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有个福建人在街上与人谈星命。访至黄翁之家,求见黄翁。黄翁心里指望三(二)子立刻科名,见是星相家,无不延接。闻得远方来的,疑有异术,遂一面请坐,将着二子年甲,央请推算。谈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着鹤龄的八字对黄翁道:“此不是翁家之子。他生来不该在父母身边的,必得寄养出外,方可长成。及至长成之后,即要归宗。目下已是其期了。”黄公见他说出真底实话,面色通红道:“先生好胡说!此三子皆我亲子,怎生有寄养的话说?况说的更是我长子,承我宗祧,那里还有宗可归处?”谈星的大笑道:“老翁岂忘衣带之语乎?”黄翁不觉失色道:“先生何以知之?”谈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八年前弃儿之父韩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认,故此假扮做谈星之人,来探踪迹。今既在翁家,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黄翁道:“衣带之约果然是真,老汉岂可昧得?况我自有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沟壑,何必赖取人家之子?但此子为何见弃,乞道其详。”韩生道:“说来事涉怪异,不好告诉。”黄翁道:“既有令郎这段缘契,便是自家骨肉。说与老夫知道,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韩生道:“此子之母,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贞女之魂也。此女在宋时,父为闽官,御敌失守,全家死节。其魂不泯,与小生配合生儿。因被外人所疑,他说家世湘潭,将来贵处寄养。衣带之字,皆其亲书。今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果然遇着,敢请一见。”黄翁道:“有如此作怪异事!想令郎出身如此,必当不凡。今令郎与小儿,共是三兄弟,同到长沙应试去了。”韩生道:“小生既远寻到此,就在长沙,也要到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恩使归宗,便为万幸。”黄翁道:“父子至亲,谊当使君还珠。况是足下冥缘,岂可间隔?但老夫十八年抚养,已不必说,只近日下聘之资,也有四十金。子既已归足下,此聘金须得相还。”韩生道:“老翁恩德难报,至于聘金,自宜奉还。容小生见过小儿之后,归与其母计之,必不敢负义也。”
韩生就别了黄翁,径到长沙,访问黄翁三子应试的下处,已问着了。就写一贴,传与黄翁大儿子鹤龄。帖上写道:“十八年前与闻衣带事人韩某。”鹤龄一见衣带说话,感动于心,惊出请见道:“足下何处人氏?何以知得衣带事体?”韩生看那鹤龄时:
年方弱冠,体不胜衣。清标固禀父形,嫣质犹同母貌:恂恂儒雅,尽道是十八岁书生;邈邈源流,岂知乃二百年鬼子?
韩生看那鹤龄模样,俨然与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儿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见写衣带的人否?”鹤龄道:“写衣带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约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见教。”韩生道:“写衣带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见,先须认得我!”
鹤龄见说,知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舍得弃了儿子—十八年?”韩生道:“汝母非凡女,乃二百年鬼仙,与我配合生儿。因乳养不便,要寄托人间。汝母原籍湘潭,故将至此地。我实福建秀才,与汝母姻缘也在福建。今汝若不忘本生父母,须别了此间义父,还归福建为是。”鹤龄道:“吾母如今在那里?儿也要相会。”韩生道:“汝母倏去倏来,本无定所。若要相会,也须到我闽中。”鹤龄至性所在,不胜感动。
