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升到了天中央,阳光变得强烈起来,一条条火蛇样的光束直射到大地上,空气中蒸腾着的一股股热浪,肆无忌惮地袭向街市的店铺和摊贩。炎热让人们变得更加百无聊赖,男人们脱掉了上衣,光着脊梁聚在一起打荤插科;女人们看着买主稀少的萧索市面,干脆敛起叫卖声,席地而坐,脑袋一歪,打起了瞌睡。只有苍蝇们在热浪中变得越发嚣张起来,它们一群一簇地结成阵团,嗡嗡叫着,黑压压地蜂拥着向人群和山货发起攻势。这些飞虫的入侵虽然让人心烦意乱,却也平添了些许生气。
陆雪复又走在了充斥着慵懒的大街上。她的出现并没将昏昏欲睡中的摊贩们唤醒,这更加剧了她内心的落寞和孤单。她步履迟缓地在街市上慢慢走着,思绪常常被困乏打断,要不是还保持着身在异乡的警觉,差一点就要融入摊贩们的倦怠中去了。头昏脑胀让她很想躲在某个角落饱饱地睡上一觉。
有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淌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这身打扮在南方夏日的强烈阳光下是多么滑稽可笑。
于是,她走进街南一家卖服装的小店,为自己买了一套白色半袖T恤和黑色七分裤,并在小店年轻的女老板为她拉起的一块布帘子后面匆匆地穿到了身上。
“大姐的鞋子与这套衣裤不般配呢!”女老板上下打量着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的陆雪,不适时机地将一双鞋口有着淡粉色条纹的旅游鞋递给她。与此同时送上来的还有一个蓝花蜡染布制作的桶形旅行袋,“不值钱的,20块钱,图个方便。要不,大姐换下的衣服鞋子就没地方放了。”女老板的脸上绽放着花一般的笑容,也不管陆雪是否同意,就将衣物殷勤地纳入袋中。
脱掉盔甲般的衣裙和皮鞋,陆雪霎时感到清爽了许多,思绪也跟着活跃起来。她坐在木椅上系鞋带的当儿,不知不觉间,脑海里又浮现出《我从未出生》中有关县城描写的章节。
“证据”应该没有在县城买过衣服。这倒是很符合吴建的性格。像他那么讲究品位的男人,决不会在县城临街简陋的店铺里购物。
系鞋带的双手滞在那里不动了,陆雪凝神思索着。
当小说中有关县城的场景在这里得到验证后,陆雪对“证据”曾出生在这里,已深信不疑了。只是,小说中的“证据”与她的丈夫吴建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她链接得仍很勉强。有可能是虚构的成份使她总是在半信半疑中找不着方向。
无论如何,她来到了这里,并完成了对小说中一些主要内容的核对。剩下的便是小说中的最后一站——秀梅岭了。小说中将所有谜底都留给了秀梅岭,那里既是“证据”童年的摇篮,也是他生活成长的地方,更是他走向犯罪的第一步……这是作者“证据”杜撰的地名,还是确实存在?陆雪有点拿不准。
想到秀梅岭,紧迫感骤然降临。陆雪匆匆地系好鞋带,便从椅子上站起身。
女老板早就笑盈盈地闪在一侧,做好了送客的准备。
陆雪却没有就走的意思,她把旅行袋提在手里,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回女老板:“请问,这附近有个叫秀梅岭的山峰吗?”
听到“秀梅岭”三个字,女老板脸上的笑意倏地退去:“大姐问它干什么,这多不吉利啊!”
“怎么……”陆雪不由暗暗吃惊。
“那是座死山。”
“死山?”
“它已死去好多年了。”
“山怎么会死呢?”
女老板朝她摆摆手:“你别再问了,我可不愿在店里说死山的事儿,沾了霉气不得了哇!”
“那……去秀梅岭远吗?”陆雪问。
“远。在大山里面。不通长途车,搭出租的话,开得快也要走大半天。”
陆雪思忖了片刻,说:“大半天的路程,不算太远。我现在搭上车,傍晚应该能到吧?”
