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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医院时光,最后的守候

弥留之际

“我这是在哪里?”

“你在医院啊,妈妈。”

她闭上眼,休息片刻,又拼命地眨着眼睛,再一次将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这是在哪里?”

“你在医院啊,妈妈。这里有医生。”

“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快去叫医生。”

医生来了,看了她的瞳孔,瞳孔有些微放大,可是医生没有告诉家人,这是病人要去另一个世界的前兆。

医生来了又走。她依然执著地问:

“我这是在哪里呀?”

“你在医院啊,妈妈。”

“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你闭上眼休息一下吧,也许是你太累了。”我一遍遍地答。

我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医院日光灯管发出的惨白光芒,阴森地掷于她瘦削的脸上,她睡在有着铁质栏杆的病床上,冰冷的铁栏杆彰显出它毫无温度的生硬与冷酷的本色。墙角有一只瘦小的蜘蛛在并不雪白的墙上爬行,竟然听得见它八爪落地的声音,它不停地往高处爬,越往高处,它爬行的速度越慢,稍作停留,它没有继续往上,藏在了日光灯管的背后,不见踪影。

死寂的病房,垂危的病人,寒冷的冬夜,自己仿佛被置身在一个肮脏、零落、颓败、寂寞、如洞窟一样见不到光亮的异度空间,而眼前只有她微微“腊黄”的脸,以及垂危的生命。我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

生命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展示它束手就擒的姿态。

死亡也是有颜色的。初次遭遇,便是从婆婆脸上看到“腊黄”。我之所以用这个“腊”,是因为婆婆病重的时候,其实外面已有铺天盖地的腊梅香。

每当我穿过大街小巷,经历了一天的繁忙与烦琐地和人打交道的口舌,又回到婆婆那寂静、毫无生气可言的病房,这种由闹至静的转换,竟然让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外面的世界如此喧闹,我们的业务开展,与各单位的讨价还价,进货送货,赚取微薄利润以求养家。心思单纯的人,在这个需要拼搏的世界里,都变得浮华而带有浮世气息。唯有回到医院的病房,看到那些心无旁骛,一心对抗病魔的病人,才突然发现世界原来可以如此简单,只是人未行到那一步,要想无欲无求,终是困难。

可是,不管在外经历了多少不顺或不愉快,每天下班后去医院照顾婆婆,成了我们小两口在那个冬天必须做的一件事。外面的风霜早已挡在了医院的门外,去看婆婆,一定要面带笑容。

而那个冬天婆婆脸上突现的那种“腊黄”的光色,竟然让我觉得是如此美幻:婆婆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花开满园时,铺满腊梅花影的盛大表情,老年的斑纹穿行其间,像梅花黑色的芯蕊,这个时候,才明白,腊梅不仅迎冬而开,也在启谛着春之不远。

只不过属于婆婆的春天,在遥远的异乡,我们暂时还不能与她团聚。

婆婆因癌症复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属于她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和她相处的分分秒秒,更显得弥足珍贵。所以守护她的我,即使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腊梅的影子,也从不惧怕。

能够相守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哪怕这种幸福将终结于死亡。

现在的孩子,多半在成年以后离家,各自奔忙着自己的事业。那个原生的家庭,那个整日等着孩子回家的父母,只能望眼欲穿,将与孩子们的相聚看成是奢侈的愿望。而当父母生病时,膝下只有一子或一女的家庭,便需要孩子们整日奔波在单位和医院之间,承担前所未有的双重压力。

年轻人的工作自然不能因为家里有了病人,而轻易辞去;像我们那时虽是自由职业者,看似时间安排自由,可是客户的电话就是上帝的命令,如果想有后续的合作,人家是不会听你的解释,不会因为家里母亲生病,就善解人意地无限期地等你。

这也是中国目前众多的独生子女将要面对父母老去患病时的压力。两个年轻人,要承担起双方父母生病时照顾老人的责任,如果再加上孩子有个什么头痛脑热的,上有老下有小的那种挤压似的压力,真的可以让你在想哭的时候,都找不到哭的时间。

那天,我和东下班后依然像往常一样去守着她,分分秒秒都不眨眼地盯着她的脖子,看她那插着氧气开着口子的喉咙是否仍在呼哧呼哧地出气,我很怕看到她那突然呼吸困难,痛苦万状的样子。

不过那一夜,她显得很奇怪,平日里一直紧闭双眼的她,突然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日光灯看一会儿,又迅速地闭上眼,然后努力地眨着眼睛,拼命地想看清什么东西似的。

她将眼睛睁睁闭闭几个回合之后,突然向我大声叫嚷起来:“叫医生来,我看不见了。”然后眼睛一直使劲地眨,仿佛多眨几次,把眼睛里的渣子眨掉,就会毫无障碍地、清晰地看清眼前的一切,也可以看到我们。那一刻,我想她是有意识的,是感到恐惧的。冥冥之中,她其实知道自己将迎接什么,而我们不知道。

我慌忙地去找医生。医生来了,问什么时候看不见的,我说下午都还看得见,现在突然就看不见了。

医生伸出一个指头,问:

“这是几。”

“看不见。”

“这是什么?”

“看得见。”

“这是什么?”