两弟鹤算、延龄,在旁边听见说着要他归福建说话,少年心性,不觉大怒起来道:“那里来这野汉,造此不根之谈,来诱哄人家子弟,说着不达道理的说话!好耽耽一个哥哥,却教他到福建去,有这样胡说的?”那家人们见说,也多嗔怪起来,对鹤龄道:“大官人不要听这个游方人。他们专打听着人家事体,来撰造是非,哄诱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搡他出去。韩生道:“不必罗唣,我已在湘潭见过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四十两,便可赎回,还只是我的儿子。你们如何胡说?”众人那里听他?只是推他出去为净。鹤龄心下不安,再三恋恋,众人也不顾他。两弟狠狠道:“我兄无主意,如何与这些闲棍讲话?饶他一顿打,便是人情了。”鹤龄道:“衣带之语,必非虚语,此实吾父来寻盟。他说道曾在湘潭见过爹爹来,回去到家里,必知端的。”鹤算、延龄两人与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处门首,再不放他进去与鹤龄相见了。
韩生自思:“儿子虽得见过,黄家婚聘之物,理所当还。今没个处法还得他。空手在此一年也无益,莫要想得儿子归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计较。”心里主意未定,到了晚间,把竹夹击将起来,王玉英即至。韩生因说着已见儿子、黄家要偿取聘金方得赎回的话。玉英道:“聘金该还,此间未有处法。不如且回闽中,别图机会。易家亲事,亦是前缘。待处了聘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为晚也。”
韩生因此决意回闽。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险阻,玉英便到舟中护卫。至于盘缠缺乏,也是玉英暗地资助,得以到家。到家之日,里邻惊骇。道是韩生向来遇妖,许久不见,是被妖魅拐到那里去,必然丧身在外,不得归来了,今见好好还家,以为大奇。平日往来的,多来探望。
韩生因为众人疑心坏了他,见来问的,索性一一把实话从头至尾备述与人,一些不瞒。众人见他不死,又果有儿子在湘潭,方信他说话是实,反共说他遇了仙缘,多来慕羡他。不认得的,尽想一识其面。有问韩生为何不领了儿子归来,他把聘金未曾还得、湘潭养父之家不肯的话说了。有好事的,多愿相助。不多几时,凑上了二十余金。尚少一半。夜间击夹,与王玉英商量。玉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只管起身前去。途中有凑那一半之处。”韩生随即动身。到了半路,在江边一所古庙边经过。玉英忽来对韩生道:“此庙中神厨里坐着,可得二十金,足还聘金了。”韩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入庙里看时,只见:
庙门颓败,神路荒凉。执梿的小鬼无头,拿簿的判官落帽。庭中多兽迹,狐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踪,魍魉投来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样,何曾一陌纸钱飘。
韩生到神厨边,揭开帐幔来看,灰尘堆来有寸多厚。心里道:“此处那里来的银子?”然想着玉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说话,爬上去蹲在厨里。
喘息未定,只见一个人慌慌忙忙走将进来,将手在案前香炉里乱塞。塞罢,对着神道声喏道:“望菩萨遮盖遮盖,所罚之咒,不要作准。”又见一个人在外边嚷进来道:“你欺心偷过了二十两银子,打点混赖。我与你此间神道面前罚个咒。罚得咒出,便不是你。”先来那个人便对着神道口里念诵道:“我若偷了银子,如何如何。”后来这个人见他赌得咒出,遂放下脸子道:“果是与你无干,不知在那里错去了。”先来那个人把身子抖一抖,两袖洒一洒道:“你看我身边须没藏处。”两个唧唧哝哝,一路说着,外边去了。
韩生不见人来了,在神厨里走将出来。摸一摸香炉,看适间藏的是什么东西,摸出一个大纸包来。打开看时,是一包成锭的银子,约有二十余两。韩生道:“惭愧!眼见得这先入来的瞒起同伴的银子,藏在这里。等赌过咒,搜不出时,慢慢来取用。岂知已先为鬼神所知,归我手也。”欲待不取,总来是不义之财;欲待还那失主,又明显出这个人的偷窃来了。不如依着玉英之言,且将去做赎子之本,有何不可?当下取了,出庙下船。船里从容一秤,果有二十两重,分毫不少。韩生大喜。
到了湘潭,径将四十金来送还黄翁聘礼,求赎鹤龄。黄翁道:“婚盟已定,男女俱已及时。老夫欲将此项,与令郎完了姻亲,此后再议归闽。唯足下乔梓自做主张,则老夫事体也完了。”韩生道:“此皆老翁玉成美意,敢不听命?”
黄翁着媒人与易家说知此事,易家不肯起来道:“我家初时,只许嫁黄公之子,门当户对,又同里为婚,彼此俱便。今闻此子原籍福建,一时配合了,他日要离了归乡。相隔着四五千里,这怎使得?必须讲过,只在黄家不去的,其事方谐。”媒人来对黄翁说了。黄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将此语一一告诉韩生道:“非关老夫要留此子,乃亲家之意如此。况令郎名在楚籍,婚在楚地,还闽之说必是不妥。为之奈何?”
