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的,三间大屋,中间为正屋,左右各有一个里间,堂哥家东边的里间住人,西边的里间储物,他的正屋其实除了一个脸盆架一个炉子和两三个厨柜之外空荡荡的,这也就为我们摆摊儿提供了充足的空间。从正屋进到东边的里间,左手边靠着西墙有一个连着屋外炉子的暖气包,一根烟筒笔直的竖立在上面然后顺着墙壁拐一个弯儿从南墙伸出去,他家的暖气包也是那种光滑的放上手去要打滑的水泥面。暖气包北侧一拃距离有一张床靠西墙和北墙放着,离床东沿五十公分的距离靠东墙摆放着一个大立柜,上面带着两扇门和一面镜子,东墙上紧挨着大衣柜是一个写字台,墙面上挂了几个装满老照片和新照片的相框,写字台上靠南位置放着19寸黑白电视机,电视机这种东西在当时的贾杨李本身就属于十分稀缺的大物件,而他家这种配置的电视机,估计整个乡里都很难找出第二台。靠近电视机的地方就到了是南墙,南墙上一面宽敞明亮的大窗户下面是两张沙发夹了个方形沙发柜,沙发扶手盖着雪白的针织方巾,在这组沙发前面还有一张标配的长方形茶几,上面铺着一层塑料桌布。
亮亮和李家姑娘被堂哥安排坐在沙发上,然后潇洒的拿过一个大红色的圆形梳妆镜放在李家姑娘面前的茶几上,不等李家姑娘开始撩开头发擦红药水,转身对我说道,你去把老天他们都给我叫来。我看了眼李家姑娘手里的红药水,然后摸摸自己摔疼的腿,不敢有任何忤逆的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的跑出去找人了。从堂哥到老天家不过两条胡同的距离,虽然我一瘸一拐,但是跑到他家的时候腿已经基本不疼了,我推开他家那个栅栏门儿,四下瞅瞅院子里没人,进正屋看看也没人。这时候他娘抱着一捆干草从牛棚走出来,我说,大娘,老天呢?大娘伸手指指低矮的土围墙外面说,在下面湾里摸鱼呢,找Tianjin干啥?我没敢说找老天要去打架,说到我们找他玩儿去。我们那里取名字,好多人都是采用地名儿,老天本名叫Tianjin,大家平时就叫他老天,听起来仿佛老天爷一样伟岸,他的岁数跟堂哥一样大,是堂哥最铁的兄弟,就好比我们一众小孩儿的二当家。这家伙长的又高又瘦,一脸黢黑,擅长浮水,据说是遗传了他爹的基因。他爹原名“沾化”,现在我才知道,给他儿子取名Tijin,是因为沾化离得Tianjin不远,估计代表了以后不让儿子走远的美好愿望。沾化大爷有外号“水牛”,可以在水中手托着衣服站立着向前行走数十里地,还可以在水中憋气好几个小时,当然这些都来自大家口传,至于具体多么厉害,我是没有见证过的。
老天家在村中最大的湾边儿上,可以说站在墙头上就能跳到湾里那种距离,虽然墙头低矮,但是以我的身高也只能看到远处一片绿油油的湾面。我走出栅栏门儿向湾里望去,看到老天和几个人光着膀子浮在水面。我大声吆喝,老天,我哥哥叫你,你快点过去吧。水里的老天听到我的喊声,大声回应,我这就过去,你等等我。然后撒开了膀子划水飞快的靠向岸边,其余几个小孩儿也尾随着他游了过来。
跟我一起回到堂哥家的,连老天在内一共六个人,里间瞬间站满了小孩儿,李家姑娘已经涂上了红药水,被刘海遮挡住的额头倒也看不到负伤,但是有一道儿红色从额头流到鼻梁一侧的痕迹,显然是刚才没擦干,望去好像脸上被劈了一刀。堂哥朝亮亮伸伸手指头示意亮亮把沙发腾给他,亮亮知趣的站起来走到床沿那里和其余人站成一排。堂哥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他旁边的李家姑娘这会儿已经恢复了正常情绪,不哭不闹的安静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逆光看去,俨然一副小地主携小地主婆开家庭会议的场景。老天这会儿光着黝黑的脊梁,肩上搭着一个破旧的汗衫,像一个地主家的长工似的上前一步走,半张着嘴放佛要说,东家,有啥吩咐?结果长工开口却说,我太饥困了,有馒头咸菜吗?