“看不见。我知道。”她竟然睁大眼睛,咧着嘴笑了。她已经很久都没笑过了。

答非所问。

我知道,她出现幻觉了。

医生也没说出个原由来,急匆匆地又走了。之后,我发现婆婆的尿液非常浑浊,里面有很多沉淀物,我又把医生叫来问这是为什么。医生只是含糊地说,也许是尿管有些脏了,又叫护士来将尿管换了,并进行了冲洗。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那天,她身上发出来的腐臭味渐渐地弱了,就是关着门窗也几乎闻不到任何异味了,我想一定是那脖子上的伤口,正在悄悄地愈合,只是这种愈合不是真正地好起来,而是一种生命的紧闭。那些癌症病毒在极速疯狂地施虐,迅猛侵蚀了躯体的各路器官,将身体吸吮得千疮百孔之后,无处可去,除了撤离已无计可施,可是这也意味着消失的除了病痛,还有生命。

我一直守着婆婆,没有流泪。我就一直看着她的脸,我不知道,此时紧闭双眼的她,已走到哪里?

只是从她一遍遍问我自己在哪里的话语里,我察觉到婆婆此时心里是恐惧的,而我耐心地一遍遍告诉她,您在医院,这里有医生,非常安全。尽管她也许已听不到我的回答,可是我知道她正在竭尽可能地明白自己身处何处。这是婆婆一直以来为人的勇气。

在问过十二遍之后,她脸上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安静地闭上眼休息了。只有那呼哧呼哧的呼吸器,还证明她一息尚存,依然有生命残留在她体内。她已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已放弃了一切的思考。安详成为她所有的等待,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弥留之际。

我与东默默地看着她的脸,我们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让她感受到儿女手中的温度,让我们的温度多传递给她一些,让她能安静地感觉到我们一直在她身旁。她渐渐地安静了,又安静得有些过分了,我们怕她睡过去,又同她说话,问:“妈妈,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点点头。再问她是不是要吃点米羹时,她又摇摇头。就这样,时而摇头,时而点头,让我们也不知所措。我们还是将米羹冲好,往她的胃里,注射羹汁。

十六年来,她一直靠直接注射进胃里的流汁,维持着自己的生命。几乎没有人能相信,这个癌症病人仅靠一管羹汁支撑她的整个人生。

她没有多少意识地任由我们翻动,撩起她的衣服,将套在胃管上的橡皮筋打开,在她的肚子上垫上毛巾,然后,我用手扶着胃管上的橡皮管,东将米羹注射进胃里,有时打得太快,胃管会冒出些泡来,或者一些米羹倒灌出来流到垫在肚皮上的毛巾里。可是,她都没有多少反应地任我们俩在那里忙活来忙活去,也不会像平时那样告诉我们:“够了,我饱了,不想再吃了。”想着她也许没有意识了,我掉下了眼泪。我知道她已时日不多。

后来我从《西藏生死书》中看到,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会有短暂的失明。而失明则是一种生命结束的预告,而我们不知道。那晚我们没有整晚留在婆婆身边,甚至第二天,我们都没能最后送她一程。在她将去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我深深地遗憾,我和东没能在最后一刻紧紧地拉住婆婆的手。

没有那么多来得及

生活给了我们重重的一击,不但是因为婆婆的去世,还因为我们得到了足够的教训,它告诉我们没有那么多来得及的等待。

因为旧历年刚刚过完,很多单位开始恢复正常的工作,我和东开的办公用品店特别忙,不断有人打电话来催货。年轻的我们,并未经历过真正的死亡,也并未真正给哪位老人送过终,也许我们只是敏感地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可是不知道上帝可以如此迅速地把一个人从你身边带走,而这个人还是你的至爱亲人,是那个在世上被称之为拥有她,自己就像个宝一样幸福的人。

于是,在婆婆昏迷的时候,我们还是选择了下午去将较急的货送了,再去给一个单位送纸样,最后再回来守着婆婆,一刻不离。下午一点左右,我们和姐姐急急忙忙交代两句,便匆匆地去送货了。

我们急着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可以回来陪着婆婆,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

可是,可是,没有那么多的事如我们所料,没有那么多来得及可以让我们等待,婆婆的气息等不及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再来与她相守,老天惩罚我们,不是一切都可以按计划行事,生命的无常原本就不受任何安排。

那一天下午,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呢?我们离开时,一点半。

出了医院,我们先到南坪去拿纸样。车上的广播里,收音机里的主持人,放着奇怪的音乐,说着一些奇怪的话,说什么这首歌只有人在睡着的时候,灵魂才可以听得懂。听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是,我没有跟东说,想着也许只是应了现在的心景吧,这些歌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心里肯定也够急的,我不想再因为我善感的一句话,让他更加焦虑和担心。

结果开车至南坪转盘,因为公路改道,我们不熟悉路况,被警察逮住开了罚单,罚款200 元。

又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和东在车上争执了起来,东将我放在去拿纸样的单位门口,气呼呼地自己开车走了。我没有怪他,我也为我今天莫名的脾气而奇怪,只想着家里那么多事,我得赶紧回到医院去。

拿了纸样,我匆匆地坐着公交车回到店里。可是,回到店里竟然没有看见东开车回来,他说过他从南坪回来就直接去送货的,我开始担心起来。一边给客户准备货物,一边等着东回来。这时候东来电话了,说:“我在修理厂,刚才和另一辆车发生了擦刮,反光镜刮坏了,正在弄。我马上来接你,姐姐刚打电话来说,妈妈走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婆婆走了。终是无可挽留,她带着满身的痛苦走了,连最后的守候也没留给我们。

我们这一下午都在忙些什么呢?

