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光明中的汉卿,抬头看了看阴暗的天色,摇了摇头。
秀儿看着他几日来变得沧桑的脸庞,心里一阵阵的愧疚袭来。她刚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
“先生,先生。你,你终于出来了!终于出来了!”宦柔泪水涟涟地扑了过来。秀儿还未反应过来,宦柔瘦小的身子已经扑入了汉卿怀中,俩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秀儿微微转了转头,眼睛里已被泪水所充盈,几日来柔姐姐寝食难安,几日几夜难以入眠,熬得两眼通红通红的,人也憔悴了很多,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往日那个水灵灵的姐姐不见了,愁眉紧锁,唉声叹气,秀儿从未想过一向开朗而率真的柔姐姐有一天会如此的多愁善感。
今日,好不容易劝得她肯躺下来,可谁知……
“相公,你让我等得好苦!”一声酸酸涩涩的声音拉回了秀儿的视线,她不敢相信的慢慢转头,不愿看到的一幕就在自己的眼前。
关夫人站在不远处,看着沉浸在失而复得般珍视的两个人,脸上是气愤之后的麻木和颓唐。
秀儿僵硬的思想慢慢的转了过来,柔儿似乎也感受到了身后刺人的目光,她慢慢挺直了脊背,从汉卿的怀里挣脱了出来。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身冲着关夫人施了一礼,,讪笑道:“见过关夫人!柔儿看到先生脱险,一时高兴就……就……”
“不用紧张,我知道,很多女人的投怀送抱确实甜腻而诱人,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在这么多年里看惯了这个问题,所以已经见怪不怪了。要不要我避开一会儿?”关夫人淡淡一笑,掩饰掉脸上的不悦与恨意。
“夫人,你……”汉卿先是有些尴尬地望着自己的夫人,愧疚让他对自己的夫人忍让有加。
“相公,你看,这些日子少了我的照顾,你变成什么样子了?走吧,我们回家!我再也不能让你身处这样的危险之地了。”关夫人好似没有看到汉卿脸上的歉疚一样,上前用袖子拭去汉卿脸上的尘土,拉住汉卿的袖子,柔声说道。
汉卿回头看了一眼柔儿和秀儿,秀儿冲他点了点头。这个时候,这么多人,大庭广众之下,实在不适宜谈论这个问题。
看着两人相携离去时的背影,秀儿慢慢走到宦柔的身后,伸手揽过她,让自己成为她的力量和依靠。
汉卿出来了,周围的人群也陆陆续续散去,窝阔台秀儿将宦柔送回菊心坊后,两人默默地回了青葵园,在大门口分手。
走在秋日里树叶稀疏的合欢树下,秋风瑟瑟,不知何时,弥漫而起的水雾笼罩着整个扬州城,空气中湿湿的凉意浸润而来,冷冰冰的细密雨滴交织着飘落下来。
秀儿抬头看了看天空,密密的雨珠似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下来。扑到秀儿的脸上,秀儿打了个寒战。
“小姐,我们快走吧!秋雨侵衣,会冻坏身子的!你这些天来又……”梨儿站在秀儿的身后,提醒道。
秀儿长出了一口气,重新鼓起劲头往前走去。
踏上落霞居的大厅,秀儿只感到空气中似乎更加的沉闷了。她烦躁地踏着一级一级的台阶往上走去。
“小姐,小姐,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灵儿,灵儿……”哭丧着脸,眼睛肿的像是核桃的灵儿奔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在秀儿的面前泣不成声。
“你这是干什么?”秀儿只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揉痛了自己,她一把拉起灵儿,厉声问道。
“小姐,小姐,月妈妈,月妈妈她,她已经,已经归天了。”
秀儿只觉得如晴天霹雳震慑着她,呆愣愣地看着灵儿,似乎不认识一般。陌生而冷漠的眼光盯着灵儿心里一阵寒冷。
“小姐,小姐,您一定要节哀啊!一定要节哀啊!”灵儿一看秀儿的模样,泪水更是如大雨滂沱一样纷纷落下。
秀儿呆愣了片刻,撒开脚丫往清雅阁跑去,一路上不断撞到对面走来的人,可她顾不得什么,眼睛已经被泪水所模糊,辨不清前方是人还是物,她只是疯狂的往前跑。
