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见过这么丑陋的山:满目疮痍、黑乎乎的焦土上,覆盖着一层野草过火后的灰烬,横七竖八地躺着被烧成木炭的树木残骸。有几根粗壮的树桩怪模怪样地竖着,就像是从坟场里钻出的魔鬼的爪子,漆黑的躯体在痛苦地扭曲着,有的甚至像麻花一样绞在了一起。陆雪用痛楚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它们,耳边似乎听到了它们在火海中向苍穹呼喊、求助的声音,听到树木们绝望的哭泣和呻吟……
死山,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死山,万劫不复的死山!生命在这里彻底消失了,焦土无法繁衍生命,亦失去了养育生命的能力。充满死亡的气息让所有生命望而却步。
这一刻,陆雪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巨大的恐惧。骇然、颤栗、惊悚,就像一个噩梦,不,噩梦还有醒来的时候,而真实却像一条粗壮的巨蟒紧紧地缠绕着她,让她无法摆脱,吓得魂飞魄散。她想喊,想逃走,可嗓子里就是发不出声音,脚下的焦土也像下陷般,让她的两腿好似踩在了棉花垛上,半公分也无法挪动,整个人似乎随时会瘫软在地上。
“怎么会是一座死山……怎么会是一座死山……”她在心里绝望地呐喊着。小说中,“证据”笔下的秀梅岭是多么美丽而生机盎然啊!他怎么舍得下此毒手——灭绝所有的生灵,这是一种怎样的凶狠和冷酷啊!
也许“证据”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残酷和恐惧,为此,在他重返故土时,并没有回访秀梅岭。当然,他也有可能回来过,只是不想把这一切在小说中描写出来,他想为记忆中的秀梅岭保留“完美”的形象。他不可能与之擦肩而过。秀梅岭是他新生的地方,也是他走向毁灭的地方。如果放弃欣赏自己的杰作,那么,他的回望就毫无意义了。是的,他肯定来过这里!
这样的猜想仿佛给四肢无力的陆雪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一股弄清真相的力量将占据她身心的恐惧都击退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她倏地站起身,义无返顾地走向暮色中死山的心脏。
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寻找到“证据”在此生活过的蛛丝马迹——诸如茅屋、溪水和山道,还有那座“证据”用来杀死父亲的“长着小红果的百丈崖”。茅屋、小溪、山道和小红果当然不复存在了,可百丈崖是不会消失的。找到它,总该能证明一些什么。然后,她就可以为此行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陆雪仔细地回想着小说中所描述的百丈崖的大致方位。山道已经不复存在了,百丈崖的位置更加无法判断,但陆雪还是在心里为它设计了一个地点。
出发之前,她不由抬起头,朝天边眺望着。已变成球状的太阳十分圆润、柔媚,淡淡的余晖泛着桔红,就像一幅静物画作般挂在山巅,丝毫看不出有移动的迹象,但它分明正做着沉没的准备,在人们还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形下,蓦地从世界的尽头消失。尽管如此,陆雪还是努力说服自己,在找到百丈崖以后再下山。一切都来得及,从秀梅岭到山水镇的路途并不遥远,而寻找百丈崖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她甚至还想着,这一路也许还能发现一些“证据”后来到过死山的证据。
为了不让自己跌倒在松软的焦土上,陆雪捡了一根未完全烧透的树枝充作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走着,弯着腰,瞪大眼睛在周围寻觅。在她的前方是一片平坦的焦黑与恐怖的死寂,而她的身后却留下一串有着生命印痕的足迹。
“没有,还是没有。”陆雪弯着腰,瞪大眼睛在焦土上寻觅着。但沉默着的死山却用无言回答她:这里从未有人涉足。
夜晚仿佛是在眨眼间就降临了。不等陆雪明白过来,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像一头猛兽张开的大口将她吞没了。这下,她慌了手脚,禁不住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悔不迭。前方已遥不可及,下山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身心。她不再往前走了,只在黑暗中摸索着,滚爬着,想找到返回的路。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陆雪忽然一脚踩空,身体急剧地下滑,在向着深渊跌落的一瞬间,她的血液凝固了,思维停止了。
不待滑到谷底,她便昏了过去。
陆雪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她躺在地上,伸了伸腿脚,又拍拍脸,确定自己还活着,并且毫发未损。原来,是死山特有的松软土质救了她,使她在滚下山崖时,就像跌在一块海绵上。