韩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击竹夹与玉英商量。玉英道:“一向说易家亲事是前缘。既已根绊在此,怎肯放去?况妾本籍湘中,就等儿子做了此间女婿,成立在此也好。郎君只要父子相认,何必归闽?”韩生道:“闽是吾乡,我母还在。若不归闽,要此儿子何用?”玉英道:“事数到此,不由君算。若执意归闽,儿子婚姻便不可成。郎君将此儿归闽中,又在何处另结良缘?不如且从黄易两家之言,成了亲事。他日儿子自有分晓也。”韩生只得把此意回复了黄翁,一凭黄翁主张。黄翁先叫鹤龄认了父亲,就收拾书房与韩生歇下了。然后将此四十两银子,支分作花烛之费,到易家道了日子。易家见说不回福建了,无不依从。
成亲之后,鹤龄对父韩生说,要见母亲一面。韩生说与玉英,玉英道:“是我自家的儿子,正要见他。但此间生人多,非我所宜。可对儿子说,人静后房中悄悄击夹,我当见他夫妇两人一面。”韩生对鹤龄说知,就把竹夹密付与他。鹤龄领着去了。
等到黄昏,鹤龄击夹。只见一个淡妆女子,在空中下来。鹤龄夫妻知是尊嫜,双双跪下。玉英抚摹一番道:“好一对儿子媳妇!我为你一点骨血,情缘所牵,二百年贞静之性,不得安闲。今幸已成房立户,我愿已完矣。”鹤龄道:“儿子颇读诗书,曾见古今事迹。如我母数百年精魂,犹然游戏人间,生子成立,诚为稀有之事。不知母亲何术致此?望乞见教。”玉英道:“我以贞烈而死,后土录为鬼仙,许我得生一子,延其血脉。汝父有掩骸之仁,阴德可纪,故我就与配合,生汝以报其恩。此皆生前之注定也。”鹤龄道:“母亲既然灵通如此,何不即留迹人间,使儿媳辈得以朝夕奉养?”玉英道:“我与汝父有缘,故得数见于世,然非阴道所宜。今日特为要见吾儿与媳妇一面,故此暂来。此后也不再来了。直待归闽之时,石尤岭下再当一见。我儿前程远大,勉之勉之。”说罢,腾空而去。鹤龄夫妇恍恍自失了半日,才得定性。事虽怪异,想着母亲之言句句有头有尾,鹤龄自叹道:“读尽稗官野史,今日若非身为之子,随你传闻,岂肯即信也?”次日与黄翁及两弟说了,俱各惊骇。
鹤龄随将竹夹交还韩生,备说母亲夜来之言。韩生道:“今汝托义父恩庇,成家立业,俱在于此。归闽之期,知在何时?只好再过几时,我自回去看婆婆罢了。”鹤龄道:“父亲不必心焦。秋试在即,且待儿子应试过了再商量就是。”从此韩生且只在黄家住下。
鹤龄与两弟俱应过秋试,鹤龄与鹤算一同报捷。黄翁、韩生尽皆欢喜。鹤龄要与鹤算同去会试,韩生住湘潭无益,思量暂回闽中。黄翁赠与盘费,鹤龄与易氏各出所有送行。韩生仍到家来,把上项事一一对母亲说知。韩母见说孙儿娶妇成立,巴不得要看一看,只恨不得到眼前。此时连媳妇是个鬼也不说了。
次年,鹤龄、鹤算春榜连捷。鹤龄给假省亲,鹤算选授福州府闽县知县,一同回到湘潭。鹤算接了黄翁,全家赴任。鹤龄也乘此便,带了妻易氏附舟到闽访亲。登堂拜见祖母,喜庆非常。韩生对儿子道:“我馆在长乐石尤岭,乃与汝母相遇之所。连汝母骨骸也在那边。今可一同到彼,汝母必来相见。前日所约,原自如此。”遂合家同到岭下。
方得驻足馆中,不须击,玉英已来。拜韩母道:“今孙儿媳妇多在婆婆面前,况孙儿已得成名,妾所以报郎君者已尽。妾幽阴之质,不宜久在阳世周旋。只因夙缘,故得如此。今合门完聚,妾事已了,从此当静修玄理,不复再入尘寰矣。”韩生道:“往还多年,情非朝夕。即为儿子一事,费过多少精神!今甫得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之奉,如何又说要别的话来?”鹤龄夫妇,涕泣请留。玉英道:“冥数如此,非人力所强。若非数定,几曾见有二百年之精魂,还能同人道生子,又在世间往还二十多年的事?你每亦当以数自遣,不必作人间离别之态也。”言毕,翩然而逝。
鹤龄痛哭失声,韩母与易氏各各垂泪,惟有韩生不十分在心上。他是惯了的,道夜静击筴,原自可会。
岂知此后随你击筴,也不来了。守到七夕常期,竟自杳然。韩生方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断弦丧偶之情。思他平时相与时节,长篇短咏,落笔数千言,清新有致,皆如前三首绝句之类,传出与人,颇为众口所诵。韩生取其所作成集,计有十卷。因曾赋《万鸟鸣春》四律,韩生即名其集为《万鸟鸣春》,流布于世。
韩生后来去世,鹤龄即合葬之石尤岭下。鹤龄改复韩姓,别号黄石,以示不忘黄家及石尤岭之意。三年丧毕,仍与易氏同归湘潭。至今闽中盛传其事。
二百年前一鬼魂,犹能生子在乾坤。遗骸掩处阴功重,始信骷髅解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