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真论年纪,莲儿在众女里排在第三,桂府三小姐反倒是最小的一个,闺名唤作美美。只有十四岁的年纪,正是怕黑喜热闹的阶段。以往她和阮语嫣最亲近,颇有点形影不离的意思。
此时,多了一个莲儿,阮语嫣心中多少有点不喜。暗怪三小姐仅凭一天相见,就和人亲近如斯,这是典型的肤浅。
一整晚,莲儿那南腔北调的口音,异界飞升的离奇身世,符文大师的别样光环,都成了小丫头的心头肉。好奇得不行不行。所以,全部的话题离不开莲儿。阮语嫣就不得不成了只能倾听的人。
看着这个与婉儿年纪相若的小姑娘,莲儿愈发怀念青莲峰上的时光。所以举手投足间多了分爱怜,可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存心的逢迎。
论家世,美美小姐是众人的中心,围着她玩耍是社团里的紧急要务。很多异想天开的主意,正是出自她的小脑袋瓜。姐妹们很希望她能快点长大,否则,一天到晚瞎胡闹的,大伙还必须显得很有趣才行。
就像上个月那次,大伙跑到江边上作什么义诊。就您一个懂医的,还犹犹豫豫地下不去手,您当打鱼人家都像桂府里的体面人?收拾的香喷喷水灵灵的?害得大伙跟着淋了一场大雨,给人看病?自己没生场大病算不错了。
其实,要真那么有爱心,多发派些丹药也就是了,哪里用得着亲力亲为?几千年的荣光之下,您家哪还有赤脚医生走四方的,没个三媒六聘谁请的动啊?
莲儿本想浅尝即止,奈何斟酒的人换成了阮语嫣,于是就多喝了几杯。一时间脸热心跳,话语也多了些。享受共同话题的快乐,对她来说稀罕极了。也许是太久没有这样过,这就有点忘情的掏心掏肺,让小女子一忽儿伤心,一忽儿兴奋的凌乱着。
论容貌,美美小姐还很青涩,论心理,也实在无法摆脱少女的憨直。但同样是家里骄纵的人,她心底的纯净依然在眼睛里看得见。这样一比,阮语嫣就有点太不食人间烟火,有种刻意的不留痕迹。
按理说,上官莲儿在此界,算是从山中来的。本应朴实无华的没眼色,或者为了不露怯而犹疑不决。可在这雕梁画栋的殿宇里,看不出她的不自在。而且,言谈举止里仿佛更有世家的味道。这种骨头缝里的教养,真不是排练出来的。就算已经六分醉意,她依旧是从容不迫的那个。你说这有多气人。
阮语嫣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这和修为无关。那是面临一个让人无力的威胁时才有的,就像岁月。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她就很看重她,可还是低估了她。
上一刻你还在寻找对手的优缺,希望那是一个软肋,刚刚还为找到了而高兴。下一刻就会发现,正是这个美或缺憾,竟然会让你生出共鸣或心疼,这些要命的情愫。而那个人还真心的一无所知,难道、她就是上天特意派来方我的?
知己知彼这件事,已经到了身陷囹圄前的抉择,到底是和这个人成为传帕之交,还是永世不要再见?三小姐当然是选前者,而阮语嫣呢,她在想什么。
这和见到镜子里的自己完全不同,那是一个自己曾梦想成为的那个人,现在就坐在你面前,这会让你感到非常的不适。可、可凭什么会这样?凭什么我会觉得你和他才更般配?