生活给了我们重重的一击,不但是因为婆婆的去世,还因为我们得到了足够的教训,它告诉我们没有那么多来得及的等待。

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按部就班,按你的计划一步步地来。人的生死不是能够设计的,而作为儿女在人之将死时,是否该放下一切事情来守候?让老人不孤独地离开。我后悔极了,更知道东此时的心里有多难过,有种不能原谅自己的痛从心底爬上来,但没有泪,自责代替了焦虑与担心,我们早已知道了这样的结局,这样没有悬念的结局。

而在她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只有姐姐在送她。她是否一直等待着让她放心不下的儿子,是否还想看看她最爱的孙子?

而走的那一刻,姐姐说,妈妈是安静的,没有痛苦的。这句话,让我们稍微安心一点。

婆婆走了,我沉浸在所有的回忆里。

在病中,我们互为父母子女

1. 第一次触碰她的身体

“妈妈,幺舅的名字好难听哟,叫大绳,是谁取的呀?”“是我取的。”无语,病房里传出笑声。

是的,那是我与婆婆最后的守候。

我与她婆媳十年,她仁慈地没有突然去世,而是给了我们做子女的四个月的时间,让我们能像小时候她对待儿女一样,彻夜守着她,给她梳头,为她刷牙,喂她吃饭,为她换衣,给她换上纸尿裤。

我们互为父母子女,这是做儿女的幸事,即便是如此累的陪伴。父母老了,就变成了孩子。如三毛所说,需要“反哺父母”。

与父母的关系开始颠倒,要懂得有耐心,像他们当初对待你一样;要腾出你的时间,像当初他们为你放弃所有一样;要学会陪伴,就像当初你需要他们一样;要懂得善诱,就像当初他们对懵懂的你一样。

牵父母的手,重回童年,看过往的影子,真觉得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穿梭在时光之中。

父母老了,更加需要我们。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能做到独立自主、心思宽广、思维进步。生于四五十年代的他们,孩子的世界就是他们的世界。尽管这样,他们的期望大多时候会落空,可是我们尽量的陪伴,会让他们觉得有所依偎。

有时父母说自己不舒服,只是为了向我们撒娇,而你得重视他们的“病情”。

而父母更老时,你需要为他擦口水,为他换衣服,给他喂饭,为他洗澡,牵他散步,而我们做的一切,正是与曾经年轻的父母作了置换。父母与子女不需要等到下一世的轮回,交换关系,以求报答。这一世,我们便互为父母子女,有谁想过,真是如此。

最后的时刻,我们与公公、姐姐一起轮换着看护婆婆。到我们值夜的晚上,我便与东轮流睡在另一张病床上,和衣而眠。东总是照顾我,让我从10 点守到1点左右,便让我去休息,而他则会从凌晨1点开始守着婆婆不眠不休一个晚上。

我们之所以要一直盯着婆婆守护她,是因为婆婆曾经做过气管切开手术,更不幸的是,她曾经在放疗时烧伤了声带,让她几乎不能发声说话,病中的她比别的病人更需要精心的照顾,看她的嘴形,听她的需要,都需要一个清醒的人一刻不离地看着她。她这样的病人,看护也不愿意照顾,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挣那点钱太劳累,还有许多病情轻松的病人等着他们去看护。但做儿女的,责无旁贷,我们没有在这最后的时刻请看护帮忙,当时看似很累,可是这些病床前流淌的似水时光,在今天看来,却是如此珍贵。

在病床前,我总是在婆婆精神好时与她聊天,对她的弟弟妹妹的事情颇感兴趣地提问。

那天,我问:“妈妈,幺舅的名字好难听哟,叫大绳,是谁取的呀?”没想到,婆婆说:“那是我取的。”我一愣,然后扑哧笑出声来。婆婆的脸上也慢慢地展开了笑容。

日光灯已经关闭,房间里不再有镇流器发出嗞嗞的刺耳声响,东在另一张床上静静地睡着,墙壁上一盏昏暗的睡眠灯,此时发出小橘灯一样的光芒。屋里有我们娘俩小声唠家常的声音,也有另一种安定的气息在空气里流淌,我几乎梦幻地觉得这也是最好的时光。这样的时光里,有我需要的静,以及与亲人最亲密的接触与安慰。虽然婆婆躺在病床上,虽然我们不知道,她何时能够起身回到我们自己的家。

婆婆因为甲状腺癌复发,脖子上一直肿大着的癌症疱块,让她不能侧身,我将手伸进被窝里给她按摩睡痛了的腰身。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触及她的身体,虽然我们婆媳关系一直很好。可是没有好到我可以在她身体健康的时候为她洗一次脸,洗一次澡,换一次衣。就是自己的母亲,我们都不能做到,亲手去抚摸一下那些肌肤的皱褶,亲手为母亲按摩褪去衣衫的瘦骨,亲手为母亲搓背洗澡,更何况婆婆,在很多人眼中,也许她始终是别人的母亲。我们与她们之间,不曾有血缘,不曾有养育之恩,肌肤的亲密接触,要多亲近,才可以做到。

而在婆婆生病的时候,似乎我没有犹豫的时间,她如此虚弱地成了需要我照顾的孩子,她就那么惨淡地呻吟一声,我似乎都能感受到她每一寸肌肤的疼痛,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减轻她的痛苦。

于是,我将手伸进她最柔软的内衣里面,当我的手触及她的身子,那一根根突兀的骨头好像钉在我的手里一样,显得坚挺而冰凉,就是用“瘦骨嶙峋”这样的词语来形容,都实在不足以说明我在刚接触她身体那一刻的震惊。病魔早将她的肉身幻化成一片片轻软的羽毛,仅剩下一层皮包裹着的坚硬骨头,那些骨头就那么硬生生地在我柔软的手指间来回地滑动。那些羽毛般轻软的肌肉,在手里轻飘飘地找不到来处和去处般无根而生。

