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女人,为自己接生
“就在那天,她一个人生下我,勇敢地为我剪下脐带,她成功地为自己接生……我就是在没有人迎接的时候,以如此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我是没有爸爸陪伴就擅自出来的小孩。也许,从妈妈温暖子宫里脱离出来的我,根本就不想出来,因为那里是个太过温暖的地方,而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并没有人欢迎我,当然也包括我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
跟着东回了他家之后,东对我更加刮目相看。在此之前,一向沉默的东并没有给我讲很多关于他家里的事情,在回去的路上,东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好像怕我走丢似的。
东和我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下班后,我们俩总是去离单位很近的公园里散步。那时候,我们工资加起来还不足1000 元,所以我们总是去不花钱的地方谈恋爱。电影没看过几场,因为太贵。我们总是在下班后,手牵着手从公园的后门溜进去,傍晚时分,后门无人看守了,我们就那样牵着手一溜烟地从公园后门的斜坡跑下去。年轻似风,我们像风一样自由,无拘无束,时常在公园的草坪上,或是公园的长条椅上一坐就到很晚。
如张艾嘉的电影《心动》里所说,恋爱中的人总是有不计其数的废话要讲。可是对于恋爱初期的人们来说,谈话交流是他们最初了解的过程,所以那时的对话相对更为重要。相互之间对彼此的童年、彼此的家人、彼此成长的环境,一无所如,因此说起话来也总是滔滔不绝。东一向是听我说,直到我去他家见了他的父母,这种情况似乎才有所改观。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我们并肩坐在公园的长条椅上,东为我唱歌,唱杨庆煌的《最后的辉煌》,唱王杰的《娃娃》,都是些忧伤的歌。我借着月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有着高大身形,却唱着如此凄楚之歌的男人,他的背后一定有许多的故事。
那天,东将我的手紧紧拉住,对我说:“花儿,你知不知道,我很感激你。”我疑惑地摇了摇头。他继续说:“当我看到你对我妈妈的态度,你看到她最真实的样子,却没有丝毫的厌恶或不耐烦的表情时,我真的很感激。而我妈妈也很奇怪,竟然在我第一次将你带回家时,就让你管着我,也足见她对你的信任与喜欢也不同寻常。”
我笑了,我知道东也许要给我讲一个很长的故事,关于他的童年,关于他的家庭,当然也会关乎他的妈妈。的确如此,东在那夜说了我认识他以来最多的话,他几乎在一夜之间横渡了自己小时候所有的光阴:
“我的爸爸曾经是名军人,和我妈妈结婚那会儿,他就已经是军人了。做军嫂,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意味着她的丈夫在一年之中有11 个月都不在她身旁,甚至有临时任务时,一年都见不上一面。正常的情况,他们在一年之中,爸爸只有短短20 天的探亲假回家一次,或是妈妈利用20 天的探亲假去看爸爸。只有这短短的20 天,他们才能真正地待在一起。而其他时间,妈妈都只能一个人度过。对于爸爸来说,也许还会好一些,因为部队上有很多他的战友、朋友,过着集体生活,衣食无忧,而妈妈则是一个人在厂里上班,任何体力活都没有男人帮她干,只有依靠自己。
“对妈妈,我有很深的感情,大约是从我出生起就一直在妈妈身边的缘故。
“妈妈是在家里生下我的。妈妈开始阵痛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外婆来照顾妈妈,可是不凑巧,也正好出去了。当时家里也没有电话,没有任何通讯手段可以通知到她的亲人。于是作为一个母亲,她勇敢地躺在床上,坚强地忍受着一阵阵阵痛。可以想象,妈妈当时是多么辛苦和孤独,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人可以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坚强些,你会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任由她使劲拽着他的胳膊,和她一起分担她的痛苦。于是,妈妈在感觉我很快会来到这个世界时,自己在家里找到一把剪刀,准备自己为自己接生。