“怎么,你真要去看?”女老板听了陆雪的话后,脸上的表情就像听见了丧钟一般,呲牙咧嘴地嚷起来,“大姐,秀梅岭可不是好玩的。你们外乡人总喜欢看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也要有个界限啊!去死山是会被鬼魂缠上的,听说那里死了不少人。还有树啊、小兽啊、鸟啊、花儿啊……都死了。鬼魂就在山上游荡,正到处找替身呢……”
女老板绘声绘声地说着,那份诡异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但陆雪不想打退堂鼓。只要秀梅岭存在,不管它是活的还是死的,都必须亲自跑一趟,去那里弄个究竟。否则,这趟南方之行就不会有什么结果。至少,她依然无法确定吴建就是“证据”,“证据”就是恶魔。只有小说中所写一一对上号之后,她才能把“证据”的“罪证”交给警方。到那时,她再也无须害怕什么,担心什么,隐瞒什么。她可以坦坦荡荡地讲出自己独自南行的初衷,并请求警方的保护,而警方也不会再把她当作嫌疑人。本来嘛,一个女人在丈夫失踪三年后,突然拿出一篇小说交给警方,并声称是她丈夫的“自传”,有谁会相信呢?
“谢谢你的忠告。可我还是得跑一趟。”陆雪说着,就急急地朝着店门走去。
女老板先是喊了她一声,紧接着就追了上来,并伸出胳膊挡住她的去路:“大姐,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胡说八道啊?”
陆雪看着一脸愠怒的女老板,赶紧摇摇头:“不,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怎么就不相信我的话呢?”
“因为……因为我必须去那儿……”一时间,陆雪竟不知该如何解释。仿佛做了愧心事似的,她只是小声嗫嚅着。
“唉,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就是有天大的事,非去那儿不可,也不该是你一个女人的活儿啊!”女老板悲天悯人地连连叹气,无奈地退向一边。
陆雪满是歉意地朝着女老板浅浅一笑,大步走出店门。
租车很顺利,只是,开出租的中年男人太精明,听说要去秀梅岭,向陆雪多要了一百块钱。他说去秀梅岭不吉利,人和车都会染上秽气,这一百块钱是准备回来请神婆消灾的费用。陆雪明知这是宰客,但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实在懒得同他计较,只得答应。
顺利得到一百元意外之财的中年司机由此心情大爽。他手握方向盘,嘴里哼着山歌,就像中了彩票般,一脸的喜气洋洋,很快便将出租车驶离了县城。
县城近郊的山峦一座连着一座,且都不很高,看上去简直是五颜六色,有的满目青翠,绿郁葱葱;有的怪石林立,一片灰暗;有的绿黄相间,植被和荒芜各半;更有大面积的山体裸露着,粘土和树根、碎石组成的创面触目惊心地竖在那儿,就像一个瘦骨嶙峋、无衣遮体的老女人那样令人感到羞耻、难堪。
正如小说中所写,这一路除了颠簸还是颠簸。车在崎岖险峻、坎坷不平的山路上行进,不像是在跑,而像是贴着地面翻跟头。车体被滚滚的尘土紧紧地包裹着,这烟雾般的尘土不仅阻挡了视线,还冲破车窗的密封条挤进来,塞进眼睛、鼻孔和喉咙。陆雪一手抓着自己的旅行袋,一手蒙住脸。但还是被尘土呛得不时发出一阵咳声。
“也许我不该问你。可我心里一直纳闷,你去秀梅岭干什么?多年前,那儿山青水秀的,还有个看头,如今成了死山,怪吓人的,你不是来找罪遭吗?”出租车驶上一段相对平坦的路面时,司机边开车边说。
陆雪没有回答司机提出的问题,却讲了另一番话:“听说那是座死山,所以想来看看。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说山还会死。”
“世界上万物都有生命。一座山上的树木被砍光了,山体被掏空了,草根被挖尽了,水源被污染了,它就寿终正寝了。就像人的头发被拔光了,手脚被砍去了,皮肤给剥下了,五脏给摘走了,他还能活吗?”
