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与他不共戴天!我得走啦。”他把手伸给温森特,“认识你很高兴,希望有机会再见到你!我明天就回埃克斯家乡去,从此与世隔绝!”
塞尚的苦闷、粗鲁和豪迈都将给他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他坚信,保尔·塞尚将永远无愧于“艺术家”这个称呼。
左拉过来接替了塞尚的座位。他是一个40多岁的胖子,看上去生活优裕。高更把温森特介绍给左拉,然后迎着刚进门的劳特莱克与卢梭等人走去了,对他来说,那些供他发泄的猎物比温森特更有意思。
“你跟保尔·塞尚很熟吗,凡·高先生?”左拉问。
“不,刚认识,但我欣赏他,这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温森特故意说。
“也许是,他一定跟你谈到了我吧?”
“是的。”
“我想我伤透了他的心。我们是多年来的朋友。”
“那么,你是写他吗?”温森特问。
“怎么说呢,主人公的原形中有他的影子,而那只是小说,我把我眼中所有拙劣画家的群体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作为艺术家,不懂得文学是一种凝炼的、升华了的现实生活,这实在是一个遗憾。况且保尔并不是一个愚笨的人,他被一种主观的狭隘情绪左右着。也许我们都是这样,看透了世上所有的人和事,却往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同意我的说法吗?凡·高先生?”
“我不知道。我钦佩作家,但我以为,画家可以表现好一个作家,而作家却不能写好一个画家,我读过的作品都是这样,画家往往成了空洞而苍白的形象。事实上一个画家的产生是由血与肉交织而成的,而作家们并不这么认为。”
“谢谢你的提醒,凡·高先生。”左拉是一个直率的人。“我对印象派画家的支持是竭尽全力的。”
“我读过你的《娜娜》和《萌芽》。”
“那么你的看法呢?”
“巴尔扎克是第一个描写1815年到1848年社会的作家,你从他中止的时候写起,在《娜娜》中你所表现的人性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哈尔斯和弗朗苏瓦夫人,两个多么绝妙的人物,曾让我为之着迷。至于《萌芽》,那是继巴尔扎克之后最优秀的作品。”
“谢谢你的褒奖。但是我以为,福楼拜先生才是巴尔扎克的继承人。《包法利夫人》一出现,把散落在巴尔扎克巨著中近代小说的公式,清清楚楚地浓缩在一部400页的书里面,这才是确定无疑的典范。”
温森特早就崇拜左拉的作品,和塞尚接触后使他对左拉的为人产生反感,但和左拉接触后他又觉得人和作品同样伟大。
这时,高更把到齐的画家们都引了过来,无休无止的争论就开始了。
9 小林阴道伟大的画家们万岁
温森特记得高更说过唐什么老爹为他卖过画,就缠着高更带他一起去看看。那时候提奥已经回来了,而且搬了新居,房子很宽敞。温森特有了一间大大的画室。
“唐居伊老爹。”高更说,“现在巴黎所有我见过的人里面,只有你和他是共产主义者。你宁愿饿死也掰给人半片面包,而唐居伊老爹以全巴黎最便宜的价格卖给我们颜料,即使没钱,他一样赊给你。”
“他很有钱吗?”
“不,他鄙视钱。来巴黎之前他是个泥水匠,后来到巴黎为爱德华·马奈磨颜料,由此熟悉了毕沙罗、德加、塞尚和莫奈他们,他们之间相当友好,唐居伊老爹也因此喜爱他们的作品,甚至于达到疯狂的境界。以后他攒了一点钱,开了一小爿颜料店,廉价对他们出售颜料。并且展出画家们的作品,而且他对于真正够格的作品有一种万无一失的识别力,他简直是个天才。”
唐居伊老爹住在克劳泽尔街,这是一个矮个子的小老头,脸孔肥胖,胳膊又短又粗。
“唐居伊老爹,您瞧,”高更两手插在衣兜里,并把它们翻出来,“我已经身无分文了,可是我还需要赊点红色、黄色和中国白颜料,否则我没法工作了。”
“哦,保尔,我总是信任你,来吧,你这副马的骨架还压不垮我,我结实着呢。喂,这是你的朋友吗?”唐居伊老爹细声细气地说。
“对,也是你的朋友,温森特·凡·高,经常给我面包的乞丐!”
