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1年1月28日,普法战争停战协定签署,普鲁士军队开进巴黎,德意志帝国在凡尔赛宫受到公开赞扬。停战协定签署后,凡尔纳便赶赴巴黎。他痛苦地获悉,他的表兄、亨利四世公学教授,那位天才的数学家,曾给予他很多指导和支持的亨利·加塞死了。他死于巴黎战争围困的饥馑,他没有支撑到最后时刻,在解除围困之前夕,终于因饥寒交迫而死去。
纳德也离开了巴黎,不知去向何方。在巴黎被围困期间,他是气球航空中队的发起者和组织者之一。这支队伍在首都被包围期间与外界联系方面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凡尔纳故友旧知,不是远离巴黎,就是离开了人间,使他心情格外沉重和孤寂,好在莱克吕、格鲁塞他们都在巴黎,似乎稍微和缓一些,由于二人忙于革命事业,难得一见。
1871年3月1日,凡尔纳目击德意志军队以占领者的姿态进驻巴黎的实况。德军占领区从塞纳河右岸到协和广场广大地区。同时,凡尔纳在3月18日又目睹了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1871年3月18日清晨,巴黎通衢大街到处红旗招展,人人手持武器涌向巴黎市政厅广场。广场临时搭起高台,国民自卫军排成整齐方阵,十多万市民拥入广场及周围街道。红旗和三色法国国旗猎猎作响,鼓声冲天。人民代表、公社委员登上高台,每人斜披红绶带。当他们庄严宣誓时,号角喧天,“公社万岁”声直上九霄。
早在1848年11月10日,凡尔纳第二次来巴黎时,正赶上第二共和国成立大会;同样在巴黎,也见过1852年12月2日,拿破仑第三称帝的登极大典。如果说,1848年第二共和国成立纯属是一个骗局,1852年拿破仑第三搞了一个王朝复辟的闹剧,那么,1871年3月1日巴黎被德军占领则是第二帝国给法国人民带来的一场灾难,而今1871年3月18日,凡尔纳是否意识到是人类的新纪元的开始呢?或者说,像他在1870年9月2日法军在色当授降后给埃歇尔的信中预见那样,预示国内战争的开始呢?或者预示1852年共和派惨遭镇压的流血悲剧的重演呢?不过这一次遭镇压的不是共和派而是社会主义者。而镇压者不是拿破仑帝国,恰恰是过去受镇压者今天变成了刽子手!这是一种什么逻辑,凡尔纳能够弄清么?
如今,凡尔纳的档案材料并未全部公开,从他的家庭传记作者的作品来看,似乎是有些敏感的地方有意回避或从略。
当然,凡尔纳和埃歇尔都不是社会主义者,他们都拥护秩序,说得明白些,拥护资产阶级共和制的秩序,但在思想领域调和色彩十分浓重。出版商埃歇尔支持过蒲鲁东,他虽然对公社表示遗憾,但莱克吕、格鲁塞等共产主义者都得过他的帮助。我们也知道,凡尔纳和格鲁塞素有交往,而一直赞赏莱克吕的才华。
1871年3月18日公社成立时,格鲁塞担任公社委员,作为对外关系的代表,领导公社的外事工作。莱克吕,这位无政府主义者,只是参加革命活动,不要担当任何职务。开始时协助纳德组织航空中队,后来作为普通一兵,去前线作战。
巴黎公社的诞生并不是一个偶然的历史事件,而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19世纪60年代,法国完成了工业革命,资本主义大发展,同时也造就了资产阶级的对立面的工人阶级,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矛盾不断升温。当年领导工人运动的蒲鲁东派分为两支,一支布朗基,一支是尼士兰,1870年合并后,总共有会员50万人。
1870年7月19日爆发普法战争后,许多工人开赴前线。9月2日色当投降,使他们受到屈辱,9月4日推翻第二帝国,政权落到资产阶级右翼和保皇派奥尔党手中,正像凡尔纳所说的“半共和政府”。1871年2月17日,保皇派奥尔良党首梯也尔出任政府总理,2月28日议和,法国割地、赔款,引起全法各阶层的强烈不满。