我轻轻地用手指在她身上一寸寸地移动,她时而发出一两声呻吟。想必某些地方触碰起来很是疼痛,我开始颤颤巍巍地抚摸,用最软的指腹,去轻轻接触她的双肩、她的手臂、她的腰、她的大腿,她那开着冰口的脚,甚至整个身体无处不在的经络,我都悉数抚摸。开始的抚摸,立于指尖的那些突兀的骨头,让我感觉害怕,转而我被那些坚硬的骨头刺痛,再然后,我一边按摩一边落泪。

这个女人,为这副身体受了一辈子的罪啊。为了坚守这副骨架,她用怎样坚强的毅力在支撑着啊!2008 年的那个春节,我们都留在了医院。腊月二十八,我在医院写下这样的字:

年末。医院。守候着垂危的她。

身患癌症,濒临死亡,焦躁、伤痛、悲哀、虚弱,甚至身体渐渐散发出腐朽的味道。愈来愈烈,是否是那个世界的味道?

她睡着,依然是皱眉、痛苦的样子。想必睡着也不舒服。

睡得不安稳,一会儿觉得胸闷,一会儿需要接痰,一会儿发热要揭一床被子,一会儿背痛让我给她按摩,我低声细语地应着。因为她是病人,因为是最后守候的时光。

夜深,医院里死一样的沉寂,因为过年,好多病情不重的病人都回家过年了,我们在留守。医院里很安静,时而有一两发烟花爆出巨大的声响,划破静空,因为突兀而更显寂寞。

一直在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当生命遭遇这样的不可挽回,遭遇这样的沉重时,我会选择生吗?答案是不会。

而她这样坚韧地活着,在身患癌症三十几年,生了一双儿女,扶养儿女成人,看到她们结婚生子,她仍坚强而倔犟地生活着,哪怕是近十六年都只用一管流汁维持生命。而这次病魔的再次侵入,让她最终走到生命的边缘。发青的手脚肿胀着,不肯进食的胃,每日必须注射吗啡排解疼痛,浑浊的双眼总是紧闭,点滴从早输到晚延长生命的期限,越来越听不清的少量话语,以及焦躁的脾气。看过她的人都说可怜。而她仍然坚持着。

生命遭遇死亡。当岌岌可危的呼吸,让她大口喘气,全身的疼痛让她的大腿弯曲之后甚至不可以伸直。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疼痛,面对这样沉重的呼吸,她仍然选择像现在这样生。

我无怨地守护着她残存的生命,虽然很有些辛苦,可是如此的守候又能多久?也许是最后的守候,是幸!如果去了,她就没有痛苦,没有知觉了,而儿女们也只能对着冰冷的石碑说话了,没有回应,更不会有母亲温暖的笑颜了。到那时,你就没有侍候她的福分了。我们也有老的一天,我们也有此一天。孝敬从心。

前晚看于丹的《论语》心得,她讲了一棵大树与孩子的故事。孩子年少时与大树玩,长成人时孩子用大树的枝干搭房子成家,人到中年时,用树干做成船游向远方成就事业,而那棵曾经粗壮的大树只剩下埋在土里的根了。大树与孩子就像父母与我们,倾尽所有爱护支持我们,而他们老得只剩下根时最需要我们的陪伴。难道此时我们还要吝啬这最后的守候吗?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素面守护着老公的母亲。整夜。我相信她看到了我的孝敬,心明则矣。相守是一种幸福!因为相守也是有限的。

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愿意去守护她。我时常看着她那饱受痛苦的脸,双眼紧闭,嘴唇微张,眉毛紧皱在一起,脸被拧成难看的模样,此时的她就像是在进行一种垂死的挣扎。是的,我看到了那样的挣扎。

那样的挣扎,没有伴着流泪的无助。当一个人的生命接近尾声时,不再有企盼,不再有希冀,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天的来临,只是等待着命运最后吹响谢幕的号角。也许当婆婆坦然接受了这个结局之后,她选择了平静。她选择了一味地承受,甚至不再叫唤,不再不安,不再惧怕。她一向是个坚强的女人,而在弥留之际,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坚毅,让我一生都难以忘记。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于我可有可无的人,她就是我的至爱亲人——我的妈妈。

晚上一个人守护的时候会很忙。她总是睡不安稳,需要吸痰时,我将床头的吸痰器胶管伸进她喉咙的金属管里,另一头接着一根胶管,用一个铁盒子接着,然后开动吸痰器,有时能吸出些痰来,有时只是吸出些血丝来。也许并没有什么痰,而是因为癌症疱块一天天长大,总让她觉得有东西堵在喉咙,时不时地就需要清理一下。不管怎样,我也总是顺着她的意思做,替她吸完痰后,再在她的金属管周围蘸些医用药水保持湿润,以防疱块流出的脓血将金属管洞口堵住。

因为喉咙不能吞咽,婆婆吐痰也很不方便,想吐痰时,需要有人帮她接住,又因为疱块在喉咙处,婆婆的身子也不能侧立,这样接痰,成为每天都要做很多次的一件事。她吐痰时,只能微微侧下身,我就用三张纸巾去为她接痰,有时痰液的泡沫太多,那些黏液会沾到我的手上,我也并不觉得难受和厌恶,仍然会在她用微弱的声音叫我去给她接痰时,去帮助她。想着这个女人正在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为她接下痰又算什么呢?

