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关定秦】
且说张良从薛郡带了项梁给的一千兵马,以韩国司徒的名义,西向返故韩地,奉立韩王成,掠取数城,恢复故国,终于了却他的心愿。不过好景不常,秦将章邯听说韩国也恢复了,派兵将城池夺了回去。张良只得伴着韩成王在颍川(今河南许昌西南)附近与秦军周旋。
这一日探马来报:有一队从开封方向来的军马,正在攻打颍川。张良闻说心喜,因为他昨夜就梦到自己与沛公在瑶池仙境相会,饮酒畅谈。难道是沛公兵到了?再派使者慰军,果然是沛公兵至。
原来刘邦占领陈留之后,沉溺酒色数日,郦生、萧何等没法唤醒,继续前进。留郦商守陈留,大军围开封。开封亦为天下名都,秦军势大,连攻数日,无尺寸之功,便放弃开封,折向西南。途遇秦将杨熊来犯,刘邦军众志成城,大败杨熊,再围颍川。颍川守军十分骄傲,仗着城高池深,在城上笑骂刘邦不止。
这日刘邦亲自督战,帅旗高挑,上书一个大大的“刘”字。樊哙、夏侯婴、灌婴等猛将见沛公亲临,身先士卒,兵士们亦蚁附而上。然城上矢石相交,如倾盆大雨般劈头盖脑打下来。众将士伤的伤、亡的亡,狼狈而还。城头敌军,敲戈击剑,哄笑道:“盗牛之‘邦’,不堪击!偷人之‘季’,不经打!”
常言道:“树怕揭皮,人怕揭丑。”这“盗牛”指的刘邦先前曾偷家里的牛卖;“偷人”大概指他与曹氏女生下刘肥之事。所以直气得他在城下跺脚大骂:“混虫!狗屎!老子不踏平此城誓不为人!”
萧、曹等人见一时难以取胜,劝刘邦暂且收兵,另谋对策。说话间,一支军马骤至,滚鞍而下的一位峨冠长衣的士人,好生眼熟。刘邦细瞧,是张良来了!喜得他推开众人,甩缰急趋。接着两人手拉手互问起短长来,直叫旁边的将士瞧得生嫉。当说及眼下战事,刘邦指着颍川城,恨恨不已道:“混虫欺我太甚!”
张良长期在此活动,内有人缘,外熟地形,笑道:“进城只在指日间,沛公放心高卧两天吧!”刘邦大为不解,张良轻言细语,几句话便将刘邦讲得笑逐颜开,抚着张良之背赞道:“有子房运筹,破城取国易如反掌也!”
两天后,由张良的内线策应,周勃从暗道带百名壮士入城,果然没费大力便拿下了强攻不下的颍川。这天刘邦急急忙忙进了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屠城。他下令先拿所有守城的军民开刀问斩。霎时间,颍川城刀光剑影、死尸堵道。张良刚刚把韩王请来,一听说沛公要屠城,大感惊异,连忙求见。
刘邦此刻正在城头监斩,见张良到了,非常高兴地说:“无子房相助,我何能有此乐耶!”
张良摇头道:“沛公错矣!‘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今欲逞殷纣之快,失万世之图,丧天下之心,其错非一城一池之失啊!”沛公从未见张良有如此严厉之面容,吃了一惊,连忙免冠自责,并下令:“从此刻起,再不许枉杀一人!”张良见此,才又缓颊微笑道:“沛公欲取秦而代之否?”刘邦连连点头。
张良继续说:“沛公家世能与诸侯相比吗?”刘邦默然摇头。
张良再问:“君文比宋义、田荣,武比项羽、英布如何?”
“季诚不如人。”刘邦想一想,手一摊,诚实地回答道。
张良听了心里一喜,自知识人未错,提高声调道:“沛公所依,乃长者之风范,仁人之德行,以民心为本也。今自损其本,君何以争天下焉?”