1870年9月4日后,忠于公社的国民自卫军已扩充到194个营,约7万人,普鲁士军队包围巴黎的1870年10月31日和梯也尔就任政府总理前的1871年1月22日,两次起义未果。到1871年3月15日,国民自卫军已有251个营,近10万人,在兵力方面占有优势。
此时,梯也尔也积极准备内战,从1871年3月8日到15日,从凡尔赛调集2万多名反动军警,通过德军阵地秘密进入巴黎。1871年3月18日,正当全体公社人员和市民庆祝公社诞生时,梯也尔军队在叛徒指引下,通过德意志军队阵地奇袭蒙马特尔高地,夺取417门大炮,并逮捕国民自卫军委员会成员,从而引发了内战。
双方进行了残酷的战斗,逐驱逐街争夺,公社战士坚持作战18天,最后,梯也尔受到各国政府和资产阶级,特别是德军的支持(虽然他们口头说保持中立),取得胜利,公社失败了。从1871年4月4日停止战斗后,“流血的一周”开始了。别看梯也尔政府在德国人面前俯首帖耳、高声颂扬德国人,而在本国人民面前,俨然一个太上皇,作威作福,而且他历史上有血腥镇压工人阶级起义的“丰功伟绩”的资本;而反动的军官、兵痞和警棍,在德国人面前,不堪一击,不是举手投降便是抱头鼠窜,可是在本国平民百姓面前,变成了舞刀弄枪的“英雄”。
“流血一周”终于结束了。
枪炮轰鸣之后,显得死一样寂静,搅动过后的空气似乎凝结了,使人感到压抑得窒息。
巴黎上空浮尘硝烟未尽,市政大厅被炮火碾成残垣断壁,几乎夷为平地,没有窗棂的空窗口,像一个没眼球的瞎眼,呆视着前方,周围房屋墙壁弹痕累累,马路上血迹斑斑连一片,战死者和处死者的尸体扑俯大地,或无神的眼睛,仰望苍穹。他们是面向大地诉说心中的遗恨吧?还是仰望苍天、期盼一个美好的明天?夜风吹燃了即将烬尽的火苗,跳跃不定的火舌照出了从兵营门槛下流出来的血泊。
公开杀人的“流血的一周”终于结束了,但死神仍到处逞凶肆虐,不过披上了一层合法的外衣。据官方统计的数字,公社社员战死共72941人,被处死29804人,囚禁和流放80971人,总计183716人,而实际数字为数倍于官方大大缩小的数目,占当时法国总人口的1.6%—1.7%,真个是家家祭亡灵,户户有啼声。
被处死和战死者的尸体,塞满了枯井,填满了采石坑,或挖坑埋在地下,或浇上汽油烧掉,或者干脆抛到河里。塞纳河水混沌了,河面上漂浮着膨胀了的尸体……
今春,巴黎街心公园树丛格外翠绿,百花异样娇艳,因为大地注入过多的人血……
所有发生的一切使凡尔纳感到触目惊心,在他给父亲的信中说:“看着生命怎样在废墟中再次恢复活力,真是不可思议,令人难忘。您看到了画家多米埃在《喧哗》周刊上的那幅使人毛骨悚然的插图吗?”这幅画画的是,死神打扮成牧羊人,在赛纳河畔草地上的鲜花丛中,吹着牧神的洞箫,每一朵鲜花都是一个骷髅。
公社作为历史的一个新纪元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一个拂不掉、抹不去的深刻的痕记,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那些被残害致死的、或受囚禁、受侮辱的英雄人物,却永远地铭刻在人们记忆中。
莱克吕作战被俘,当他被送往战俘营的、横越大街时,从侧面追过来一个绅士模样的人,用手杖猛击这位大地理学家的头部,他顿时昏厥倒地,失去了知觉。后来才知道,这位绅士是法国地理学会会员,也就是莱克吕和凡尔纳的同一学会的会员。后来,莱克吕被法院判处终身监禁。他虽身陷囹圄,仍孜孜不倦撰写他的《世界地理》的续卷。
格鲁塞因为是公社领导,被判极刑。路易莎·米歇也被俘,准备当即处死。她有幸在公社墙边面对面看到屠杀公社社员的元凶和刽子手加利夫将军的尊容和嘴脸。她后来在回忆文章中写道:
“那天,一行马队飞驰而至,在一群军官的簇拥下,一个长官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体态臃肿,一脸横肉,怒目圆睁,像个黑煞神。他脸膛红紫,似乎这些天流淌的血都涌到他的脸上……”
“他挺胸凸肚骑在马上,傲慢地双手叉腰,蛮横对俘虏说:‘在下加利夫!来自蒙马特尔的先生们,你们都说我残忍,是的,而我比你们想像的还要残酷无情……!’”