雪娥,你若是个不相干的人,就算你完美到天怨人怒也无妨。可你知道吗?落寞公子只见过你一面、一天、一个时辰。竟然就这么陷进去,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拒绝了一切邀请,或者邀请任何人,却唯独选择和我倾吐,倾吐那些对你的向往。我现在真的成了他的红颜知己,哈哈哈,我终于走进了他的心。不过,恐怕我真的失去了他……
落寞公子终于开始对女子的一切好奇,可偏偏那个人不是自己。这对阮语嫣来说是场灾难。很久没有喝过酒的人,被灌下酸酸甜甜的黄酒更是场灾难,这不、莲儿就真的醉了。
而属于云梦高原的灾难,此刻才刚开始。更没人能意识到,整片大陆的劫数也已经来了。
苗家三十几号人里,仇管家是最先警醒的那个。三姑娘峰顶暴起冲天火光时,老头已经大吼着发出第一声吆喝。随后,几个不知死活还那看景的伙计,就挨了他的扁踹。这对御下温和的仇老头来说,多年不见了。
想当年‘胖子’在某城市上空炸开时,也有被蒙蔽的岛民在看热闹,人类就是这么喜欢围观和指指点点。
仇管家两步就窜上了车顶,完全不像昨晚那个醉态迷离的老者。几声清脆的鞭哨,终于让大伙安静下来。
营地里,已经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伙计们也终于找到了各自的位置。驾辕的总算是找到了灵兽,捆绳索的也寻到了就在手边的长绳。几个仆妇明显是被没头的苍蝇附了身,再宽敞的地界都能撞在一起。该拿的不该拿的,都先抓在手里。
要不是苗家这次来的人实在不多,还不知要闹多久。
慕容氏也终于一把揪住了大丫头,小姐的要紧事开始有条不紊地分配下去。
阿呆哥仨本来就没什么东西,这时候,正在帮忙安抚受惊的瞪羚。彭公子冲出去老远,正在对山路上的人狂喊。那里还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震天的雷声。
从这里望过去,山谷的尽头满眼尽是火星,砸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分外显眼。大雪变成了火雨,圣母峰彻底消失在火光和烟尘里,几十里的距离仍然难掩惊心动魄。
然而,下一刻,一条黑色的线出现在峡谷里,如洪水的潮头般蔓延过来。然后是一大团黑乎乎的身影向这里飞奔而来,滚滚的步履声带着踏破冰雪的扑簌之音。
山上的老林里,不断飞奔出东西。那些胆小的松鼠竟然敢冲进营地,对乱糟糟的几十号人毫无畏惧。
下一刻,一群野猪呼噜呼噜地驱赶出几只岩羊,裹挟着一片混乱,直接撞垮了栅栏,没头没脑地狂奔下了山。
阿呆亲眼看见一只云豹,紧随其后穿过了中间的空地。对营地里瑟瑟发抖的瞪羚瞧都没瞧一眼,哪怕它们就近在咫尺。
“兽潮来了!”
“虎妞!你还拿着个破盆干嘛,啥都不要了,上车啊!”
“德生,你******吓傻了?解缰绳啊!”
“解不开?你手里的不是刀吗?砍啊!”
“阿呆哥!快到我车里来……!”“快啊!”
……
此刻,再也没人敢闲庭信步了。一片纷乱里,男丁早把能斩断的都斩断,能当做武器的都抄在手里。几个女眷也连滚带爬地上了车,所有人都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乱糟糟的声响里,就听仇管家大喝一声。
“停”!
“都给我停下!”
“现在下山,就是找死!”
“跑再快,也跑不过受惊的野兽!”
“让开道路,我们就呆在这里!”
当灾难来临,人们就会焕发出心底的盲从性,看见别人在狂奔,自己就恓惶地跟上。明明独木桥上已经站满了人,大伙还是想站上去,等一脚踩空时,一定要拉上最近的一个垫背。天灾肯定连着人祸,就是如此。
镜泊湖畔,现在正是人满为患。十几支队伍的车驾围在一起,帐篷锅灶桌椅堆得一片狼藉。为了过夜,大多的车辕已经摘了套,灵兽跟坐骑多被拉到坡上的厩里喂料去了。现在都拴在木桩上,稳妥着呢。
苗家的西山在这里挡住了大半的视线,略矮的四姑娘峰是看不见的,只能看见上半部的圣母峰。峡谷在此分成两路,向东绕过了苗家西山,又在山麓东边的镜泊湖交汇成一股。
当巨大的声响在山西边传来,这里还看不到真相。直到冲天的烟尘漫过山巅,滚滚兽潮的声响淹没了耳朵,这片湖就成了逃离灾难的唯一通路。
等铺天盖地的野牦牛群转过山脚,瞪着血红的眼睛吞吐着白沫,出现在人前时。猎人们凄惨地颠倒了角色,成了被追赶的那个。
一切都太迟了,可预料的悲剧情节,正在一幕幕地发生。
见机快的,就会嚎叫着往山上跑,或者跳入冰冷的湖里。缺心机的,就会扭头往来处狂奔。主子小姐、伙计仆妇,在这一刻毫无分别。就像豺狼虎豹,也会被怯懦的岩羊撞倒,然后变成一滩肉泥。
并不是每支进山的队伍,都有仇管家这样的长者,也不是每支队伍都精简了机构。冬围祭,更像是后世里盛大的露天‘皅梯’,有些人家甚至还带着弄琴的优伶,善滩戏的艺人。
那些跳入湖中的家伙,下场最是凄惨。高原人善泅的本就稀少,惊慌之下,更是连一炷香都顶不下来。况且,那些走兽被挤进湖里的更多,浪漫的栈桥早已东倒西歪,水浅的地方根本就躲不了人。风景如画的镜泊湖,如今像极了煮饺子的汤锅。只不过饺子熟了,就会胖胖地浮起来,而生灵们,只有死了的才那样。
那些潇洒的御风术,拉风的云里纵啥的,本就缺乏耐力。况且,高原之上,奔波的越是癫狂,小心脏就真的会跳出来。原本极其宽阔的道路,在看不着边际的兽潮里,早已拥塞不堪,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