“你形容得真可怕。”
“我年轻时是搞贩运的,一年到头,开着大货车满世界讨生活,见过的死山可真不少。南方、北方都有,各种原因吧。过度开采砍伐,天灾虫灾、环境污染……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样,一年前,山还是绿的,可一年后,变得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了……”司机不无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
“那……秀梅岭是怎么死的呢?”陆雪试探着问。
“据说是起了一场天火。”
“天火?”
“就是那种莫名其妙的大火。你找不出原因,但整座山被点着了。”
“有人遇难吗?”
“有。大火过后,警察从废墟里找到一具残骸,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像根碳棒似的,连男女都无法辨认了。还是秀梅岭原来的老住户——一对吴姓夫妇认出她是他们的一个远房外甥女。据说女孩当时才十几岁,她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把她一个人扔在山上,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事。”司机慢慢悠悠地说着。
对于烧死“女孩”的事陆雪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我从未出生》中的确有这样的记载,只不过司机所说的女孩身份有误,她根本不是什么女孩,而是“证据”的母亲。
让陆雪大惊失色的是“吴姓夫妇”四个字。几乎是在一瞬间,她找到了吴姓夫妇与秀梅岭,以及“证据”之间的关系。
“师傅,请停下车。”她焦急地说。
司机把车子停在路边,打开驾驶室门,跳了下来:“还有好远的路呢!”他站在草地上,伸了个懒腰。
“我想休息一小会儿。”陆雪随后也下了车,她边用纸巾擦着脸上的尘土边问,“对了,你刚才说的吴姓夫妇,是做什么工作的?”
“听说是县城一中的特级老师!”
陆雪莫名地紧张起来,浑身瑟瑟发抖。她简直不敢再往下问了——这和小说中所写的一模一样!
倒是司机先开口了:“怎么,你认识吴姓夫妇?”
“哦,是这样,我有一个姓吴的同学家住县城,不过,他父母都是工人。”陆雪随口说着。
“当然不会是你同学的父母。我说的这对当教员的吴姓夫妇早过世了。”
“哦!”陆雪应了一声。
“说来真是蹊跷。吴姓夫妇也是被大火烧死的。是在秀梅岭失火后不几日。虽说警方下的结论是灶间柴草引起的大火,可县城里没人肯信,都说是他们把天火从秀梅岭引下了山。要不,我说秀梅岭那地方不能去嘛,死山真是不吉利呀!他们要是不上山去认尸,怎么会葬身天火……”
陆雪听着司机的话,上下牙齿也无法遏止地打起架来。为了掩饰自己的骇然,她率先坐进了车里:“师傅,请开车吧!”
出租车重新上路,爬的全是盘山道。司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再也无暇聊天。而陆雪则闭上眼睛,把头仰在靠背上,开始一点一点地咀嚼着司机刚才的话。
吴姓夫妇的死居然与另一场“天火”有关,可在《我从未出生》中,“证据”压根儿就对此避而不谈,只说多年后从图书馆里查到了他们的死讯。
而陆雪得知吴姓夫妇死于一场大火的消息,则是吴建亲口所讲,决非来自小说。这里有一点无法解释:如果小说的作者“证据”真是吴建,那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一个陆雪早已听说过的事实呢?他处心积虑地想证实自己就是吴建,为什么不用事实说话?将自己对妻子讲过的“故事”写进“自传”,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这就出现了另一种可能,即“证据”不是吴建。那他又会是谁?为什么他对吴建这么熟悉?为什么要冒名顶替?