清雅阁里,青娘已经帮月娘穿戴整齐。和几个人正在商讨着什么,门外几个彪形大汉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内的一切,无动于衷地听着一声声嚎啕大哭。
秀儿冲到床前,看着脸色如活着一样的月妈妈,无声的哭泣声从悲痛欲绝的心底释放出来。她抱着月妈妈的身体,失声痛哭。
“秀儿,秀儿,往后退,你不能这样!眼泪滴落到月娘身上,是不吉利的!月娘苦了一辈子了,难道你想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吗?往后退!”青娘一声悲喝。拉住秀儿,“就等着你回来后看一眼就要入殓了,眼看吉时已过,再晚些时就不适宜下葬了。”
说着,几个年长些的婆子上前,将秀儿从地上拉了出来退到一边。
青娘招呼着门外的大汉坐进来,净手之后,将月娘的身体缓缓抬出,放入等在门口的棺木中。
秀儿扑了上去,一把抓住棺木的盖子,依依不舍地看着月妈妈慈爱的容颜,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多么想将这张脸留在自己的脑海中啊!正是这张脸,让自己在初入园子时没有了陌生和距离,没有了离开亲人后的悲伤和凄楚,在自己犯错的时候,也只有这张脸站在自己面前,告诉自己该怎么做,虽然有时候惩罚是疼痛的,可是她知道爱之深才恨之切。
当自己犯了过错而陷她于危险境地的时候,所有的矛头和指责都对准了她,也只有这张脸上还有对自己的怜悯与疼爱!
青葵园里,也许所有人都因为自己是珠帘秀而对自己另眼相待,而只有这张脸,只是因为自己是菊儿而疼爱自己。
如今这一面是自己和她的最后一面,之后,之后将永不相见,永不相见。
秀儿想到这儿,心中的疼痛就无法抑制,让她无法呼吸。她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和寒冷。紧紧抓住月娘的衣角,不肯松手。
“秀儿,快起来,难道你要让月妈妈在九泉之下抱怨于你吗?”
灵儿和梨儿从两侧架起秀儿的胳膊,将她拉开,这边仵作走了过来,翻动着月娘的尸身检查着,最后将一枚银色的长针刺入她的后脑,看到没有丝毫的反应,才对着青娘摇了摇头。
青娘朝着四个彪形大汉挥了一下手,扭过头去,不忍再看。几名大汉噼里啪啦将棺盖死死地铸在了棺木上。
青葵园里清雅阁前顿时一片哭声!由于月娘临终前的特意交代,自己死后尸身沉葬于运河之中。她一生喜欢水域,总以为女人是水做的,死后要归入水中,才算是功德圆满。所以自己的一生要和水相依相伴!
江面上,秀儿眼看着从大船上慢慢的被挪到水面上,缓缓沉入水底的棺木,感觉月娘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眼睛模糊不清,她已经分辨不出脸上湿漉漉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没有去擦拭,只是任凭脸上泪雨滂沱!
“妈妈。妈妈!”这熟悉的称呼又让她想起来自己的亲生母亲,不知此时她又在何方,做着什么?
一切结束后,沉默的送归队伍稀稀拉拉地乘着马车回去,秀儿木然地跟着青娘回了青葵园,走进园子,众人各自散去,唯有华蕊低着个头,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
“秀儿,你过来一下。我有些话要告诉你。”青娘说完,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秀儿木然地跟在后面,进入青娘的房间。青娘招呼秀儿坐下来,随后给自己和秀儿各自倒了一杯水。
“你的事情月娘已经和我说过了。起初我是不愿意你走的!可是多伦贝尔王爷劝我要懂得放手!所以我答应你,将整个剧团都交到你的手上,以后他们和你同甘共苦,共进退共荣辱,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们,不要丢弃了任何一个人。”
秀儿一听,噗通跪了下来,她也正为此事而盘算着,如今汉卿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担心哈尔伦赤会随时反悔,那么最终倒霉的还是先生,所以最合适的方法就是现在离开扬州,那么自己的京城之行就要付诸于行动了。
可是如果整个剧社的人不走的话,汉卿是不会同意进京的。那么如何说服青娘,让整个剧团和自己一同离开就成为了一个难题。以往因为有月妈妈的疼爱和隔三差五的惦记,所以落霞居里众人对秀儿都是刮目相看的,如今月妈妈已经不在了,要想完完整整地从这里走出去,实在是难上加难!
