——怎么会是你?!
是我。我一直没有说,我爸爸是荣月华。
他更惊,那是他父亲一直崇拜的江湖高人,在整个金融界首屈一指,她才是真正的富家女,却活得这样淡泊洒然。
你别嫌我家有钱。钱是他们的,与我无关,我在北京有公司,已经赚足一千万还他们,还有,如果你想回北京咱就回,不想回的话,我嫁狗随狗,我跟你来小镇。
石破天惊。他紧紧地抱着她:荣小贵呀,你才是那土地里埋藏得最纯粹最干净的宝玉。
叹息一声,眼泪落到她颈子里,她缠绕着他——我不许你掉眼泪,我只许你开心快乐。
两个人缠绵在一起,泪落如雨。
——爱情,原来是个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