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比丘尼释悟净安静地伫立于寺院一隅,默默地注视着熙来攘往的信众,与忙碌的和尚释悟能相比,显得落寞而孤独。她是一位云游而来的行脚僧,过惯了孤独寂寞的头陀生活,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而香客们却察觉出了她的另类。
出离寺院做头陀的修行,本不是释悟净个人所愿,而是诸多因素促成的。表面上看,那个动了春心的沙弥屡次骚扰,依据比丘尼戒的八敬法第二条:“比丘尼不得举比丘的过错” 之规定,释悟净对那个沙弥的猥亵,只能以礼敬的方式委婉地回避。尽管面对沙弥忘态的倾诉:“爱我,请不要掉举。”令她恶心而又感到人格上受到的深重屈辱,但她不能正当地举报和控诉,是导致她出离沙门的直接动因。而她内心深处所向往的自由,皈依后对于许多不能自圆其说的义理的存疑,对于清规戒律束缚的反叛,则是她出离行脚的根本原因。从俗谛的角度看,相对险恶的俗世来说,沙门的生存更容易简单纯粹一些,对于贪图安逸无所用心的她倒是权且苟身苟活的所在,然而对于浮华俗世的记忆和物欲的留恋,又纠结着她对于沙门素味索然的生活不甘于心。既不失沙门存身苟活的庇护,又不受戒律的束缚,放飞自由的心境,保持与俗世的接触,唯有头陀这样云游的修行生活。好在佛门广大,一向注重方便法门,苦行且有止贪心,独居且有止嗔心,肃行且有止痴心的道法,故允许沙门自由修炼。
尽管现代沙门已经不刻意《清净道论》阐明头陀的十三种苦行,现代俗世也不见粪扫衣、冢间住、常乞食的头陀了,但行脚僧仍然过着一种孤身影只,漂泊无定,饥寒无常的生活,尤其作为一个行脚的尼姑,她倍感了生命的无由和生活的无着,如同流浪的乞丐,生存既无保障又无尊严可言。然而传统意义的头陀行,却放任了现代意义上的无拘无束的自由行走。释悟净皈依后,经过了两年多的沙弥尼戒和又两年多的式叉尼戒,接受了具足戒而成为正式的比丘尼,这个漫长的正学过程,受益最大的莫过于获得了大德正僧颁发的度牒,当她踏上了云游之路后,尤其感到如同护身符般地重要。每到一处,她只要向寺院住持出示度牒,就可得到寺院僧众一般的待遇,吃住斋戒,发愿修持等莫有另外,而她并不将度牒交与住持,则表明她继续行脚的意愿,这实际上是她充分利用了沙门戒律,在实现自我独立自由的愿心。而这一过程又与她出家前的一则新闻报道历史性地重复相似。当年报道说“本报讯:一起由舞厅陪侍女郎诱发的黑帮势力火并,造成两大黑社会团伙死伤众多,该案最终宣判,为首者得到法律应有的严惩。而该案的受害者陪侍女郎则不知所终,据传已皈依佛门。”释悟净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就是这样不断地在利用和被利用中,发见着机会和自身的价值。而香客也是从她纹饰过的唇线和眉弓间,依稀看到她从前美艳的狐媚,和作为僧尼的清丽冷艳品格,而另类于寻常僧伽。
释悟净从信众惊艳讶异的神色中,看到了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存在优势,往往就会油然生出些得意,然而她淡定如水的神情,却显得亲切易近,这不能不说得益于修炼的道行。人因为刻意的行止言色,会显出做作和虚伪,只有经过专心修炼的品性行色,才可能将内心深藏的真实加以掩饰。许多香客都会向她虔诚地合十致意,这些接应不暇的礼仪,每每都是机会和价值的实现,释悟净从来都是诚意相待,从不敷衍。在她看来,生命的终极皈依是涅槃,之前的所有修业是清净,云游行走是清净,禅定般若是清净,布道施舍是清净,清净是内心恬淡的安澜,清净是自由最高的形式,而涅槃则是灭失的实在,是虚无固化的形式。清净禅心的后面,往往是心灵的焦虑和逼迫,至少作为行脚僧的她,目前是处于这样的一种生命状态。
她以出世的身份,混迹于虔心走进寺院敬香拜佛的俗众当中,又以入世的心思,周旋于人们的问询应诺求解释惑之际,她随着若市的人流浮现,随着离去的游人隐身,当寺院晚课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她已经回到寺院左近居士的家中,开始了一天的盘点。在她行走到清净山感化寺时,她的意志中突然没有了继续走下去力量,同时为着不再受寺院戒律的掣肘,她决定仿照在家居士的样式,在寺院左近结交可以让她容身的居士,并得到和接受对她的供养。而生存的本能让她和那个让她容身的居士,都必须从香客那里得到供养,至少目前是她的一种生存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