一番话说得刘邦冷汗不止,方明白争取民心之事,非一时一事的权宜之计,而是自己凭借以取天下的根本大计了。
其时项羽刚刚杀宋义,正欲率军西进,而赵将司马印也想抢先渡河入关。刘邦有些发急,北攻平阴不利,又欲强取雒阳。张良闻之,劝他放弃硬攻强取的计划,而改向辍辕山(今河南偃师东南)进发。辍辕山在连接巩县、登封之界,形势险阻,山路盘旋往还十二曲,故秦人不设兵为备。张良洞知其弊,使刘邦率军把故韩地十个城池收回来。刘邦因此更加敬重张良,只想把张良弄到身边来。某日,他送故韩都城阳翟给韩成王时,提出请求道:“子房才高八斗,请暂借帮我灭秦如何?”
韩成王虽不乐意,但连都城都是沛公给的,难道能拒绝借人的请求吗?最后只得答应了。于是刘邦、张良共谢韩王,领着几万人马进攻南阳(今河南沁阳县)。
南阳郡守姓刘名漪,听说刘邦之兵犯境,率兵迎敌,被沛公之兵击溃,连忙逃回宛城(今河南南阳市)。沛公曾到过宛城,知其城池坚固,又见城头旗帜鲜明,人头攒动,更担心一时强攻难以得手,故下令绕道西行。走了两日,张良突然建议回师击宛。刘邦闻言,稍见迟疑。其余众将更面色不悦。张良当即立下军令状,道:“如有不克,末将愿受罚!”刘邦心知其能,当即许之。
刘漪的探马报知沛公军绕城而过,他以为楚军急于入关,故放松警觉,同意紧张了一个多月的军丁休整数日。是日天刚亮,楚军突然把城池围得铁桶一般。一时无奈,刘漪拔剑欲自刎,这时边上一人,忽拉住他道:“郡守且慢。我听说刘邦为人宽厚,有容人之雅量。何不将城池相奉,以换得阖城平安!”刘漪叹说:“迟至今日,何人能与之相通啊?”
“在下曾与沛公亲信张良有一面之交,愿做说客。”刘漪闻说心喜,即令这位舍人为使者,往沛公处议降。
沛公见刘漪请降,方叹张良之神。又从张氏之说,封刘漪为殷侯。于是刘漪感激,写信十余件,分送所属县邑,闻风而降者又十余城。刘邦兵不血刃,连获许多城池土地。由于粮草补充得及时,兵马无甚扰民;沿途军纪井然,秦民安泰如常。沛公见此越发强调禁令,严惩掳掠。兵经丹水、过胡阳、进析郦,一路通畅,形如远游一般。当项羽浴血苦战,拿下巨鹿时,沛公从从容容已进抵武关之下。
武关在今陕西丹凤县东南,战国时由以变法图强而名闻于世的秦孝公所建。其关南傍丹水,北依秦岭,关势雄险。公元前299年时,秦昭襄王曾诱捕楚怀王于此,楚人始终以此为恨。
沛公由南阳到关中的行军路线是张良为他策划的。这条修筑在古商洛,地处今陕西东南角,依山川之险、伴丹江之激的通道,不仅是条交通要道,而且是条重要的军事通道。此前数百年间,秦、楚两国在这条要道上进行过无数次殊死的争夺。所谓“兵贵神速”,这一次刘邦之军来得如此迅猛,武关的几千名老弱之卒,还没做好准备就成了俘虏。
沛公拿下武关的消息,令秦宫一夕数惊,演出许多故事。刘邦因张良到来,战事特顺,兼之所言无有不中,所以待其特别殷勤。这与他一贯散漫待人的作风大相径庭,引起部下爱将故旧们的妒忌,其中老狂生郦食其最为不满,因为张良未到之际,他有片语取邑之功,常得沛公召见。自从张良到营,他还没见过刘邦一面。这一日听说秦军增兵蛲关,估计将有一场恶战,中军帐里正在召开军事会议。郦生抱起一壶酒,边饮边跑,到了营前,守卫要拦,他高声道:“喂,你们敢拦咱广野君!沛公还给咱斟酒,萧何替咱戴帽哩!”
他一进帐,对着沛公一揖,笑道:“有小事,咱不帮你。有大事,咱不能不帮你!”这句大话,让众人都乐起来。刘邦说:“郦君,这里议要事,别耍酒疯了!”