“的确,就在那天,她一个人生下我,勇敢地为我剪下脐带,她成功地为自己接生,将我抱在怀里。这时候,外婆也从外面回来了,她惊讶地见到了自己的外孙,于是开始烧热水,为我洗澡。我就是在没有人迎接的时候,以如此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我是没有爸爸陪伴就擅自出来的小孩。也许,从妈妈温暖子宫里脱离出来的我,根本就不想出来,因为那里是个太过温暖的地方,而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并没有人欢迎我,当然也包括我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
“爸爸,这个称呼,在我幼年的时候是个陌生的称呼。我不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有个可以和我疯玩,在我调皮时要揍我的爸爸。爸爸一直是个离我非常遥远的人,连我的出生都似乎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他是在几天后,妈妈写信告诉他,他才知道有了我这个儿子。
“之后,妈妈一直一个人带着我,包括上班。在我五岁的时候,妈妈已经检查出来患有甲状腺癌,于是妈妈被调换到工作轻松的电话室,不过需要时常上夜班。在我没上托儿所之前,妈妈一直带着我,上夜班也带着我。我童年的时光,几乎就是与妈妈朝夕相处,她既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玩伴。
以至后来,我长大之后离开家,最放不开的也是妈妈。当时,因为妈妈顾不了两个孩子,姐姐被送到外婆家了,而我一直在妈妈身边,陪伴着妈妈,我们母子在那些日子总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我一直能够觉察到东对妈妈的那份细心,与妈妈曾经有过的那种相依为命的怜爱、体贴,在童年岁月与母亲不离左右的情感,让东在成年之后对妈妈也有天生的卫护感。而庆幸的是,我是能融于母子之间的那个媳妇。东是如此爱自己的母亲,其实每个男子的最初,在生命中扮演最重要角色的一定是母亲,所以总是有千年不败的话题——“婆媳之争”。
可以想象,在东的心中,妈妈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母亲几乎就是他童年的全部依靠,还是那个能给他带来温暖、食宿、安全的那个人,家里长期没有父亲,妈妈也担当着父亲的职责,妈妈自小对东严加管教,家教甚严,妈妈并不因为与儿子相依为命,便处处溺爱儿子,将儿子养成一个懦弱胆小的人。妈妈给了东一个完整的家,一个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而妈妈对于东的爱更是无法估量,这个自己亲手接生的孩子,与自己脐血相连的儿子,幼年时期的整日陪伴、照顾,都让母亲对这个孩子倾注了无尽的怜爱和关注。及至母亲患病,这未成年的儿子也成为她最深的牵挂和不舍。
东继续跟我说,妈妈患病以后的事情:
“因为妈妈得了重病,爸爸才转业回家。这个有着军人作风的男人,回到家,也许他很不习惯家里的吵闹,孩子的哭泣,锅碗瓢盆交响曲,因为在部队里,除了军事化的训练,后勤总是极有保障。而他回到家里反而感到局促不安。家里太多事务性的琐事让他觉得烦闷。他被分配到当地的派出所工作,每天除了闷头工作,回到家里也没有什么笑脸,一脸严肃的样子,让我颇为反感。也许是在我童年的时候,他严重缺失的原因,对爸爸,我一直没有什么好感。而他看我,似乎也总是很不顺眼。
“在家里,他像军人一样要求我和姐姐,我们从他那里得到的信息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言听计从就是好孩子。而我,天生就不是一个特别听话的孩子,而父亲的要求对我来说,就像是你踮着脚尖却怎么也够不着的果子,不管你怎么努力,都只是徒劳。所以那时我对爸爸的那些要求,总是恼怒地压在心底,及至我再大些,进入叛逆期时,一并爆发出来,这也一直影响着我和爸爸的关系,让我们爷俩关系一直都很不好。
“1981 年,妈妈再次突然发病,气管严重缩小,呼吸困难,我们家离医院又很远,当我们到医院时,医生说妈妈的气管已缩小到只有针尖那么小了,如果再晚来一步,妈妈就有生命危险了。当时,只有8岁的我,看着妈妈不能呼吸,被一口气憋着,涨得青紫的脸,难过极了,虽然当时我还年幼,可是我知道如果妈妈去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尽管我当时像个小男子汉一样,没有掉一滴眼泪,其实我的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了,我在心底不停地为妈妈祈祷,祈祷妈妈快点好起来,祈祷妈妈躲过这一劫。医生马上给妈妈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在气管上开了个口子,用一根金属管子插在妈妈的气管上,用这种物理的方式,人为地将她的气管撑开、撑大,妈妈这才缓过气来。妈妈的生命这才得以保住。