可没曾想,青娘倒是先行提出了这个问题,怎么能够让她不感激涕零呢?
她匍匐在地,磕了几个响头。“你先不要忙着谢我,你知道是谁为你疏通的关系吗?”
秀儿摇了摇头,狐疑地看着青娘。
“是月娘!她不让我告诉你这些的,可是此时你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还是否有机会和缘分见面,如果我不说就要烂在自己的肚子里,这样我会难受的!所以我不顾月娘的反对,希望你能了解到这个事实,把月娘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对待,以后不论你走到哪里,每到今天这个时候,你都要记得到江边拜上几拜,磕上几个响头,我想月娘在天之灵也会高兴起来的。”
秀儿点了点头。
“月娘为了能够让多伦贝尔王爷同意你们进京,她向王爷奉献出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王爷每到十五必到青葵园里来,虽然没有说是因为什么。可我清清楚楚,他是为了月娘而来的,可因为月娘本人志存高洁,所以他只能对月娘尊重有加。没承想这次,月娘为了让他答应你们一块儿进京,竟然主动,主动用自己的身体交换了你的自由和前程!”
她闭了闭眼睛,好似吃力地换了一口气一样,又缓缓的说道:“这么多年了,月娘就在我的身边,从一个花样风华的年纪渐渐变成一个徐娘半老但风韵不减的女子。我从未见过她有一丝一毫的动摇过。她只说自己这一生爱过了也恨过了!如今无欲无求,只想平平淡淡度完此生!可没想到现在,她,她为了你,放弃了自己的夙愿和誓言!”
她惨然一笑,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最终的结果。
秀儿只觉得一个晴天霹雳,整个大脑疼痛起来,深深的痛楚抓住了她,对月娘的愧疚如黄河之水决堤而来,让人无法掩饰无法咀嚼这种痛楚!“什么时候出发,决定了就告诉我一声就好了!我也倦了,你先回吧!”青娘懒懒的往软榻上一靠,闭上了眼睛。秀儿看了青娘一眼,低头退出了房间。
是她,是她,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心竟是这样的苦涩?明明已经麻木了,可还是这样疼痛!
为什么自己竟然如此的愚蠢和愚钝,是的!月妈妈曾经暗示过自己,她说过,所以丶困难都不是问题,她会帮自己解决的,可当时因为纠缠不清的麻烦事,而忽略了她的话语,如今连道谢的机会都没有!更没有在她最痛苦的弥留之际尽一点点的孝心!
子欲养而亲不待,遗憾所带来的彻骨的锥心之痛刺穿了秀儿的心扉,她在痛苦的漩涡中挣扎着,可无谓的挣扎只是杯水车薪,她逃不掉,最后只是沉沦,沉沦!
“小姐,小姐。拢月阁已经走过了,小姐要到哪里去?梨儿,梨儿认为小姐还是回屋休息一下吧!”梨儿的声音似是隔着几个时空而来,飘渺而遥远。秀儿微微转了转头,看到身后的梨儿,满眼疼惜地看着自己。
“好,我们回拢月阁。”秀儿茫然地往四周看去。原来,自己已经走到了走廊的玄关处。拢月阁已经在身后十多步处。
“只顾想事情,竟然,竟然走神了。”秀儿独自解释了一句,转身走了回来。
梨儿转过身,看着青葵园的大厅内,侍从正在取下挂着的白幡。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狠狠地擦去眼中的泪,跟着这个秀儿这么几天,自己竟然时不时地会流泪,真是可恨!多少年了,自己早已经忘记了泪水是咸的还是甜的!可最近竟然,竟然频频失态!