2. 维持生命的尊严

“妈妈,起来梳头了。”

“好。”

“妈妈,你梳了头,洗了脸,好精神。”

“嗯。”

“妈妈,来,我给你按摩。”

“嗯。”

当我第一次陪着一个人的生命慢慢走向消亡时,我甚至自私地想,其实对于儿女来说这是幸福的。虽然老天让婆婆受尽了折磨,可是对于我们做子女的来说,有这样的守候和照顾,会成为我们与母亲之间最亲密的记忆。这最后的时间,也会成为过一秒便少一秒的难得记忆,那么清晰地提醒我们要珍惜眼前的时光。

写这一章时,那些难过的经历如电影般再在眼前上演一次,没有剪辑,没有虚幻,只有写实,更像纪录片:医院的来苏味,惨白的日光灯管,镇流器时不时发出嗞嗞的响声,划破医院冰寒夜的冷漠。暗合在墙内的氧气瓶不时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病床上婆婆焦灼的神情,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以及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异味,都凝固在2007 年的那个冬天,成为此生我最痛的记忆。

婆婆病重的那段时间,我们让姐姐去医院专职照看婆婆,不再到我们店里上班,尽管生意上因为少了姐姐,显得更加忙碌了。可是,每天我和东再忙,我们都会在下班后去医院看望婆婆,我们怕错过与她的每一天,对她,对我们来说都弥足珍贵的每一天。

我们去医院时,就会和姐姐一起,将婆婆的病床摇起来,我将热水打回来,东就为他的妈妈递上一条热乎乎的毛巾,替母亲洗脸;我扶着婆婆的身体,姐姐为她拿起牙刷替她刷牙,东用一个盆子,接住婆婆漱口的水。洗漱完毕,我还要用梳子轻轻地给婆婆梳理一下头发。那个时候,坐起来的婆婆仿佛根本没有病痛一般,看起来是那么健康,她的身体里面有着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她是那么渴望生。

可是这一次,婆婆没有因为我们关注的目光,而日渐健康起来,这一次,亲人的力量,她强大的求生欲望看起来都帮不了她。她依然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有时叫胃痛,有时叫肚子痛,两条腿肿胀得硬邦邦的,我们想她脖子上那不起眼的小疱块在持续发威了,婆婆的癌症开始转移了。

东对他妈妈的感情肯定比我更深,我知道他心里一定非常难受,可是这个儿子,我的先生,我平时叫他“哥哥”的那个人,在我们面前都没有表现出他的忧伤,他只是相当温柔地对待他的妈妈,像个最合格的看护。他为婆婆按摩,为她兑米羹,将米羹用针管打进她的胃里……只要有东在的时候,我就只有坐在边上的份儿。

我宁愿让东去为婆婆做这些,我宁愿被认作是懒媳妇。那是因为我知道,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能代替他们的母子之情;我知道,尽管我这个媳妇也可以尽心尽力地伺候婆婆,可是我知道在看一眼少一眼的时光里,东比我更希望陪伴在婆婆身边,更希望抚摸妈妈的每一寸肌肤,更希望在婆婆的最后时光,每一个关键时刻都有他当儿子的身影。如果婆婆此去是一条不归路,想必婆婆会在她的梦魇中,时常看到儿子熟悉的背影在为她忙碌,那个时候,婆婆一定会走得更加安心。

东所做的一切,不同于我们女人。身为媳妇,只想着如何让婆婆躺得更舒服,如何减轻她的病痛。而东除了做这些之外,他还用男性的力量要求他的妈妈振作。尽管婆婆身体非常虚弱了,东仍然残酷地要求婆婆:要换穿干净的衣服,每天要坚持洗漱,要坚持起来梳头。东知道,如果一个人的精神垮了,她所有的求生欲望也便没有了。

其实,东偶尔在婆婆睡着时,望着她的脸,表情凝重,这个总是沉默的男人,轻易不会说出自己的担忧。可是我能看出,他的内心有多么煎熬,只是这个男子汉,作为老父亲的臂膀,作为姐姐的支柱,作为媳妇的靠山,他不能轻易表现出他的悲哀,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不知道东在他的兄弟伙面前有没有痛快地哭过一场,可是我知道压在他心底的那座山,早晚有一天会使他土崩瓦解,溃不成军的。果然,在婆婆走后的那些日子,东很长一段时间都走不出失去母亲的阴影。

在他看来,母亲是为他而生的。而他也只能在母亲病床前表现出那样的柔情。除此之外,中国人过于含蓄的情感表达,让我们与亲人之间在平日里没有拥抱,没有热情的亲吻,尽管彼此如此深爱,却要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以求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独立。可是否想过,这个女人曾与我们如此亲近,我们经由她的子宫来到这个世界,我们曾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在母亲安好的日子里,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拥抱母亲,给她一个亲吻?为什么在离家的那一刻不可以告诉她“妈妈,我爱您”?为什么要等到母亲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时,我们才懂得尽情地抒发我们对她的爱?

敢问上天,会不会晚?