“可是妈妈一直患有甲状腺癌,尽管检查出来时是早期癌症,而且甲状腺癌在所有的癌症中也不算厉害,可是毕竟也是身体里面不好的信号,如果稍加不注意,也会威胁到她的生命。第一次癌症复发时,妈妈在医院做了化疗,癌症得以控制。
“妈妈从医院回家那天,我高兴极了。看见一向沉默寡言的爸爸脸上也有了笑容,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饭。那是很久以来,妈妈没有回家时,家里基本上没有的气氛。我才知道,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疼爱着妈妈,爸爸、姐姐,其实都离不开妈妈。当时,我就在心底暗暗祝福妈妈,祝福我的妈妈能够长命百岁,我能够看着妈妈的脸长大。那是儿时的我唯一的心愿。”
听到这里,我的眼里含起了泪,东的童年有过这么多的波折。相比之下,我便是在蜜罐里长大。身为独生子女的我,虽然爸妈上班,没有时间照料我,可是在外公外婆家的我,一直都享受着温暖和爱。生活在一起的舅舅、舅妈一直都很疼我;外公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启蒙看书,教我如何将字写得方正规矩;外婆照料我的衣食,将我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样可爱。上二年级时,我大声地对外公宣布,不再让外公送我上学,因为其他小朋友因为我上小学还要人送,都不选我当“三好”学生。后来,外公接受我的建议“不再送我”,其实他一直远远地跟着我,看着我进校门,才放心地离开。我的童年被照顾得很精致,被全家人的爱围绕着,从未尝过生活的艰辛。所有人都将我捧在手心里奉为至宝,无微不至地关怀。
而东的童年,更多地担起了生活的担子。清晨,他要起来买早饭,去厂里提开水。放学后要和姐姐一起担煤球,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那时,我的心里升腾起一种柔软的情愫,希望能和他一起去看看那幸福的彼岸。
年轻的我,非常单纯,因为自己是蜜糖罐里长大的孩子,所以我总是想用自己蜜糖的身份去包裹他,黏得他身上黏糊糊的,让他也粘些蜜糖的味道,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渐渐地品出蜜来。
让妈妈旁观我们的生活就好
“我为妈妈点了一盏七星灯祈福,然后我坐在湖旁的一块大石头上,拾了些野花扔进湖中,一边扔,一边为妈妈祈祷,希望妈妈能够活过来。当时的我还不到20 岁,而妈妈也是我的依靠,我只希望妈妈可以多活一些年月,能陪着我和姐姐,再多些时候。我们的生命,仅仅是有妈妈在一边旁观就好。”
“妈妈的身体一直很差,在四十岁那年,她就病退了,拿着很少的工资。不过,妈妈却用她和爸爸微薄的工资,把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我放学回来,看见妈妈坐在那里,我就觉得心安。有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而我和爸爸的关系一直很糟糕,姐姐出嫁后,家里只剩下爸爸、妈妈和我,而不知为什么,我们父子有段时间竟然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他对我颇看不惯,而我对他教育我的方式也颇为反感。那段日子,我们父子甚至各自做饭吃,就是同进一个屋门,也没有一句话可说,这样恶劣的父子关系,更是难为了妈妈。妈妈在我们父子之间周旋,从中调剂,她也希望看到我们父子俩能够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吃顿饭,能够乐融融地坐在一起促膝长谈,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们父子间根本无法交流,更谈不上沟通,甚至都不能好好说几句话。”
后来,我在结婚多年后看到王海鸰写的军营小说《成长》时,对照着书中的主人公彭飞与他军人父亲的关系,我觉得像极了东和他的父亲。对于父与子,书中有句话妙极了:“他不曾孕育,他跟孩子相处太少,他做了父亲却并不懂得孩子。”看了这本书,我才知,也许有军人的家庭,母亲在这个家庭里的位置是何等重要,她参与了孩子成人前的所有过程:孕育孩子自不
用说,她亲耳听见儿子的第一声啼哭,她在孩子生病时总是彻夜照顾,她亲自处理孩子的第一次遗精,她去参加他的每一次家长会,她亲眼所见孩子与别的孩子像个男人一样打架,她亲历他每一阶段的毕业典礼……母亲与孩子一起进行过对话、交流,甚至角力、交锋、斗智斗勇,而在这个男孩子每一个最重要的时刻,他们作为军人的父亲在哪里?