“欢迎你到我的店里来,你要是画家,就可以买我的颜料。”
“对,是我求保尔带我来认识你的。”温森特说。
“哦,对了,再加一管棕色的!”高更说。
唐居伊老爹把短小的手指伸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总是大声嚷嚷,小心‘赞蒂佩’听到。”
温森特觉得好笑,赞蒂佩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妻子,一个出名的泼妇。看来唐居伊老爹的妻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就在这时,像变戏法似的,唐居伊老爹的耳朵被一只干瘦的手拧着,一个肥胖的身子挂牛肉一样挂了起来。高更和温森特都不知这小老太婆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她面容枯槁,精神矍铄,小眼睛像鹰一样严厉。
“有我在这儿,谁也别想占便宜!”她大声宣布。
温森特在唐居伊老爹的墙上看到了一些日本浮世绘的版画,售价三法郎一张,温森特对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有一种感觉,一旦爱上这些画,你就永远不会抛弃它。
温森特选了五幅日本版画,摸口袋的时候却发现仅仅剩下两个法郎。他把画又推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唐居伊老爹趁太太进屋去的机会,慌乱地把画塞给温森特,把颜料塞给高更。
“下次付钱。”他说。
过些日子,提奥为温森特的朋友们举行了一次宴会,劳特莱克、修拉、卢梭、高更、贝尔纳、西涅克等应邀参加,温森特把唐居伊老爹也通知来了,聚会的结果是推举唐居伊老爹牵头,把上述画家们的作品组织一次展览,包括已经回家了的塞尚。温森特接触塞尚以后,重新审视他作品,发现他的画单个地看,毫无特色,很平常的一堆东西,难怪左拉不理解他的作品。但是把他的画放到别人的画旁边一比较,别的画就显得黯然失色。他的金黄色简直用绝了。
这群人相互吵闹到深夜,他们把马奈、莫奈、德加、西斯莱和毕沙罗这些成功者称为“大林阴道”,自称“小林阴道”,展出的方式是在下等人出没的饭馆,定价极其低廉,以工人们能够出得起的价钱展出。
唐居伊老爹几乎是最兴奋的一个,他差点儿跳到桌子上了。他提供了两个合适的场所,诺文饭馆和另一家咖啡馆,主人都是他的朋友。
“小林阴道伟大的画家们万岁!”唐居伊老爹孩子似的挥着他的宽沿草帽喊道。
第二天中午,唐居伊老爹通知温森特,所有准备就绪。
下午四点,画家们都聚集在唐居伊老爹颜料店门口,用一辆小车推着每人捐出的五件作品。大家前呼后拥,唐居伊老爹亲自掌握车把。一行神情肃穆、庄严,那种吵闹的心情没有了,他们面临着一次严峻的考验,整个队伍就像拿破仑的军队出征俄国。
5点钟,所有的画挂上墙壁,唐居伊老爹在墙上贴出告示:
免费参观,廉价出售,任君挑选,欢迎洽谈。
画家们尽管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店内店外徘徊,但谁也无心开玩笑,神情紧张,坐立不安,每进来一个顾客,大家都用眼角余光去关注他的举止。
6点左右,人们陆续涌进饭馆。那些人大都不是有钱人,而且看样子都是常客。他们对店里不同凡响的新布置饶有兴趣,都利用等待菜上桌的空隙扫视着那些作品,有一两个人甚至站起身来,看了画之后,又看公告,甚至拖长声调大声读出来:“免费参观——廉价出售——任君挑选——”声调戛然而止,那是食物上了桌,他们便抛下所有的画,把眼神与思想都用去对付食物了。对于他们来说,墙上挂的东西远远不如一小碟汤有价值。
晚上8点半,所有顾客走出门去,饭馆该关门了。
大家帮助唐居伊老爹把画从墙上取下来,装到小推车里,这个过程中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唐居伊老爹推车走在前面,大家看到他短小的黑影在暮色中孑然前移,不禁黯然神伤。
到家的时候,唐居伊喉咙里咕噜了一阵,咳出一口浓痰,然后他说:
“不管怎样,这都是不朽的杰作!”