我想永远不会太晚的,母子连心,连的就是爱,在这种生死临界点,这样的爱显得尤为突出和重要,它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是像空气和水一样的必需。可是,没想到,爱竟然以如此滞后、如此悲凄的面目突现它玫瑰般的温情。

可是在玫瑰色的底衬下,又透露出苍白,苍白里显现出悲凉。因为我们正在面对的大敌是死亡。但我始终相信绝大多数的死亡,可以是平静的、安宁的、干净的、有尊严的。

3. 有妈在的地方就是家

“妈妈,哪里痛,我给你揉揉。”

“我也不知道哪里痛,叫医生。”

“妈妈,过年了,不要哭。”

“好可悲,我连眼睛水都没有了啊。”

“妈妈不哭是好事,你好坚强。”

“快过年了。我还在医院里。”

“有妈的地方就是家。哪怕在医院里。”

婆婆偶尔会呼吸困难,因为血块卡住,或是因为痰液堆积,婆婆就突然两眼翻白,然后慌张起来,不停地向我们打着手势,示意我们按铃叫医生或者护士过来。这个时候,我总是心跳得怦怦的,很怕她会一口气上不来,就离我们而去。

一直住在医院里的婆婆,病情没有好转,也没有得到控制。她仿佛是一个坐上滑梯往下滑的人,不管医生如何拼尽全力想拉她一把,都无能为力。医生们拼尽全力去救治她,却像是要去抓住大海里的一条鱼般,鱼自有油滑的身段,无论使用任何方法与工具,稍一倏忽,它就游离在你的视线之外。医院能做的只是尽力地延长她的生命罢了。每天吊瓶里滴滴答答流进她身体里的不过是一些营养药水。连医生都无计可施的病症,我们也知道无力回天。

刚进医院时,婆婆还知道痛,医生每天开一次止痛药,让我们磨成粉,兑在水里,然后用针管将它灌进婆婆的胃里,这样一般可以为她止痛六个小时左右。当药物失效后,婆婆一般会在晚上十点左右,再次感觉全身疼痛,她只叫着痛,眉眼都拧成了一团,在床上瑟瑟发抖。我拉着她的手,轻声问:“妈,哪里痛,我给你揉揉。”她闭着眼,从眼里掉出一滴泪说:“叫医生。”我只能去请医生为她再开一次止痛药。

婆婆真是可怜,因为早年气管萎缩,以及放疗烧伤的声带,让她如哑巴一样,不能大声说出身上的痛,可怜的婆婆连报怨的机会都没有。我真想问老天,是谁给他们这样的权力,竟然让婆婆失去报怨和大吼的机会。她的痛就郁积在心里,这样的疼痛定是藏在骨头里,如细细的蚂蚁爬遍全身,小部队地蚕食,轻微的,酥酥麻麻的,却让你有抠不到、挠不到的难受。而更可怕的是,她即使如此难受也发不出吼叫的声音来,她所有的委屈与痛苦得不到宣泄,甚至得不到丝毫的释放与缓解,可想而知这样的痛苦,一定比一般的癌症病人更是痛了几分。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轻声问她:

“妈妈,哪里痛,我给你揉揉。”

“我也不知道哪里痛,叫医生来。”

偶尔,她也会小声地报怨:“上辈子我做了什么事,让我今生要这样受尽折磨。”我也一直听着,让她小声地说出来,哪怕小声地报怨,哪怕她说得非常痛苦。她身体的疼痛,是否会因为她告诉了我,而减轻几分呢?我不得而知。

再后来,她不再叫痛了。可是,另一种疼痛又随之而来,她的腿和身体都浮肿起来,像一条漂浮的鱼。手胖乎乎的,肿亮得像要将皮撑破一样;腿硬得像石头,稍微抬一抬都会觉得疼痛难忍。我们用被子垫高,将她的腿放上去,这样似乎会让她感觉舒服一些,每一次搬动,婆婆的喉咙里都会发出低低的呻吟,脸也跟着扭曲得变了形,双眼紧闭,双颊的肉快要和眼睛挤到一块儿了。

因为脖子上的疱块越长越大,婆婆不能侧身,一直平躺着的她想必已长出了褥疮。一次为她换床单时,才看到她臀部的皮早已磨破,床单上也有两块鲜红的血印。可是,她从来没有说过那里痛,也许这样的疼痛对于她来说,早已如小巫见大巫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不仅是一场与死神的搏斗,更是与自我对垒的心灵之战,她所受的罪,不仅来源于病痛的身体,更来源于一个人要孤立无援地面对自己变攻为守,却溃不成军的身体。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无奈,早已演变成为:你不需要谋,天自会安排。命运早已如脱缰野马,不受你控制地声东击西,而你虽然看起来仍然紧握着缰绳,想要控制局面,可是实际上除了平静面对一切即将而来的变化,接受命运的安排,除此之外,抗拒、抑制、抵抗、顽固,不仅徒劳,而且会让人更加难受。

又过了一段时间,婆婆开始每日都闭着眼,除了少量的几句话,她很少开口说话了。终有一日,尽管身体仍然疼痛,可是当她绝望地对我说,“连眼睛水都没有了啊”,从那一刻起,她看起来似乎不再悲哀,只是沉浸在自己无边的黑暗里。不肯再看看身边的亲人,也许她是努力在适应那边的黑暗。每当有亲戚来看她时,她偶尔睁睁眼,然后又将眼紧紧地闭上。全凭耳朵听着亲戚们对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印象中,那个冬天非常寒冷,距离春节也越来越近了。婆婆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我们似乎看到了结局,更加担心起她来。

东的外婆是在上世纪80 年代末的一个正月初一去世的,我们担心外婆会在春节的时候把她的女儿带走。当所有人都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中时,我们一家人却在为节日如何度过而发愁。于是,最后我提议,一家人都在医院里陪妈妈过春节。