她不知道山崖有多高,但下降时的那种深不可测却让她记忆犹新。这使她霍然明白自己已经找到了百丈崖,可悲的是,在找到它的同时,自己也掉进了死神的囊中。如果说在崖上,她不过是要同黑暗带来的恐惧感作战,那么,在这谷底,她面临的则是死亡——她的处境太险恶了,跌进了死山的谷底,在这个没有生命的地方,无论她有怎样坚强的意志,如何强烈的求生欲望,都是枉然。死山终于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开始施展着魔法,将她囚禁在这人间地狱之中。
就在这里等死吗?不,决不!可谁又能在暗夜中赶来救她呢?她想起了那个准备在山水镇住宿的司机。遗憾的是她意气用事,拒绝记下对方的手机号码。即使记下了手机号码也无济于事,愚蠢的她竟将手机放在手袋里,而装着手袋的旅行袋早已不知遗落在了死山的何处了。
“该死的!”陆雪大声咒骂着,忍不住向着高远的天空发出了绝望的哭喊,“谁来救救我——我要出去——”
求生的本能让她一遍又一遍竭尽全力地喊着。尽管她心里明白这只是徒劳的,可她还是要喊,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内心对死亡的恐惧。
在无望之际,她有些想念起秦方童来,这是一种锥心刺骨的想念。她想起他的温存、抚慰和亲吻,想起他的殷勤、幽默和风趣。此前,虽然她是如此地依赖他,却并不把他的一片真情当回事儿。她从没想过向法院申请结束与吴建的婚姻关系后嫁给他,也没想过永远做他的情人。扪心自问,她隐隐感觉到,自己其实是在利用秦方童的痴情来填补吴建亏欠她的东西。因此,她半点儿也不珍惜他的爱,相反,常常嘲弄他、训斥他,甚至还曾经无端地怀疑他……
悔恨像山洪般排山倒海地涌向陆雪的心头。假如她能以真诚去对待这个男人,假如她能看重他,信任他,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至少,她不会独自一人被囚禁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死山牢狱之中。哪怕在县城时,给他回一个电话也好啊,告知他自己此行的路线,也就有可能多一条生路了。可她却对秦方童留给自己打来的数十个电话熟视无睹。
还有艾思琳。她本来想过给艾思琳回一个电话,但死神却揿住她的手,生生逼她重新将手机关上。
陆雪,你可真愚蠢啊!你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没人能救得了你!秦方童、艾思琳,还有那两个警察,他们都在遥远的北方,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更加不可能赶来救你!
面对眼前的处境,陆雪几乎要发疯了,边哭边狂乱地喊着秦方童和艾思琳的名字:“秦方童——你在哪儿——艾思琳——快来救我——”
蓦地,上天有了回音,那声音虽然很微弱,但在陆雪听来,它就像天使的歌声一样悦耳:“陆雪——”
是艾思琳的声音!
陆雪知道这是在梦中,但还是想努力抓住这美梦不放,她想和艾思琳在一起,有个人陪伴,她至少不会太害怕。如果不是她疑心太重,如果她能早一点儿对艾思琳敞开心扉,这样的不幸就不会发生了。
算了,不想这些了,想也没用。
陆雪用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将额前的长发理到脑后,纷乱的思绪这才戛然而止。她还能拿什么拯救自己呢?这根本就只是一个梦境啊!
可是,她还是高声叫喊着艾思琳的名字,不敢让自己有一分一秒的停顿。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坐以待毙,对她来说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折磨。
但是,一个声音却将她的喊叫打断了。在她用舌尖舔着干咧的嘴唇的间歇,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在她的耳边响起。陆雪仍然有些怀疑这是幻觉,是梦境,但她还是停止了喊叫,集中所有的精力去捕捉这听起来并不真实的细微的声音。
“陆雪,你在下面吗?”这一声清晰地传到了陆雪的耳朵里,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喊道:“艾——思——琳!是你吗?”
“是我。陆雪,我在这儿!”
声音越来越清晰。循着声音望去,陆雪看见上方有一束微弱的亮光,那应该是手电筒的光。
“天哪,艾思琳,艾思琳,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你吗?”陆雪惊喜万分。她在黑暗中张开手臂,想去拥抱自己的好朋友,却扑了个空。
“你这是在做梦!”她自嘲地嘟囔着。这是梦,所以应该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艾思琳才会来到她的面前;因为梦有时表现的是某种强烈的愿望,所以艾思琳才会在她的脑海中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