小地主听闻此言,不耐烦的指了指外间正屋说,柜子里有鬼子姜,笊篱里有干粮,自己拿去。老天大步流星从里间跨到外间柜子前,伸手抓了一个半大干粮两块鬼子姜就开始往嘴里塞,一边嚼着一边走回里间鼓着俩腮帮子含糊不清的问东家,这是出啥事儿了?堂哥感觉脸上无光,这个老天,这么严肃撑场面的时候,怎么能先顾着吃馒头咸菜。可不满归不满,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堂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老天一边咯吱咯吱的咬着鬼子姜一边聚精会神的瞪大眼睛听着。堂哥说完的时候他正好吃完了手里的干粮和咸菜,使劲咽下最后一口后说,那咱现在就去找他们算账去吧,我才吃饱了有劲儿!这话说的慷锵有力,话音刚落,一个大大的干粮渣儿从他嘴里喷出,在从窗户外四十五度角射进的阳光中画出一道抛物线,掷地有声。
说干就干,但是小地主之所以能是小地主,绝不是靠蛮力混迹世道儿的人,他安排我们再叫上些人,凑二十个。洋火枪是必备的工具,弹弓也是随身携带的远程作战工具,还有各种用树枝做成的棍子,我这种级别,既是小地主的皇亲国戚,又年幼无知没有作战经验,堂哥特意给我美差,让我跟着帮忙拿东西,真打起架来得躲得远远地看。这时候堂哥想起了两个堂弟,说他们走的真不是时候,不然的话还能增加两名战士,在打架方面,两个堂弟都是当仁不让的好手。他这么一说,我也深深怀念起两位堂弟来,要是他们在一定可以拿大爷的长虫去吓唬人。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是三点左右,武器装备和人都凑齐了,临走之前堂哥顺手拿上了一把据说是抗战时杨桥村为数不多的战利品,不知道哪个爷爷留下的一把军刀。那把军刀本来锈迹斑斑,后来被他一贯的匠心用砂纸打磨的闪闪发光可以当镜子照。大家浩浩荡荡的开始往李家村走去,距离三个胡同,行军时间五分钟,行军速度比平时走路快两倍。等我们站在李家大街上的时候,看到他们大约七八个人在街上“砰!砰!砰!”的玩洋火枪打土墙。堂哥和老天相视一笑,然后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我们看到他们人那么少,自然也胆子更大了许多,走起路来甚至有些不可一世的味道。堂哥手里拿着全贾杨李最好的洋火枪,口袋里放着那个时代几乎最好的弹弓,手里拿着杨桥村最辉煌的战利品,威风凛凛的带着众人往老港前面一站,也不说话,眯着本来就不是太大的眼睛看着老港,那架势好像人家一看他就得立刻下跪求饶一样。老港原名李海港,那时候的村子里估计大家还不知道香港的存在,所以没有父母给孩子取名儿叫香港的,作为黄河入海口的盐碱地上的祖祖辈辈倒是知道有个海港,所以贾杨李叫海港的人特别多。平时孩子们以老港大港小港等来划分,实在分不清楚的小一些的就叫港港。这个老港从名字上看起来就是那种来头不小的的,在叫海港的里面数得着的人物。年纪比堂哥要大个一两岁的样子,可堂哥小地主的气质,让他在杨桥村一样可以镇压比他年纪大的孩子,所以对于老港的年龄和他那与年纪极不相符的一脸老相毫不畏惧,至于个头差那么个三五公分更不在话下。可是那老港在李家村是出了名的调皮捣蛋无恶不作,他的坏和堂哥的坏不是一个路数,堂哥不负小地主的名号,走的是乡绅土豪路线,他走的是地痞流氓路线。那么个小孩儿,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事情没少干,据说最离谱的是他还拿柴火棍子在大街上追着打他亲娘,而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娘不给他买油条。这样十恶不赦的不良儿童,面对一个还算文质彬彬的小地主,是不可能面露怯色的。