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接替茹拉甫辽夫的职务时,他想,厂里一定杂乱无章。可是,他发现工厂的生产搞得很好,工程技术人员很精炼,生产计划一直按期完成。人们指责前厂长的是,他忽视住宅建设,而且,一般地说,对工人们的需要漠不关心、不公正、骄傲、粗暴。来到新岗位后,他首先加速了住宅建设,撤换了厂内零售商店的经理,从莫斯科搞来六辆新型大客车,解决工厂新村和城市之间的交通,并且争取到把医院和产院的大修工程列入了第二年的计划。总之,凡是他的前任没能或没想做的,他都做到了。
现在,一年过去了,不但生产计划完成得很好,而且人们也变得快活了,振作起来了,工作中的同志式亲密感情更深了;业余时间里笑声、知心的谈话和爱人们幸福的低语也更多了。或许正因为这样,有人称为“仙鹤年代”①的那些年所留下的某些令人痛心的痕迹才显得特别刺眼吧。
党委会开会时,索科洛夫斯基沉默不语。他腰板挺直,坐得很高,不时忧郁地把烟嘴往桌子上轻轻敲敲。要求他申诉理由时,他只是简短地说: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他当然要服从纪律,但是他认为厂领导的决定是不正确的。沉默一下,他又气呼呼地补充了一句:“那样的决定既不正确,也不合时宜,而且简直没有头脑……”
厂党委书记奥布霍夫认为,在上次业务会议上,索科洛夫斯基擅自退出会场,五天不上班,是做得过分了。他决定找市委工业部长特里佛诺夫商量一下,而特里佛诺夫则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这有什么可迟疑的?不能不制止他……”所以,现在奥布霍夫提议给索科洛夫斯基以警告处分。
在表决时,柯罗捷耶夫觉得:不应该委屈索科洛夫斯基。可是,除了安德烈耶夫和萨夫琴柯之外,全都赞成给处分,自己也就勉强举了手。
他回家后情绪很坏,吃午饭时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吃,说头痛。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便全都对莲娜讲了。莲娜惊奇地问道:
“那你为什么赞成?”
柯罗捷耶夫从来没见过莲娜这个样子。那双往常是朦胧而温柔的眼睛严厉地直视着他,嘴唇微微颤动,仿佛在自言自语地重复着什么……
“我也不知道……”
阳光早已穿过窗帘射进来。它先是在天花板上闪烁,接着就飞下来,在床头小桌上转了几个圈子,最后唤醒了莲娜。她拉开窗帘,嘴角上露出一丝笑意。她觉得一切都既简单,又不寻常——春天、丈夫、生活。
只是现在莲娜才懂得什么叫爱情。她觉得和茹拉甫辽夫一起生活的那些年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一场噩梦。已经觉醒的激情、尚未消耗掉的温柔,可以说还是少女般的惊讶和三十岁的女人的充沛的感情——这一切足够柯罗捷耶夫受用了。有一次,当莲娜在他身旁朦胧欲睡的时候,满心幸福的柯罗捷耶夫若有所思地对她说:“冬天难道能够设想冰雪下面的东西吗?”莲娜醒过来,搂住他说:“我已经不记得冻僵后怎么缓过来的了。”
一年来,小女孩已经离不开柯罗捷耶夫了。虽然莲娜同她谈话时,总是把柯罗捷耶夫说成“米佳叔叔”,可是舒罗奇卡却固执地说:“他是我爸爸。”也许是女佣人杜尼亚暗地里教给她的,也许她自己决定把他当成爸爸。有时候,莲娜自言自语地说:“看样子,米佳与其说是对我,还不如说对舒罗奇卡更能推心置腹。”这虽是玩笑,但也不无几分妒意。
十一月的一天清晨,白雪温存地覆盖着忧伤的、被掘开的街道——市苏维埃终于决定把这条路铺成柏油路了。沃洛佳取出那幅不成功的画稿,一直坐着画到黄昏。然后,他把画面转向墙壁,下决心说:今天是星期天,可以去看看索科洛夫斯基。