秀儿躺在拢月阁自己的床榻上,华蕊去整理月娘的遗物去了,灵儿也不知躲到了哪个角落里伤神去了,梨儿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独自发着呆。天色越来越暗。夜色渐渐笼罩着拢月阁,秀儿的思想此刻已是一片空白,今后该如何走,她不想去想,只觉得不知什么东西抽干了身上所有的力量,她瘦小的身子陷入薄薄的棉被中,似是被蒸发了一般,找不到一丝丝的凸起。
渐渐地,意识陷入了模糊,思想也飘入了虚空。
鼻间,熟悉的男子的味道萦绕而来,凉凉的雨水的湿润拂过她的脸颊,似乎是心中思念的那个人儿来了,近在咫尺的真实感温暖着秀儿的心,她悄声啜泣着,燃烧的面颊红彤彤一片。
寒冷继续迫使她往这个温暖的怀里拱了拱,直到脸颊贴上只穿着一层单衣的胸膛,才安心的停了下来,双手已不自觉地环住了这个坚实的身体,生怕会转眼间消失一样。
梦真的很好,秀儿心里默默地想着!也只有在梦中,才能敢这样无所顾忌去爱!但愿不要醒来!
额头上冰冰凉凉的,秀儿迷迷糊糊间感到头痛欲裂。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悠悠醒转,眼睛也是生疼生疼的。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转了下身子,浑身的酸痛感,让她一阵难过与沮丧。可转动身子时胳膊碰到另一个人的惊慌让她一下子直起身来。
可下一刻,只听得哎哟一声惊呼,同时从两人嘴里发出,秀儿懊恼地抬眼一看,一下子呆住了。
“怎么?看傻了!你看你这一惊一乍的。把额头都撞红了。”卢挚抬手温柔地揉着秀儿的额头。
“你,你,这,这是真的吗?”她抓起额头上的手使劲咬了下去。
“不疼啊!算了,我继续做梦!但愿不要醒来!”说着,身子一歪,又躺了下去。
卢挚强忍着手指上传来的疼,也顺势侧躺下来,“我的傻秀儿,你刚才咬的是我的手。你看看,这就是你的战绩!”说罢,举起有着深深的牙印,浸着血丝的食指。
秀儿睁大了眼睛,难道是真的?真是奇怪了,一夜之间,他就在自己的身边躺着。不可能!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这次看仔细了,是自己的,还带着翡翠戒指呢!她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哎,别介!”卢挚刚伸手阻止,“哎哟,”手上又多了一道印迹!
“你怎么?”秀儿不解地望着他。
“你咬你自己也这么舍得啊!还真是有自残的倾向,以后无论多忙,我都得盯着你!以免有一天你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让人看着心疼。”卢挚龇牙咧嘴地忍着不呼出声来。
“真的是你啊!”秀儿还有些不相信。
“小姐。你不相信大人,还不相信我吗?我不会有假吧!”灵儿悄悄走了过来,捡起掉落到地上的锦帕。
秀儿转头看了看灵儿,又打量了房间一遍,听着窗外哗哗啦啦的雨声,窗棂上透过灰暗的天色。才相信了这个事实。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早几天就飞鸽传书卢文了啊,怎么他没告诉你!”卢挚也有些不解。
“是这样的!大人,小姐,请恕卢文和灵儿无罪,卢文告诉我了,让我告诉小姐的,可,可最近发生的事情我们知道小姐您乱了心思,只想,只想等大人来了之后给您个意外的惊喜,所以就没有告诉您,请大人小姐责罚灵儿,这都是灵儿一人的罪过,不怪卢文,要责罚就责罚灵儿一人吧!”说着,灵儿在床前跪了下来。
“起来吧!我又没说要责罚谁,你倒是挺知冷知热的,我还不知道,小小的灵儿竟然懂得体贴人,替人承担罪责了。起来吧,你也是一番好意,如今却是让我又惊又喜!功过相抵,不罚也不奖!”说完,转头看着卢挚。
“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叫醒我!”
“昨晚二更时刻到的。看你睡得正深,不忍心叫醒你!这儿发生的事情灵儿都告诉我了!幸亏我来了。否则我会觉得亏欠一辈子的!在你心情最低谷的时候我不在你身旁陪着你,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那种鞭长莫及的无奈和急切折磨地我日日乱了心思,无法专心做事,满脑子都是想着你在干什么?你怎么样了?’”他眉头紧蹙着,英挺的眉毛凝重而深沉。
秀儿心疼地伸手用指腹轻轻按压着他的眉心,让他舒缓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