儒勒·凡尔纳是一位大作家、思想家,但不是革命战士,更不是一位社会主义者。因此,当斗争到了紧要关头,他的世界观的弱点,便袒露无遗。
历史事件,果然如凡尔纳所预料那样发展,但比他想像的更为严峻。他说,我们“自吹自擂”,“挨了普鲁士人一顿好打”,“我们得到了和平”,可是“我们不仅失去了全部要塞”,而且失去了阿尔萨斯和洛林,“我们付出的代价不是20亿而是50亿法郎。“为了保证共和国法兰西有50年国内和平”,“共和国政府在镇压中表现出一种可怕的能力”。法兰西发生了一场国内战争,比他预料的还要激烈许多倍。社会主义者,“像狗一样被杀戮”“死难者不计其数”,对抗比“想像的还要残酷”。
埃歇尔和凡尔纳认为:“还从来没有见过比双方互相残杀这种情景更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他们无论哪一方都不是一个民族,或肩负代表一个民族的使命。”(致夏拉斯夫人的信)
“凡尔赛议会似乎绝对缺乏政治观念,这个议会只是怀着乡巴佬的怨恨去制定法律。看来,只有共和国能挽救法兰西。”(致父亲的信)
在这些日子里,他多次来到巴黎,在空旷的、到处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的大街上走过,心情沉重,什么也干不成,连作家也不想当了。在巴黎他暂住在特隆榭街弟弟的寓所。1871年夏天,他果真在证券交易所呆了一个时期。
1871年11月3日,皮埃尔·凡尔纳先生突然中风。儒勒·凡尔纳闻讯后,立即启程返回南特老家。回想1847年第一次来到巴黎以来,整整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了,他从一个19岁青年,而今已过不惑之年,几次改朝换代,两个共和国一个帝国。岁月荏苒,人世沧桑。他当年乘坐的邮车和小火车,早已被历史淘汰,如今火车一直通向尚特内。老凡尔纳中风发病几小时,就永远合上了双眼,带着众多遗憾、牵挂和满足,在妻子儿女面前,撒手西去了。老先生至死不失尊严,像一位走过漫长的人生路、完成人生赋予他的重任后离去的使者那样肃穆庄严。使老人满足的是,几十年律师生涯一直秉公守法,从未枉徇私情;他把子女培养成人,最使他不放心的长子终于成为名人。遗憾的是他临终前未与他谋面,还对长子的信仰表示怀疑。如今,老先生带着这一切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
凡尔纳父子关系,一向不即不离,儿子习惯把父亲当作固定的通讯对象(还有一位是出版商埃歇尔),由于儒勒性格内向,不愿向外人吐露,不事张扬,愿意把自己设想、计划、烦恼、不解,乃至对世事的观点,告诉父亲(当然不是全部,正像父亲评论那样,儒勒从不向什么人袒露心扉),让他相信,得到他的支持,有时什么也不希求。如今,这一切统统结束了。
在尚特内,那幢宽敞舒适的别墅显得那么忙乱,失去了昔日井井有条的宁静。看来,支撑偌大家庭秩序的顶梁柱倒了,这里的一切再也不能恢复昔日旧有的面貌。母亲索菲面带哀容,目光滞呆,已经乱了方寸。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穿梭进出,来去匆匆。这个家无法再继续下去了,母亲决定迁回南特卢梭街那座老宅。
这些年来,南特成为巨大的商埠,更为繁华喧闹,维多岛也旧貌换新颜,已经很难找到童年的回忆。只有尚特内还能使他与故乡保持惟一的联系,但尚特内别墅将易新主。别了,故乡,别了童年和童年的梦想!
凡尔纳想到自身的处境,自然又想到莱克吕他们的命运。他得悉格鲁塞由死刑改判终身流放,米歇尔未被立即处死,他们被流放到法属圭亚那,即法国的海外省。那里的恶劣环境,必然毙命无疑。后来把流放犯一律改为法国海外领土新喀里多尼亚群岛。因为,群岛在茫茫太平洋南天一隅,四面环海,想逃跑也万不可能。但这也未阻止格鲁塞于1874年成功地逃出虎口。
真是无巧不成书。新喀里多尼亚!正是凡尔纳的新三部曲中那位格兰特船长选择作为他的乌托邦移民区的地方,而《神秘岛》中林肯岛上的微型理想国,也恰恰选择在此地。命运有时多会捉弄人啊!
莱克吕的命运,在地理学会内部激烈争论之后,终于提出了赦免这位大地理学家的申请。梯也尔慑于国内外舆论,被迫同意,但附加一个条件,即莱克吕必须保证永远不参加革命活动。莱克吕轻蔑地加以拒绝!当年世界各国知名学者发起一个拯救莱克吕的声势浩大的运动,在宣言上第一个签名的就是大生物学家达尔文……
凡尔纳在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内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件,渐渐地对于他坚信科学能拯救人类的理想,也丧失了信心,而他又缺乏迎接明天挑战的勇气。
巴黎,凡尔纳的第二故乡!他在这里苦斗了整整25个寒暑。这里有他的粉颈和红颜、孤独和寂寞,也有他的怔松和恐惧、彷徨和失意,还有成功和荣誉、鲜花和笑脸。巴黎,这灯塔城,这个古老又年轻的城市,它宁静致远又纷争喧闹,它阿娜绰约又狰狞枭獍,它华贵壮美又血腥残酷,它永远保持着这种经久不衰的多彩生活。
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
凡尔纳处理完毕巴黎的事务,准备去亚眠定居,已是隆冬季节,岁月已悄悄跨进1872年。当他步入车站广场时,科克旅行社巨大广告牌首先映入眼帘,鲜艳夺目的广告与阴冷萧索的街景,是那么不协调。这些黑暗阴郁的日子,竟然有这样的福地,那里阳光普照,慷慨的大自然给居民以丰富的馈赠,不是显得荒诞不经么?
凡尔纳在车厢落座后,不由得想起15年前初去亚眠的情景,恍如昨天。如今,他已过不惑之年,再操笔写作,已缺乏应有的锐气了,他写什么呢?
列车启动了,凡尔纳回眸眺望,万家炊烟渐渐地遮住了城市轮廓,之后最后的灯火也慢慢地消失在阴冷冬夜的暗灰色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