沃洛佳是老教师普霍夫的儿子。他本来是个有天赋的画家,但他幻想荣誉和金钱,专门给“先进生产者”茹拉甫辽夫等人画像,在艺术上粗制滥造。为了钱,他可以去为农业展览会画鸡鸭鹅狗,为鱼罐头画商标和广告。他说:“有思想,人家并不给钱!有思想只能使自己倒霉。”他感兴趣的是什么主题最“有现实意义”,谁的作品得了奖或受了批评。当然,沃洛佳知道他在粗制滥造,他在给索科洛夫斯基的长信中也谈到自己道路的错误,可他又无力自拔,深深地苦恼,认为大家都在粗制滥造。最近一个时期,沃洛佳一直感到精神上惶惶不安,尽管他的作品在地方报纸上受到了称赞。他有时也想像萨布罗夫那样,画一些真正的艺术品,可是,那谈何容易!他心里想道:爱情、幸福、生活——这一切都被我白白放过去了。我幻想过什么呢?大概只是奖金。接着,他又自我安慰地说:“这不是我的过错,如今的时代就是这样。画的如何并不重要,主要的是要把主题选对头——不能早一年,也不能迟一年。如果目前正在开展一个反对酗酒的运动,那你最好画上这样一幅画:喝醉酒的父亲拿着钥匙想开门,却对不准门上的锁眼,而他那戴红领巾的小女儿正站在旁边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批评家总是希望八面玲珑的。只要你稍微专心于绘画艺术,他们马上就会叫起来:形式主义还魂了!崇拜色彩!习作习气!客观主义!……人们是既不探索,也没有激情。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真是个艰难的时代!”
沃洛佳以为萨布罗夫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他想错了。的确,萨布罗夫夫妇仍然住在那窄小破旧的房间里,屋里油画堆得更多了;他们的开支基本上也还是由格拉莎的微薄薪金来维持。但是,萨布罗夫的生活中却发生了许多变化。
一切都是从萨夫琴柯在展览会上看到一张风景画和一张妇女肖像后开始的。萨夫琴柯觉得这两张画极不寻常。他想起从前在沃洛佳家见过萨布罗夫,于是决心去拜访这位默默无闻的画家。在那间小屋里,他在许多油画前面长时间地站着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微微地笑笑。最后,他说出了一句话,也正是格拉莎时常脱口而出的那句:“令人叫绝!……”
后来,萨夫琴柯带来了安德烈耶夫;他们又请得主人的同意带了别人来。这样,现在每到星期天萨布罗夫夫妇的房间都挤满赞叹不已的来访者。
萨布罗夫由衷地欢迎客人们,热情地同他们长谈。但是,对待人们的称赞他总是很谦虚,有时就说:“我倒不很喜欢这张,开始时还不错,后来给我弄坏了。”或者说:“您看,明暗没有处理好……”他身上有一种崇高的谦虚的品质,而这谦虚又包含着对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的正确性所抱的信心。他认为,真正的绘画艺术永远能够为人所理解,因而他应该作的不是去追求人们的承认,而是工作。
来访者的赞叹在格拉莎身上引起的反应就不同了。住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生活上的各种困难,这些都从来没有使格拉莎感到难过。但是,无人珍视,甚至无人知道她丈夫的作品,这是她所不能甘心的。从前,她曾幻想发生奇迹:忽然接到一封电报,请萨布罗夫到莫斯科去;或者,她打开报纸一看,有一篇很长的文章《艺术家的诞生》……她虽然并不喜欢沃洛佳,认为他善于钻营取巧,但她还是时常想起沃洛佳那次突然来访:当时沃洛佳承认他嫉妒萨布罗夫……
因此,对格拉莎来说,星期天便成了庆祝公理胜利的日子。赞赏的目光、人们接触到真正艺术作品时那种深深的沉默——这些她已期待了多少年啊!
一个星期过去了。谁也没有对薇拉提起党委会的决定。一天晚上,薇拉想:索科洛夫斯基怎么这些天一直没来?是他生气了,还是工作太忙?她决定去看看莲娜。从莲娜的话里她才猜测出,索科洛夫斯基可能出事了。一出莲娜家门,她就不顾一切地朝前跑去,顺着黑暗的、空荡荡的街道跑向索科洛夫斯基住的那所房子。
薇拉进门便问:
“出了什么事?”