陆雪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珠。她霍地坐直身子,用手使劲拍拍脑门,好让自己从这混沌的推断中清醒过来。
黄昏时分,出租车在盘山公路的弯道处慢慢停下来。
司机回过头说:“到了。”
陆雪将手袋也塞进刚买的旅行袋里,紧了紧旅行袋口,拎在手里,打开车门,走下车来。
眼前的景物对她来说,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车轮右侧不到半米的地方,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白蒙蒙的水气从下面冒上来,给山涧罩上一层轻薄的纱幔,让人想起世外的某个仙境。只能听见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却看不到它的真面目。
没错,这就是“证据”笔下的大山。
陆雪双脚并拢,紧贴山根这边站着:“师傅,这是哪儿?”她胆怯地问。此刻,她与“证据”的母亲问着相同的话,也一样被这险要的地形吓得两腿抖得像筛糠。
“山水镇。”
“山水镇?可这儿连座房屋也没有。”陆雪像“证据”母亲那样,“垂下她细长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正蹲在地上抽烟的司机”。
“你往下看嘛!”司机把手中的烟头扔到脚下踩灭,顺手朝山涧指着。
陆雪循着司机手指的方向,移动着自己的视线。果然在缭绕的雾霭中,一座座屋顶时隐时现。
“秀梅岭在哪儿?”陆雪迷惑地问。
司机慢吞吞地收回目光,拿眼斜视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物:“如果你坚持要去秀梅岭,就往上走吧!它藏在山坳里。”
“你的意思是说,剩下的路只能步行?”
“不是步行,是爬行,小姐。上山的路是天梯,现代工具无能为力。”
“还有多远?”
“远倒是不远。你爬得快的话,大概半个钟头吧!”
陆雪抬头望着夕阳下黧黑色的群山,内心不由一阵踌躇。在大自然面前,她从来不是胆小鬼,可站在这崇山峻岭中,被黑压压的林木包围着,她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孱弱,那么微不足道,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和畏惧在心头蔓延开来。
已走向汽车,准备返回的司机大概看透了她的心思:“如果你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这……不行!我不是为了来玩的。”陆雪脱口说道。这话她既是讲给司机听的,又是给自己下的死命令。她不想留退路,尤其在这一路走下来,事事都得到验证的情形下,她决不能打退堂鼓。
“你不是来玩,那是来干什么?不会是去秀梅岭上挖宝贝吧!”司机的语调里充满着奚落的味道。明摆着,他对陆雪的行为感到可笑,感到不可思议。他误以为陆雪和那些在城里闷得无聊的女孩一样,是去秀梅岭寻开心、找乐子的。如今不少城里人喜欢这样的玩法,在冒险中寻找刺激,从而给自己平淡的生活增添一点佐料。
陆雪本想反唇相讥,但说出来的却是:“就算是去挖宝贝吧!”
司机听她这样说,便生气地拉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
“请等一等!”见司机要走,陆雪突然一阵慌乱,她冲上前,抓住车门把手,“师傅,如果你能陪我上山,我会再付你一百元钱。”
“这绝对不行!我可不想沾一身的秽气。你知道我是个开车的,让鬼魂缠上了,会是什么结果?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靠我养活呢!”司机扯起来就是一大套。但他并不像是开玩笑,语调里反倒含着隐隐的不快,仿佛陆雪是让他当炮盔,上山送死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只需在这等我一两个小时,我去去就来。我只是想证明……”
“你想证明自己的胆量,是不是?那你就上去吧,小姐,我绝对相信你是那种女侠式的人物,别说在死山过夜,就是安家落户也毫无问题。”司机大声笑了起来。
看着对方那张幸灾乐祸的脸,陆雪恼怒地松开车门把手,嘴里忿忿地说着:“这没什么好笑的。你请便吧!”扭头朝着山上走去。
“今晚我在山水镇住宿。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码,如果需要我的帮助,就给我打电话。”司机有些不好意思,在她的身后喊着。
“不必了。再见!”陆雪头也不回地朝着天梯一样的山路走去。
天哪,这就是秀梅岭吗?陆雪一边在心里狂喊,一边用手抚着喉咙。
这当然不是“证据”笔下的秀梅岭,也不是陆雪想像中的秀梅岭。
死山——是的,这样的比喻十分贴切。她死了,死去很多年了,《我从未出生》中描述过的那些树木、花草、小兽,甚至飞翔的小鸟和“证据”深爱的那些美丽的花蝴蝶,还有清澈的溪流和在水中起舞的鱼儿……它们通通都死了!即使那无处不在的风也不会光顾这片死神的领地。一切都静止在多年前的那个时刻,就像一架机器坏掉了的老座钟,指针永远停留在某个时辰。
仿佛一下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在猝不及防的情势下,陆雪手中的旅行袋滑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