男孩子们的人生,似乎不曾有过父亲的参与,而在青春期来临时,这个男人像一个多余的人一样突然转业回到家里,突兀地对这个已经成长为小男子汉的人指画划脚,管东管西,小男子汉当然是不会服气的,于是争吵,互不相让,军人作风的强硬,孩子的执拗,就像两把强拉的弓,都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所以我与我爸的关系一直不好,我总想着毕业就要离开那个家。所以1992 年,我辞去了学校分配的工作,来到深圳,爸爸怪我没和家里大人商量,贸然辞职,那时我也已经成人,对他的话也总是充耳不闻,在我眼里,爸爸就是老做派,四平八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还不允许别人走自己的路。而他从来没有给我们做子女的一点人生上的建议,除了一味地责备。后来,妈妈再次生病住进医院,我才从深圳回来,当时刚回来的我也没有工作,就去医院照顾妈妈。
“妈妈住院又是因为甲状腺癌复发,那一次,妈妈几乎走到了生命的边缘。
“妈妈再次接受放射性治疗,她那满是手术刀口,又戴着气管扩充器的脖子,因强烈的放射线的侵入,变得更加紧缩而干枯,脖子像失去了所有的水分般只剩下一层皱巴巴的皮贴在喉咙周围。她看上去是那么虚弱,我就像看着一朵花慢慢枯萎一样,看着她仅靠呼吸器、氧气瓶,维持着她奄奄一息的生命。我真恨不得去为妈妈承受所有的病痛,看着她那瘦弱的身体,我真的难过得要命。
“那次,我也不知是不是属于医疗事故,妈妈因第二次放疗,脖子气管上金属管周围的皮肤变得更加紧缩,妈妈的食道也受到影响,非常窄小的食管让妈妈不能再正常吞咽进食了。她开始昏迷,生命危在旦夕,足足有三天时间,妈妈就靠着点滴的营养液,延续着她那残破的生命。
“我守在妈妈的身边,妈妈什么都不知道,看着她本来高大的身躯慢慢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身体缩小了好几圈,脸上的肌肤好像自然地接受了万有引力的牵引,开始变得松弛,同时也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如果不是那金属气管仍然在呼哧呼哧地出气,妈妈一动不动地,就像已经走了一样。”
听到这里,我的心都紧了起来,东的母亲命在一线间,他即将失去自己的母亲。当然,能和我在之后见面并交谈的母亲,自然没有被那场大病夺去性命,可是我很想知道,在生命如此脆弱之时,东的母亲是如何挺过来的。我紧紧地抓住了东的手,给他力量,我知道即便是回忆,再次经历苦痛的过去,也都让人心碎。
东继续讲:
“我在姐姐照料妈妈的日子里,去了远方的一个寺庙为妈妈祈福。那座寺庙在一个湖中心,少有人去参拜,可是,我有个朋友告诉我去那里祈愿很灵。我在当时也宁愿信其有,便辗转来到那个寺庙。
“我坐着渡船来到湖中的小庙,那座寺庙的香火并不旺,没有来来去去的香客在这里喧哗,只有几个和尚在里面打坐,念经。寺庙的周围都是参天的古树,小庙就被这些大树所包围,那天阳光很好,树木的阴影都投射在寺庙的院落里。这座寺庙就像从天而降,为我而开一样,寺庙里除了我,没有别的祈愿之人。那一刻,我真的相信,这座寺庙可给妈妈带来好运。
“我为妈妈点了一盏七星灯祈福,然后我坐在湖旁的一块大石头上,拾了些野花扔进湖中,一边扔,一边为妈妈祈祷,希望妈妈能够活过来。当时的我还不到20 岁,而妈妈也是我的依靠,我只希望妈妈可以多活一些年月,能陪着我和姐姐,再多些时候。我们的生命,仅仅是有妈妈在一边旁观就好。”
