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被他们如此舞弄了数年,弄得囊中空虚,看看手里不能接济。所有仓房中庄舍内积下米粮,或时粜银使用,或时即发米代银,或时先在那里移银子用了。秋收还米,也就东扯西拽,不能如意。公子要噪脾时,有些掣肘不爽利。门客每见公子世业不曾动损,心里道:“这里面尽有大想头。”与贾、赵二人商议定了,来见公子献策道:“有一妙着,公子再不要愁没银子用了。”公子正苦银子短少,一闻此言,欣然起问道:“有何妙计?”贾赵等指手画脚道:“公子田连阡陌,地占半州,足迹不到所在,不知多少。这许多田地,大略多是有势之时小民投献,富家馈送,原不尽用价银买的。就有些买的,也不过债利盘算,准折将来;或是户绝人穷,止剩得些硗田瘠地,只得收在户内,所值原不多的。所以而今荒芜的多,开垦的少;租利没有,钱粮要紧。这些东西,留在后边,贻累不浅的。公子看来,不过是些土泥;小民得了,自家用力耕种,才方是有用的。公子若把这些作赏赐之费,不是土泥尽当银子用了?亦且自家省了钱粮之累。”公子道:“我最苦的是时常来要我完什么钱粮,激聒得不耐烦。今把来推将去,当得银子用,这是极便宜的事了。”
自此公子每要用银子之处,只写一纸卖契,把田来准去。那得田的,心里巴不得,反要妆个腔儿,说:“不情愿,不如受些现物好。”门客每故意再三解劝,强他拿去。公子蹴踖不安,惟恐他不受。直等他领了文契,方掉得下。所有良田美产,有富户欲得的,先来通知了贾、赵二人,借打猎为名,迂道到彼家边,极意酒食款待,还有出妻献子的。或又有接了娼妓养在家里,假做了妻女,来与公子调情的。公子便有些晓得,只是将错就错,自以为得意。吃得兴阑将行,就请公子写契作赏。公子写字不甚利便,门客内有善写的,便来执笔。一个算价钱,一个查簿籍。写完了,只要公子押字。公子也不知田在那里,好的歹的,贵的贱的,见说押字,即便押了。又有时反有几两银子找将出来与公子用,公子却像落得的,分外喜欢。
如此多次,公子连押字也不耐烦了。对贾清夫道:“这些时不要我拿银子出来,只写张纸,颇觉便当。只是定要我执笔押字,我有些倦了。”赵能武道:“便是我们掿着枪棒且溜撒,只这一管笔重得可厌相。”贾清夫道:“这个不打紧。我有一策,大家可以省力。”公子道:“何策?”贾清夫道:“把这些卖契套语,刊刻了板,空了年月。刷印百张,放在身边。临时只要填写某处及多少数目,注了年月。连公子花押,也另刻了一个,只要印上去。岂不省力?”公子道:“妙,妙。却有一件:卖契刻了印板,这些小见识的必然笑我。我那有气力逐个与他辨?我做一首口号,也刻在后面。等别人看见的,晓得我心事开阔,不比他们猥琐的。”贾清夫道:“口号怎么样的?”公子道:“我念来,你们写着——”
千年田土八百翁,何须苦苦较雌雄?古今富贵知谁在?唐宋山河总是空。
去时却似来时易,无他还与有他同。若人笑我亡先业,我笑他人在梦中。
念罢,叫一个门客写了。贾清夫道:“公子出口成章如此,何愁不富贵?些须田业,不足恋也。公子若刻此佳作在上面了,去得一张,与公子扬名一张矣。”
公子大喜,依言刻了。每日印了十来张,带在贾赵二人身边。行到一处,遇要赏赐,即取出来填注几字,印了个花押,即已成契了。公子笑道:“真正简便!此后再不消捏笔了。快活,快活。”其中门客每自家要的,只须自家写注,偷用花押,一发不难。如此过了几时,公子只见逐日费得几张纸,一毫不在心上,岂知皮里走了肉,田产俱已荡尽?公子还不知觉。但见供给不来,米粮不继,印板文契丢开不用,要些使费,别无来处。问问家人:“何不卖些田来用度?”方知田多没有了。
门客看见公子艰难了些,又兼有靠着公子做成人家、过得日子的,渐渐散去不来。惟有贾赵二人,哄得家里瓶满瓮满,还想道:“瘦骆驼尚有千斤肉。”恋着未去。劝他把大房子卖了,得中人钱;又替他买小房子住,得后手钱。搬去新居不象意,又与他算计改造,置买木石,落他的。造得像样,手中又缺了。公子自思:“宾客既少,要这许多马也没干。”托着二人,把来出卖,比原价只好十分之一二。公子问:“为何差了许多?”二人道:“骑了这些时,走得路多了,价钱自减了。”公子也不计论。见着银子,且便接来应用。起初还留着自己骑坐两三匹好的,后来因为赏赐无处,随从又少,把个出猎之兴叠起在三十三层高阁上了,一总要马没干,且喂养费力,贾、赵二人也设法卖了去。价钱不多,又不尽到得公子手里,够他几时用?只得又商量卖那新居。枉自装修许多,性急要卖,只卖得原价钱到手。新居既去,只得赁居而住。一向家中牢曹什物,没处藏叠,半把价钱,烂贱送掉。