一看见薇拉进来,索科洛夫斯基立刻眉开眼笑了。可是,他立即又皱起了眉头,不得不和盘托出了。
索科洛夫斯基讲到他的设计方案、他在会议中途退场、党委会的处分……不过,他强调说,这都是小事情。他主要关心的是他的设计方案,他认为,不应该因为他脾气不好而否定他的方案,这会给生产带来很大损失。
他的语气是那么坚定而自信,倒使得薇拉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他走到她跟前,抱住她,立刻感到一种内心的宁静,这正是他许多天来一直在幻想的。
“岂止相信!我的整个生命靠你支持着……别生气,薇拉!我是不愿意让你难过,就是因为这个才没去看你。你知道吗,我多么想去啊!”
薇拉这才笑了。
“你什么都懂——懂得你那些机床,懂得植物学,懂得绘画。可是,我这个人对你来说却是一本没打开的书。莫非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对我来说,和你一起难过也是幸福。我想以你的生活为生活,你懂吗?”
索科洛夫斯基看到薇拉的眼里含着泪水,他亲吻她那湿润的面颊,目不转睛地久久地望着她。她宛如一个初次体验到爱的喜悦和爱的痛苦的少女。
她留在他这里了,直到次日早晨。她临走的时候,索科洛夫斯基沉思了一下,说:
“从前,我觉得为爱情而斗争仿佛只是青年时代的事,而且也只有在初次倾吐衷曲之前。其实,并不然。终生都要为它而斗争,要维护它,不使它受屈,怀抱着它通过一切,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死……薇拉,我的爱!……”
新市委书记杰明到任后,处处关心人,他说:“生产就在于人。”他亲自调查了解索科洛夫斯基的设计方案,不赞成对他处分。在党员大会上,大多数人一致反对党委会关于给予索科洛夫斯基警告处分的决议。索科洛夫斯基以他那渊博的知识、勤勤恳恳的工作和一颗富于同情的心,赢得了人们的尊敬和爱戴。第二部完。
《解冻》这部小说的标题“解冻”二字的含义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指社会政治生活方面的“解冻”,一是指艺术创作方面的“解冻”。
首先,在社会政治生活方面,爱伦堡把它划分为两个时期:茹拉甫辽夫和高洛万诺夫时期(实际指的是斯大林逝世前后两个不同时期的苏联社会)。在作者笔下,茹拉甫辽夫是一个“典型的官僚主义者”。他不关心工人的生活,一心只想怎样完成生产任务,得到上级的奖赏和表扬。他在向上级汇报时,报喜不报忧。他把建筑工人宿舍的专款用于造新车间,让工人长期住在破旧的工棚里,直至造成事故,于是他被撤职查办。但是,爱伦堡的真实意图显然不是仅仅描写这样一个官僚主义者,他是要通过这个人物,让读者去思考产生这种类型人物的社会原因。老布尔什维克、老教师普霍夫对这类人深恶痛绝,他深知这类人是有社会基础的:“茹拉甫辽夫是个典型的官僚主义者。有多少人因为这种人而痛苦流泪呀!可是他们却无动于衷……踢掉一个这样的人,马上还会冒出十个来,像雨后春笋……”小说结尾时,茹拉甫辽夫在降职改造中一旦站稳脚跟,又原形毕露,这说明在他的上下左右仍存在着产生官僚主义的温床。也许是这个结尾是《解冻》一直遭到苏联官方冷遇的原因之一吧!在苏联五十年代的作品中,爱伦堡的《解冻》是最早触及苏联社会重大问题的作品之一。这部作品提出了社会主义社会中抓生产与关心人的关系问题、民主与法制的问题、知识分子政策问题,等等。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主人公们期待生活发生重大变化的急切心情,他们渴求友谊和温暖,有冲破造成人与人之间互不信任的障碍的热烈愿望。这也正是这部作品在苏联社会引起轰动,在读者中激起共鸣的主要原因。苏联文学批评界至今仍然认为这部作品对苏联社会政治生活作了歪曲的描写。
另外,“解冻”的含义也包括艺术创作方面的“解冻”。在小说中,爱伦堡通过塑造沃洛佳和萨布罗夫这样两个画家的形象,他们不同的创作道路,来阐明他在艺术创作与政治的关系问题上的看法。
从上面的简要分析中可以看出,爱伦堡的艺术观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正确地批判了以沃洛佳为代表的粗制滥造、看风使舵、追求金钱的庸俗倾向;另一方面他却又极力赞扬以萨布罗夫为代表的脱离生活、单纯追求艺术创作自由化的道路。这种片面性也正是苏联文学批评界批评爱伦堡的一个重要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