医院外面偶尔传来一两声鞭炮声,婆婆闭着双眼,耳朵却分外灵敏,她睡在医院里,不知今天是何日,可是她听到鞭炮声,知道快过年了。

“快过年了,我还躺在医院里,回不了家。”

“有妈在的地方就是家。哪怕在医院里。”

除夕那天中午,我和东在我妈妈家吃了顿团年饭,然后就急匆匆地带着妈妈为我们准备的各种饭菜,去医院和姐姐、公公他们一起过年了。

那天晚上,一家人围在病房外面的阳台上,把我和东平时去野外时用的炉头拿来热饭菜。婆婆依然躺在病床上,紧闭着双眼。不过,我们想或许她能够闻到我们锅里的菜香,或许她能从家人团聚的时光里,感受到一丝生的力量。我们对她说:“妈妈,过年了。”可是此时的婆婆已不能动弹,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看我们一眼。

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只有这样守着妈妈,才能够让这个家更像家。有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也许明年的春节,我们就无法与婆婆一起过一个正常的春节了。所以即便是像现在这样的守候,也有欢乐的空气在里面,至少母亲还一息尚存,至少母亲还能感受到儿女绕膝,子孙团聚的天伦之乐。尽管这样的聚守,对于婆婆来说,很是残酷,我们的健康映衬着她的颓废,孩子们的笑颜对应着她因病痛而扭曲的脸,可是即便如此,我依然相信,此时思维清醒的她仍然是幸福的,看着她聚成一线的眉毛逐渐分开,看着她的身体也不再紧绷,我知道她在放松自己,她也在享受这一刻。

那一刻,我没有同她交谈,可是我知道她心里明白:有家人陪着她的最后一个春节,她并不孤独,她也并不应该感到害怕。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外孙、孙儿的陪伴,还有携手一生走到尽头的爱人,最亲的人聚在一起的时光,都足以成为她留恋这个世界的所有理由。

4. 我想做只不死鸟

“我想做只不死鸟。”“妈妈,您是看过三毛的《不死鸟》吧?”“是啊,如果能够成为一只不死鸟,该多好啊!”

我知道,她对这个世界无比地热爱。内心的热情,早已化成生的希望,成为她坚守自己身体这块阵地的最后法宝。

尽管这个世界给予她更多的是折难,更多的是病痛,可是我不曾听过她的报怨。这个婆婆,给我这个读过很多书的媳妇,上了最重要的“珍惜生命”这一课!

“我想做只不死鸟。”

“妈妈,您是看过三毛的《不死鸟》吧?”

“是啊,如果能够成为一只不死鸟,该多好啊!”

此后,我知道我的生命也不再只属于我,它更属于我的父母,我的爱人,我的孩子,为了他们,我也要好好地活。

婆婆曾经看过三毛写的一篇散文《不死鸟》。三毛曾在荷西去世后写道:“我愿意在父亲、母亲、丈夫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如果我先去了,而将这份我已尝过的苦杯留给世上的父母,那么我是死不瞑目的,因为我明白了爱,而我的爱有多深,我的牵挂和不舍便有多长。所以我是没有选择地做了暂时的不死鸟,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我已没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颗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伤,只要他们不肯我死去,我便也不再有放弃他们的念头。总有那么一天,在超越我们时空的地方,会有六张手臂,温柔平和地将我迎入永恒。”

可是,三毛最终没有成为那只不死鸟,她依然丢弃父母,把牵挂和不舍之痛留给了他们,决绝而去。

有谁想过,此生应该对父母有此承诺,有父母在的孩子,没有轻生的权利。就是父母不在,也要做那个快乐的人,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绝不轻言放弃生命。

而我的婆婆,想做那只不死鸟,命运却没有给她选择生的权利,草草地夺了她的愿望。曾经看过一篇这样的短文:

大学一堂选修课上。教授做一项问卷调查,表发下来,只有两道题。

第一题:他很爱她。她细细的瓜子脸,弯弯的娥眉,面色白皙,美丽动人。可是有一天,她不幸遇上了车祸,痊愈后,脸上留下几道大大的丑陋疤痕。你觉得,他会一如既往地爱她吗?

A. 他一定会B. 他一定不会C. 他可能会

第二题:她很爱他。他是商界的精英,儒雅沉稳,敢打敢拼。忽然有一天,他破产了。你觉得,她还会像以前一样爱他吗?

A. 她一定会B. 她一定不会C. 她可能会

一会儿,同学们就做好了。问卷收上来,教授一统计,发现:第一题有10% 的同学选A,10% 的同学选B,80% 的同学选C;第二题呢,30% 的同学选了A,30% 的同学选B,40% 的同学选C。

“看来,美女毁容比男人破产,更让人不能容忍啊。”教授笑了,“做

这两题时,潜意识里,你们是不是把他和她当成了恋人关系?”“是啊。”答得很整齐。“可是,题目本身并没有说他和她是恋人关系啊!”教授似有深意地看着大家,“现在,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第一题中的‘他’是‘她’的父亲,第二题中的‘她’是‘他’的母亲。让你把这两道题重新做一遍,你还会坚持原来的选择吗?”

问卷再次发到手中,教室里忽然变得非常宁静,一张张年轻的面庞变得凝重而深沉。几分钟后,问卷收了上来,教授再一统计,两道题,都100% 地选了A。

教授的语调深沉而动情:“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亘古绵长,无私无求,不因季节更替,不因名利浮沉,这就是父母的爱啊!”