堂哥走到他身旁的时候,他刚刚放完了一枪,拿着还冒着烟的洋火枪转身面对小地主,由于身高原因,低眉垂目懒散的打量一番,一脸不屑的,看那口型是刚要说妈X的要干啥,突然又看到堂哥身后众多全副武装的那么多人,半张开的嘴迅速换了个口型说到,咋了?是找我吗?问完之后看看小地主旁边脸上带着红药水“刀痕”李家姑娘,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老港,是你打了她吗?堂哥这句话问的仿佛不知道他是凶手一样,李家姑娘听堂哥这么问,表示很不满意,看堂哥一眼说就是他刚才抢我东西还打我。其实她不知道,足智多谋智勇双全的小地主是按照惯例来的,警匪片里即便警察面对凶手,在审问的时候也会问一下是不是他干的,以此走走过场,等到人家自己承认了才能定义为罪犯,在此之前都叫做嫌疑犯。嫌疑犯老港面对受害者的指控,竟然变得文明了很多,他一改刚才打枪时的跋扈,温顺的说,我没打她也没抢她啊,我借她个皮筋儿用一下,她没寻思绊倒了,你问问海亮,是不是啊?海亮?老港也是老谋深算的,看到对方声势浩大便知不能碰硬,当机立断一把拉出小地主的表弟贾海亮来做挡箭牌。海亮看着他的表哥我的堂哥,杨桥村著名的小地主,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支支吾吾的回头看看老港,再支支吾吾的抬头看看他表哥,恩,那啥啊,那,那我刚才也没看清楚。说完立刻低下头闪到一边儿去。老港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继续一脸温顺的看着小地主说,真事儿的,我不骗你。不得不说,当时的堂哥可真沉得住气儿,同伴们在旁边,有的手里拿着弹弓,有的腰里斜插着两个木棍儿,都着急的看不下去了,这明明是他打的他咋还不承认呢,咱管他承认不承认呢,我们人这么多先把他打了多好啊,让他知道下我们的厉害吧。终于,堂哥发话了,不是你打的是吧?行,我信不是你打的,那你,也不是我打的。老港没反应过来,说,啥意思?你没打过我啊。不等他讲完,堂哥右手抬起军刀,示意了一下老天,然后自己往旁边一步走。说时迟,那时快,瘦高个儿的,黢黑的,我们伟岸的会浮水的老天,以比他家那条黄狗撒欢跑起来还快的速度一拳打在老港的鼻子上,两道血柱顺着老港的鼻孔奔流至嘴里。老港一个倒退摔在地上,扔了手里的洋火枪双手捂住鼻子在地上大声哀嚎起来。堂哥低头看着地上的老港说,大家都看到了,不是我打的你,你服不服?然后伸手指指李家姑娘和亮亮,继续说道,以后你要是再敢欺负她俩,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老港的鼻子还在流血不止,被这一记重拳打趴在地一定感觉受了奇耻大辱,他老港在李家村那里受过这种委屈,话没说几句上来就被人打了,还是杨桥村的人来打的。他双手不离鼻子的摇晃着站起来,没等站稳就开始往家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含糊不清的喊了几句,你给我在那等着!你给我在那等着!所有人都看傻了,停顿数秒,有我们的人说,赢了赢了赢了!然后其余小孩儿跟着欢呼雀跃起来。堂哥转身对李家姑娘姐弟俩说,看着吧,以后他肯定不敢欺负你俩了,我不信治不了他!李家姑娘那仿佛被劈了一刀的脸上这时才有了笑容,应该是那种略带羞涩的笑容,可我当时是理解不了那种羞涩的,看起来似笑非笑,更何况加上那刀痕点缀,让她整个脸看起来扭曲的有点儿吓人。那行了,我们打道回府!堂哥一摆手正要转身离去,老天在原地愣愣的说,我们不等他吗?小地主这时一听就恼了,说,你打上瘾了还,让你等着你就等着啊,你咋不去他家里打他?老天用刚才那只立功的背面晒得黢黑正面泡的发白的手,搓搓同样黢黑的肚皮咧开嘴笑着说,不打了,不打了,刚才一拳顶上去硌的我手疼,回去也给我弄点红药水行吧?行,我多给你弄点,还有紫药水也一块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