听到这里,东有些近似哽咽地停顿。我看了他一眼,我能够理解他对母亲的深深的爱,这种爱,是对母亲恩慈厚爱的深深眷恋。
东往湖边扔野花,祈求母亲平安健康的心意,后来在电影《岁月神偷》里也看到类似的片段:“如果你想与死去的亲人见面,就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扔到海里。”电影里的进二拼命地将自己“偷”来的喜欢之物:英国国旗、夜光杯等心爱之物一一扔进海里,一边扔,一边发出稚童声嘶力竭的叫声,希望能与去世的哥哥相见。我一边看,再联想到多年前,东跟我说过的那段在湖边为妈妈祈祷的事情,不由得黯然流下泪来。
“当我从小寺庙回到医院时,医生正在与爸爸商量,准备在妈妈的胃部开一个孔,然后直接在胃里插上胃管,这样就可以将食物通过胃管直接输送到胃里,以后所有的食物都不再通过嘴巴,也不用经过食道了。这是一个小手术,成功的几率很大,不过这样一来,以后妈妈能吃的所有食物都只能是糊状的羹类了。这也意味着妈妈原来的食管、食道以及味蕾都不用工作了,她再也无法品尝到各种食物的味道,她再也体会不到吃的快乐。不过,这也是唯一能够保住妈妈性命的方法,我们别无选择,只有用这个下下策来挽救妈妈的生命。
“当医生手术做完之后,我立即回家给妈妈熬了一锅骨头汤,然后将一些芝麻糊倒在汤里搅拌成糊之后,再用一根直径大约8厘米的针管,将糊糊慢慢地通过胃管注射进胃里。我就这样给妈妈连续喂了三天,像每个人的一日三餐一样,定时给妈妈喂饭。三天之后,妈妈醒了。距离妈妈昏迷,足足过了一个星期。
“我看着醒来的妈妈,高兴得差点哭了出来,那真的是喜极而泣,因为之前如何叫妈妈,和妈妈说话,她都不理我,她也没有任何表情。妈妈醒过来的那一刻,我才察觉到,如果妈妈真的就这样离开我,我会有多么害怕,而这段时间里,我甚至没有时间去恐惧、担心,只是一门心思地相信妈妈一定会活过来,妈妈一定会挺过来。而她真的活了过来。我们全家人都高兴极了。爸爸这个时候,相较于平时严肃的他也是多了很多话,对着妈妈问东问西的,尽管妈妈还不怎么有精神回答,可是冲着爸爸的体贴,妈妈也是心存感激地笑。”
感谢老天让我们成为默默的女人
在西藏的阿可丁藏式面包坊里听老板娘满馨蔚手舞巴扬,自弹自唱自己作曲的歌《恩赐》,她在唱歌之前说了一段话:“感谢老天让我们成为一个默默的女人,重复着每天的生活,没有报怨。”我听到这段话时,第一个想到了婆婆,她就是那样一个从不报怨的默默的女人。
“妈妈醒来后,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我。那时,我看到从她的嘴角边露出一丝笑容,那一抹笑容,是我之后永远无法忘记的。那种笑像一朵朵徘徊在死亡边缘却突然见到太阳光芒的向阳花,情不自禁盛开的最美容颜,她的笑容在我眼里就是那么美。我的妈妈真的活过来了。上天听到了我的祈祷!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
在静静的夜里,我默默地听着东的妈妈所有的身体真相。一个身患癌症三十几年的母亲,靠着强大的意志力,以及强烈的求生愿望,让她重返人间,让这个家重获完整。
“妈妈真的是经受住了巨大的考验,她的人生真是受够了折磨啊!”我对东这样说,其实在我心里更有这样的话未说出口,在心底,我已决定要和东一起好好地孝顺他这饱经病痛折磨的母亲,不管怎样,如果有一天我能亲口叫她“妈妈”,那我会将我给予自己妈妈的爱同样地给予这位母亲,不分彼此。因为她是一位值得敬重的母亲,我固执地认为她是为了孩子们顽强生活下去的母亲!