从这两道小小的选择题,大家不难知道,这世上唯父母之爱,最无欲无求,如果要说他们也是有求的话,那便是盼着自己的孩子永远健康、幸福。

身为母亲,我也最了解做母亲的勇敢。要做母亲那一刻,当我躺在手术台上时,毫无畏惧,只要孩子健康,我受一刀之苦,或是献上生命对于我来说都是不痛不痒。那时的我就像身穿盔甲,身强体壮,战无不胜的士兵,面对与孩子有关的一切,我都是那么威武而神勇,独当一面,不需要援兵。孩子生病发高烧,我彻夜为他按摩那发疼发酸的双脚,无怨无悔。儿子一声“谢谢妈妈”,早已让所有的辛苦灰飞烟灭,所有的劳累都已值得。母亲之爱,便是如此纯然与简单。

婆婆在2007 年的愿望,便是做一只不死鸟,她不想将所有的伤痛留给丈夫,留给孩子,身为母亲的她,知道孩子们失去母亲,将会如何的悲痛,甚至会给生活带来巨大的阴影。

“我并不惧怕死亡,只是不想孩子们太过伤心。”那是婆婆拉着我这个媳妇,背着她的儿女说过的一句话。而这样的话,也许只能跟媳妇说,她相信我的坚强,却没料到,最懂她的人,也是最伤心的人。她话音刚落,泪水潸然而下,无声,她紧闭双眼,也看到我的悲伤。

5. 最后一次为婆婆擦洗身体

有护士看我一大早就挽着棉衣袖子跑出跑进,随口一说:“都来了哈。你妈妈怕是要不行了。”我的眼泪一下就上来了,刚开始因为一直在忙碌着,没有意识到,只想着把婆婆的身体弄得舒服些,外人的一句话,好似惊醒了我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婆婆,就要走了吗?她会到哪里去?

那段时间,我们仍然照常上班,公公和姐姐考虑到我们晚上彻夜陪伴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于是主动承担起了夜里看护婆婆的事情。他们一人一天24 小时地陪伴,但我和东仍然每天下班后都去医院看婆婆,陪到深夜再回家。

婆婆要走的前一夜,公公陪了她一整晚。早上我们起床时接到公公的电话,婆婆在凌晨五点左右开始昏迷,我们立马赶去医院。当我们赶到医院时,公公已经离开医院回家休息去了。彻夜地守护病人,不能休息的他也被折磨得苍老无比。

姐姐守着婆婆,发现她的棉毛裤里有稀湿的黄液顺着裤子流了出来。等我们到医院时,姐姐让我们帮忙为婆婆换洗,那些不受控制的污秽的粪便弄得被子、床单上到处都是,爱干净的婆婆一定非常不舒服,于是姐弟两人和我一起为婆婆清洗身体。姐姐为婆婆脱下脏的棉毛裤,我打来热水与姐姐一起替她擦洗身子,东帮忙将婆婆的身子翻过来侧着,我们知道也许这是我们做子女的最后一次为妈妈擦洗身体。有护士看我一大早就挽着棉衣袖子跑出跑进,随口一说:“都来了哈。你妈妈怕是要不行了。”我的眼泪一下就上来了,刚开始因为一直在忙碌,没有意识到,只想着把婆婆的身体弄得舒服些,外人的一句话,好似惊醒了我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婆婆,就要走了吗?她会到哪里去?

没有那么多时间让我思考,我又跑去医院小卖部为婆婆买来儿童用的大号纸尿裤,一会儿洗干净了可以给她垫张纸尿布,如果再次弄脏直接换纸尿布就行了。

那天是二零零八年农历的正月十五,医院周围时不时会响起一两声鞭炮声,又是一个团圆的日子。而婆婆,就要离开我们。

清洗完婆婆的身体,我们为她换了干净的床单,为她整理了衣服,替她把头发梳得平平顺顺的。我想那一刻,躺在干净床单上的她身体一定是轻盈的,是舒服的。她的脸上出现平静的表情,非常安详,她的脸上没有再出现前一天晚上那样丰富的面部表情,不过这也说明,她已完全没有意识。任你将她翻动,侧身,她的脸上都不再有任何表情,此时从她的脸上看不到欢喜,看不到痛苦,什么也看不到了。

刚刚东侧起婆婆的身子时,我看到了婆婆屁股上那两块巴掌大小磨破皮的地方,还带着没有愈合的伤口,床单上也是血迹斑斑。臀部像两把破烂干瘪的蒲扇坠在身上,上面有血淋淋的口子,像支离破碎的扇面上露骨的枝条,鲜艳如初。

婆婆自始至终都没有跟我们说过她那里疼,也许那里的疼痛相较于身上癌细胞侵蚀的痛苦,早已不足挂齿。

我们一直维持着婆婆的尊严,一个临终者应有的尊严。就是她真的要离开我们,也得让她平静地、安详地、干净地离去。尽管是自己的妈妈,东始终没有看妈妈的身体,他只是帮我们护着婆婆的身体,姐姐为婆婆擦洗着身体,一遍又一遍,我为婆婆一趟趟地接来热水,我们要让她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

为她擦完身体,我们三人就那样静静地一直看着她,我们要记住她此刻的模样,我要记住这最后的守候。

有护士在问刚从病房里出去的姐姐:

“你们家两个女儿啊?”

“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还有个弟弟。”

“那个女人是媳妇呀。真是难得,她一天跑上跑下的。”

“是啊。”

“刚刚我跟她说你妈妈怕是要不行了,她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

在不知情者眼里,我就是妈妈的女儿,因为我从来都大声地叫她:“妈妈。”我对待她从来都与自己的母亲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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