此后,温森特和唐居伊老爹结下了不解的情缘。唐居伊对他非常好,温森特为他画了一幅肖像。同时也为他的太太画了一幅肖像,那个凶恶的老太婆把自己的肖像卖掉了,给了温森特20法郎。
温森特在唐居伊老爹的恳求下,和别的画家一样,把自己的作品送到他的店子里挂出来,唐居伊基本上不卖它,有人想买,他总是把价格抬得高高的,让人望而生畏。而倘若他的太太在场,他无法阻止一桩买卖,那个恶婆娘总是以低廉的价格出售某一幅作品,以此用来抵清他们购买颜料所欠的账。而作品一旦卖出,唐居伊老爹会独自神伤半天,仿佛他亲生的一个孩子被别人抱走了。
温森特为了减轻提奥的负担,有一段时间用画和唐居伊老爹交换颜料及日本版画,可这种交易常常被他的太太发现。她就骂温森特是流氓、无赖和诈骗犯,但这并不影响他和唐居伊之间继续进行交易。他觉得,唐居伊老太太其实是一个正常的女人,由于造化的恶作剧装上了一个石头脑袋——而大部分为生活发愁的女人总是这样的。她们在熙熙攘攘的文明社会里,具有一种对进步的潜在障碍,尽管这是微不足道的。他和高更他们议论她的时候,一致认为唐居伊老爹具有包容一切的美德,他有十足的理由杀死他的太太,但他像苏格拉底一样没有这样做。
在唐居伊老爹的帮助下,温森特和他的朋友们在一家咖啡馆搞了第二次展览。温森特展出了他四幅作品,都是长幅的油画。温森特知道这些东西很难卖出,但画上的野外风景,别有情致,显得豪放洒脱。
10 你得学会照顾你自己
温森特毅然从狂热中抽退出来,好在除去提奥的关系,朋友们大都不把他当作顶梁柱之类的人物来重视。其实,朋友们那种为某一个观点纠缠不休的状况令温森特深感厌恶,而温森特直率的性格也同样使一些人讨厌。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孤僻的人。
温森特向提奥提出了离开巴黎的想法,理由是他并不是一个城市画家,他的天地在田野与荒地,他希望找到一个燃烧着炽热的太阳的地方。因为他的心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随时要蹿出来呼应着太阳一起升腾。
他知道,在巴黎提奥的羽翼下,他生活和工作都有保障,提奥不会让他挨饿受冻,不会让他缺乏一块画布或一管颜料,尽管提奥并不完全能够肯定他所取得的进步,但理解他的追求,对他的同情和友爱坚定不移。
他还知道,只要他离开巴黎,他就无法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提奥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寄再多的钱也只能是钱,一种人们通常称作货币的物体,它与面包和事业三者之间永远无法合理搭配。
但是,温森特决定走。他告诉朋友们的时候,劳特莱克和高更赞成他的举动,而高更也有同样的想法。
在这段时间里,他竭尽全力把自己的调色板往更令他满意的亮度上提。他初步考虑去非洲赤道附近的某一个地方,那么调色板就要力求达到燃烧起来的程度。
高更已经走了,他到巴拿马和西印度洋的马堤尼克岛去寻找他的天地去了。
劳特莱克表现得很伤感,身体上的缺陷使他第一次在朋友离开时表现出了自卑。
“我永远和咖啡馆、舞厅以及妓女们共存亡。”他说。
劳特莱克建议温森特到阿尔去,他说那里的景色与非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里阳光充足,干燥少雨,是画家们的天堂,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能经得住阿尔的太阳炙烤的画家。
那就去阿尔!
决定一旦作出,兄弟俩都涌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伤感。男子汉之间似乎不适合更多的絮叨,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痛苦。他们尽量把各自的话题往愉快的方向牵引,但总是得到一种尴尬的呼应。温森特从来不在弟弟面前提及什么时候走,似乎这是一种永远诀别的预告。以前没在一起的日子并不觉得,一旦相聚两年,在情感上更切实地互相依靠和信赖,骤然分离,悲壮的情绪就充满了整个生存的天空。
一天晚上,温森特拉着提奥去塞纳河畔散步,兄弟俩回忆起布拉邦特的童年生活,那时候提奥是哥哥的小跟屁虫,转眼31岁啦。话题又拉扯到了雷斯维克的磨坊,两兄弟对十多年前那次游玩的每一个细节都有清晰的印象,恍如昨日。回家的路上,温森特发现提奥泪流满面。
第二天上午,温森特趁弟弟去画店上班的时间,第一次亲自动手把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并在墙上挂上自己的几幅作品,那是他八年以来每一个阶段的习作。然后给提奥写了个留言条。
天上飘着雪花,大地被装点得一片圣洁。
温森特坚实的脚印在雪地上清晰可辨。
赶到车站的时候,远远看见提奥站在候车室门口,望着前面的大道,他的身影如同一尊巴黎街头的雕像。
轮到温森特流泪了。
“你得学会照顾你自己。”提奥说。
提奥哽咽着,那神情仿佛他是一个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