到得迁在赁的房子内时,连贾、赵二人也不来了,惟有妻上官氏随起随倒。当初风花雪月之时,虽也曾劝谏几次,如水投石,落得反目。后来晓得说着无用,只得凭他。上官氏也是富贵出身,只会吃到口茶饭,不晓得什么经求,也不曾做下一些私房。公子有时,他也有得用;公子没时,他也没了。
两个住在赁房中,且用着卖房的银子度日。走出街上来,遇见旧时的门客,一个个多新鲜衣服,仆从跟随。初时撞见公子,还略略叙寒温,已后渐渐掩面而过;再过几时,对面也不来理着了。一日早晨,撞着了赵能武。能武道:“公子曾吃早饭未曾?”公子道:“正来买些点心吃。”赵能武道:“公子且未要吃点心,到家里来坐坐,吃一件东西去。”公子随了他到家里。赵能武道:“昨夜打得一只狗,煨得糜烂在这里。与公子同享。”果然拿出热腾腾的狗肉来,与公子一同狼飧虎咽,吃得尽兴。公子回来饱了一日,心里道:他还是个好人。没些生意,便去寻他。后来也常时躲过,不十分招揽了。贾清夫遇着公子,原自满面堆下笑来。及至到他家里坐着,只是泡些好清茶来,请他评品些茶味,说些空头话。再不然,跷着脚儿,把管箫闲吹一曲,只当是他的敬意。再不去破费半文钱钞,多少弄些东西来点饥。公子忍饿不过。只得别去。此外再无人理他了。
公子的丈人上官翁,是个达者。初见公子败时,还来主张争论。后来看他行径,晓得不了不住,索性不来管他。意要等他干净了,吃尽穷苦滋味,方有回转念头的日子。所以富时也不来劝戒,穷时也不来资助,只像没相干的一般。公子手里罄尽,衣食不敷,家中别无可卖。一身之外,只有其妻。没做思量处,痴算道:“若卖了他去,省了一个口食,又可得些银两用用。”只是怕丈人,开不得这口。却是有了这个意思,未免露些光景出来。上官翁早已识破其情,想道:“省得他自家蛮做出事来,不免用个计较,哄他在圈套中了,慢作道理。”遂挽出前日劝他好话的那个张三翁来,托他做个说客。商量说话完了,竟来见公子。
公子因是前日不听其言,今荒凉光景了,羞惭满面。张三翁道:“郎君才晓得老汉前言不是迂阔么?”公子道:“惶愧,惶愧。”张三翁道:“近闻得郎君度日艰难,有将令正娘子改适之意,果否如何?”公子满面通红了道:“自幼夫妻之情,怎好轻出此言?只是绝无来路,两口饭食不给,惟恐养他不活。不如等他别寻好处安身。我又省得多一个口食,他又有着落了,免得跟着我一同忍饿。所以有这一点念头,还不忍出口。”张三翁道:“果有此意,作成老汉做个媒人何如?”公子道:“老丈有什么好人家在肚里么?”张三翁道:“便是有个人叫老汉打听,故如此说。”公子道:“就有了人家,岳丈面前怎好启齿?”张三翁道:“好教足下得知:令岳正为足下败完了人家,令正后边日子难过,尽有肯改嫁之意。只是在足下身边起身,甚不雅相。令岳欲待接着家去,在他家门里择配人家。那时老汉便做个媒人。等令正嫁了出去,寂寂里将财礼送与足下,方为隐秀,不伤体面。足下心里何如?”公子道:“如此委曲最妙,省得眼睁睁的我与他不好分别。只是既有了此意,岳丈那里我不好再走去了。我在那里问消息?”张三翁道:“只消在老汉家里讨回话。一过去了,就好成事体,我也就来回复你的。不必挂念。”公子道:“如此做事,连房下面前我不必说破,只等岳丈接他归家便了。”张三翁道:“正是,正是。”两下别去。
上官翁一径打发人来接了女儿,回家住了。过了两日,张三翁走来见公子道:“事已成了。”公子道:“是什么人家?”张三翁道:“人家豪富,也是姓姚。”公子道:“既是富家,聘礼必多了。”张三翁道:“他们道是中年再醮,不肯出多。是老汉极力称赞贤能,方得聘金四十两。你可省吃俭用些。再若轻易弄掉了,别无来处了。”公子见就有了银子,大喜过望,口口称谢。张三翁道:“虽然得了这几两银子,一入豪门,终身不得相见了。为何如此快活?”公子道:“譬如两个一齐饿死了。而今他既落了好处,我又得了银子,有甚不快活处?”——原来这银子就是上官翁的,因恐他把女儿当真卖了,故装成这个圈套,接了女儿家去。把这些银子,暗暗助他用度,试看他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