郦生一听,疯劲更长,一边喝酒,一边尖嚷:“咱不能办要事?拿若千金出来,咱把蛲关送给你!”众人听了又一阵好笑。
“军中无戏言……”
“知道,知道。”郦生斜眼望望张良,模仿着张良的口音道,“我也立一张军令状,不行砍咱这颗脑袋!行不?”众人皆知其所指,痛快地大笑了一场,连刘邦也跟着笑起来。张良却声色不动。
“我可惜你的头,别做傻事!”刘邦止住笑,提示道。郦生利口不让人:“沛公别担心你的千金!蛲关守将温财,其父为屠夫,曾到高阳贩货,其副将亦商贾子……”沛公不等他说完,已经明白其意,令人抬出珠宝玩好若干,随郦生而去。
蛲关守将温财,这日又得到援兵一万。秦宫数月内乱不止,先是赵高杀秦二世,接着要与刘邦议和;跟着有子婴诛赵高,增兵以保关。虽说蛲关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是南阳盆地进关中平原的交通要隘。不过眼下秦朝政权岌岌可危,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他并无心思守关,每天花酒度日。这天尉官来报:有一自称高阳酒徒的疯老头要拜见大人。他一听“高阳”二字,精神见长,忙叫带进。待众人退下,只留正副将二人在堂,郦生一边喝酒,一边让人拿出金光灿灿的金银珠宝,一下子把二人的眼睛瞧直了。郦生道:“卖了这关,还有一半哩!”二将见出价颇高,连忙答应。郦生也喜孜孜地回报刘邦。
刘邦欲坐等其变。张良却说:“贾人视利而行,难测。不如乘其麻痹,绕关至蒉山,可于蓝田(今陕西渭河平原南的蓝田县)一战而定秦。”刘邦从其计。果然温财等人还等着楚军送重礼时,周勃之军却从其营后杀入。温财出来喝问其故,被周勃当头一刀砍死于关上。不费吹灰之力。于是沛公军顺利地过蛲关,咸阳就在咫尺间。重申军纪后,大军浩浩荡荡向秦都进发。刘邦将十万大军屯于坝上,交大将夏侯婴、周勃统领。他料定秦人无力相抗,仅带万名嫡系进咸阳。
果然不出所料,刘邦未进城,远望轵道边立有一大队挂白旗的人马。亲兵飞马来报,前边是秦王子婴伫立请降。但见素车白马旁,站立着一个高大的汉子,他颈挽麻带,手捧传国玉玺,满脸的愧色,身后是秦廷文武在迎候胜利者的到来。可怜这个登位仅四十六天的新皇,就诚惶诚恐地把始皇及其先祖苦心经营数百年才创下的偌大江山,拱手送人了。刘邦此刻无暇顾盼一个亡国之君,他把玉玺一收,就让属吏将子婴一行看管起来,自己率领众亲信快马朝咸阳宫去。
咸阳宫是秦孝公十二年即公元前350年在渭水北所建,当时已有“东西十二里,南北十五里”的规模。此时的咸阳宫是秦皇帝日常办公议事的场所,其恢弘的气势已远非昔时可比。此时渭水上已有了两座桥,称之为便门桥的是皇家专用桥,用以使渭水北的咸阳宫和渭水南岸的宫殿群联结在一起,如:始皇即兴而建的兴乐宫、始皇为贺获胡姬而建的长乐宫、惠文王时修建的长安宫、为“垂衡天下,画地而不犯”的曲台宫,还有公元前220年所建“象天极”的信宫等。
刘邦以前因徭役事曾到过咸阳,对于壮丽的宫室只有远远睇望的份。今天,他以主子的身份来到这儿,心里既惬意,又紧张。惬意之情自不必叙,而紧张是因为过去不敢想的东西,今日骤然到手。他屏息凝视着这些宫室冥思:瞧啊,用子房前日所吟的诗来形容眼下所见,真是太贫乏、太单调了。
他打马加快了步伐,对金碧辉煌的重宫巨殿不再慢慢欣赏,以后有的是时间啊!眼下他更想见的是咸阳宫正殿及始皇的寝宫,以及传说中的后宫三千佳丽。他从陈留城出来,一直潜心战事,没有接近女色。如今战事已歇,玉玺在握,面对人间仙境般的宫苑,风流惯了的他能不产生欲念吗。
高大、宏伟的朝宫,富丽、灿烂的大殿,他略略浏览,面无表情地踱过去了。迎候的降臣,随同的亲信,都为沛公的冷静深感惊讶——无人能不对此殿击节赞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