东继续说:“当我问起妈妈,这些天你昏睡了那么久,是不是真的睡得很沉啊?妈妈说:‘其实我一直在做梦,在梦里,我一直在走路,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那条路阴暗狭窄,我一直走一直走。我还梦见了你外婆,她就带着我一直走在那条小路上,附近都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偶尔我也
能听见你们在叫我,可是旁边什么人都没有,我也看不见你们。只有盲目地跟着你外婆走啊走,也不知道回头。后来,在一座山的一个门洞前,你外婆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要进去了。我这才睁开眼睛,就看见你在这儿。我自己并不知道我是一直昏睡着,也不知道究竟这样睡了多久。’
“要知道,外婆在我九岁的时候已经去世,我妈妈神奇地在梦里跟着外婆走了很远的路,也许那条路就是走向死亡的,我猜想如果那日妈妈跟着外婆去到那个门洞里,她就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会去向另一个世界。可是外婆不让她去,让她回来了。也许真的有这样灵异的事情,在我妈妈身上发生了。”
东的妈妈就是这样,在无限接近死亡的时候,不知被谁拉了回来。我想,当她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儿子时,一定有穿越生死与子再度相逢的喜悦,这种喜悦中又夹杂着无限的感激,尽管她那时的身体在一次次手术之后已是千疮百孔,可是她依然感激冥冥之中,做主她生命的神能够赐予她再一次新的生命。
在之后的接触中,我知道婆婆对她的一生总是充满着无限的感激,虽然她的身体一直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一个又一个的刀口、伤疤,借助呼吸的金属器,借助进食的胃管,都见证着她身体的不完整,可是,她仍然充满生机地活在这个世上,对世上的一切都保有新鲜的态度,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着感恩。
在生病之后,她更加珍惜自己的身体,尽管这个身体看起来早已残破不堪,尽管这具身体带给她的除了悲苦、折磨,几乎没有给过她更多的青春年华任她挥霍,她以前高大的身体,因为疾病的困扰,变得羸弱,变得纤瘦,甚至变得残疾,可是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一生像破败的旧棉絮一样而痛哭流涕,她丝毫没有埋怨,只是全然接受现实的一切,然后安好地活下来,这也正是我非常尊敬她的地方。在婆婆身上,我看到更多的不是对命运的屈服,而是对生命的敬畏。这让她的生命因为这一次重生,而更加焕发光彩。
其实,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很难体会别人重活一次的心情。
当我知晓东的妈妈所有的病情,也知道了她如何为了孩子顽强地活下去时,不由得对她充满好感。这种好感源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敬重,也有女人对女人的怜惜,因为她就是我爱的那种面对生活从不报怨的女子。
2012 年,我去西藏出差,在阿可丁藏式面包坊里听老板娘满馨蔚手舞巴扬,自弹自唱自己作曲的歌《恩赐》,她在唱歌之前说了一段话:“感谢老天让我们成为一个默默的女人,重复着每天的生活,没有报怨。”我听到这段话时,第一个想到了婆婆,她就是那样一个从不报怨的默默的女人。
正是因为我从来都是用欣赏、佩服的态度去看东的母亲,所以在后来我与婆婆的接触中,没有理由我们处得不好。东说,一般人看到他病重的母亲,会心生厌恶,而我对他的母亲,只有发自内心的佩服,厌恶之情从未有过。
我想,从那时候起,两个心有灵犀的女人就互相信任地认定彼此已是一家人,她放心地将儿子交予我的手中,而我也成为东在这个世界上要与他一起孝敬母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