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校园,看不到几个人。孤鸦瘆慌慌的一声啼叫,令人鸡皮疙瘩骤起,毛骨悚然。回到宿舍后,谢小兰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呆若木鸡地盯着窗外冰冷的寒雪。
第二天一大早(大年初一),小兰胡乱地吃了一点东西,就躺在床上,随手又拿起《平凡的世界》,她希望从书中再次找到安慰,找到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看书的时候,她无意间把书翻到了夹着那朵打碗碗花的那一页,花儿虽然早已风干,失去了昔日光鲜的色彩,变成灰黑色,但保存完好,并没有碎。打碗碗花再也回不到往日光鲜的样子,就像成人再也回不到过去。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永远活在童年,无忧无虑,能吃能睡,该多好啊!长大了,徒增了许多烦恼。
田润叶很不幸,也堕落过,但她最终战胜了自己,走向了新的生活。我难道不应该向她学习吗?我还要将自己学习到的科学知识带回家乡,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呢!是的,这才是我最要紧的使命!小兰这样想着,压在他胸口的巨石已经渐渐退去,她感觉呼吸也畅快多了。对,我不能哭泣,更不能堕落,反而应该给永春哥宽心,让他好好地生活,而不是缠住他不放。如果缠住他不放,永春肯定会很痛苦,如果永春哥不幸福,那她的日子过得再好,她也幸福不起来。永春哥少年时代就失去了父亲,从小尝尽了人间的苦头,她希望永春哥能够幸福,而且要比他幸福得多。既然我已经想通了,不恨永春哥,那我就应该回去,亲自向永春哥恭贺新禧,看着哥哥成亲。
于是小兰立马准备好行李,火烧火燎地坐公交跑到火车站买车票。幸亏是大年初一,要不然咋可能买到当天的车票!早上10点小兰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大年初二的中午,小兰坐火车到了西安。之后,她倒坐西安至武功镇的汽车。汽车在刚走过代家,就要快到东坡口的时候,汽车司机为了躲避一辆迎面而来、即将翻到大卡车的时窜进到砖瓦厂的土沟里,当场死伤了五六个人,小兰重伤,被急速送至武功镇人民医院。
在医院里,小兰脸色煞白得像一张白纸,躺在她妈的怀里,永春哭成泪人似得守在旁边。
小兰的两个舅舅气得咬牙切齿,斜着眼狠狠地瞪着永春;因为悲痛和仇恨,他们的双眼变得特别通红,里面充满了仇恨的熊熊烈火,就像是即将喷射而出的岩浆,足以将永春瞬间熔化。
小兰的两个舅舅一直反对小兰跟永春在一起,他们都是穷惯了的庄稼人,在苦日子里吃了太多的苦头。他们一致认为小兰好不容易跳出了“农门”,能吃上商品粮,过城里人洋气的生活,岂能是永春这个“乡巴佬”能配得上的!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永春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你哪里能撵上我们家小兰。你小子还挺能啊!小兰被你骗得团团转,被你卖了,还要管你叫“哥”!真是可恨至极,无耻到家了!
要不是小兰他爸他妈跟众人阻拦,小兰两个人高马大的舅舅就会像“两头疯牛”,非把永春打个半死不可。
不知何时,户外刮起了飕飕的西北风,吹打到电线时,发出刺耳的啾啾声,凛冽的寒风狂暴地卷起黄土和柴草四处飞扬;天空逐渐变得浑黄不清,也慢慢地被密云包裹;下午临近黄昏时分,天空中便扯棉扯絮般下起了鹅毛大雪;夜幕降临时,整个世界已经埋没在了白茫茫的雪海之中......
此时整个病房被深深地淹没在悲痛、仇恨、惋惜交织而成的巨大的洪流中,让人喘不过气,有一种即将窒息的感觉。
小兰一醒来,就气若游丝地说“爸,我的,我的行李箱呢,里面有我给永春哥买的被面子,快拿出来给我哥,我哥明早就要结婚咧。”小兰爸爸打开小兰的行李箱,拿出来丝绸被面,递给了永春。此时的永春羞愧难当,他挥起两只粗手,不停得在自己脸上噼里啪啦打耳光,一边打一边骂自己是不是人。
“哥,我不怪你,这辈子你是我最亲的哥哥,下辈子咱们还做兄妹。”
永春一只手紧握着小兰的手,另一只发抖的手充满深情地梳理着她两鬓凌乱的头发,泪流满面的望着小兰。
“哥,我——马上要走了,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我们欢乐的童年。”
“不,不,不!兰兰,你一定要挺住!我马上就跟大寨那个女子把婚约给解除了,等你好了,咋俩个拜堂成亲,好好过日子,你可千万不敢撂哈(下)我一个不管呀!你一定要挺住!我求你咧!”
“哥,再甭说傻话了,我听人说大寨的女子美气着呢,你能跟她结婚,我心里很踏实,本来我还想着,明早吃你跟嫂子的喜糖,喝喜酒,再吃几碗汤汤面呢”。
“好!好!好!明早让你嫂子给你留些喜糖,多倒几杯酒,你尽情得吃、尽情得喝,再多吃几碗汤汤面”。
“哥,你能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抱抱我,亲亲我。”小兰用尽最有一丝力气说道。
永春二话没活,紧紧地把小兰搂在怀里,在小兰的脸蛋上亲了又亲。
小兰满足地笑了,正当她想挺起身来回亲一下永春的时候,她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还没有够到永春的脸的时候,头朝一边一转,身子一沉,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永春抱着小兰,哭声像野狼的嚎叫声一样撕心裂肺。
小兰埋在自留地北面的斜坡上,斜坡面朝西塬,坡根底便是漆水河。小兰下葬时,永春在她坟头栽了一颗松柏,还特意在平时长满打碗碗花的地方,挖来许多打碗碗花的根,把这些根在她的坟头四周埋了整整一圈。
每年过年的头一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下午,永春就用红漆盘子端着提前做好几碗汤汤面,去给小兰上坟。到了坟头,他将碗整整齐齐地摆放到小兰的坟头,一边烧黄纸黄表,一边低声叫着小兰的名字,让小兰来吃面,并跟她说,我晚上在我家饭桌前,给你留了个凳子,准备好了筷子和杯子,我们一起喝刺梨(武功镇酒厂出产),吃冻冻肉,看春晚,还要跟她一起看给专门她买的烟花……
后来,每年秋天打碗碗花开的时候,村里有人说,在黄昏的时候,偶尔能看到小兰出现在她自己的坟头,手里捧着一朵打碗碗花,在花丛中嬉戏、玩耍,还能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