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二天
晓非在那个有名的旅社里胡乱睡了一夜后,就又开始琢磨此次进城的事了。想法不想,又没法不想。眼一睁就是这回事。眼一闭梦里还是这些事。
其实,或许,应该是早就拿不到档案了。这一点晓非不是有点睡醒了才悟到,而是心中早应或早已有数的。可是如果他晓非不来县城这一趟,那他连幻想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他做的事就是把万分之一的机会无限放大,以便笼罩世界,让他晓非在自认的光明中去行走。还有既然别人能走掉,他晓非就应该鼓足勇气,相信自己会有同样的机遇与幸运,这世界不应该仅仅把倒霉留给他晓非。再说,他如果不到乡里那一级,学校那一级会立马说,你看你看,已指了路,你不去踩,还指望人家给你代步不曾?你拿不到档案不是我们的责任了。上面让你怎么做,你只管依样画瓢就是了,还反思有无希望或结果干什么呢?上面让你做的,你做了就有可能有结果;你不做,那肯定是百分百的没结果了。而且以后的资格就是个麻烦了,你本就不按规矩办事,还想拿到用规矩测量的结果,那怎么可能呢?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一条路可走,像最初的那个下定决心的夜晚一样,不再反思,一往无前,一路闷棍朝前打,能否真会打出新天地,暂且别管。
晓非虽然郁郁寡欢放不下这些千万次的反复推论,最终还是自劝自地宽慰了自己,从床上一骨碌爬起,套了那双火车头皮鞋,用力跺了跺,仿佛要把积了几十年尘垢震落,不过瘾,又用卫生纸沾水擦了擦,淡红的湿纸屑渗入了鞋边的裂缝里了。晓非不管,在水龙头里洗了把脸,在污渍遍布的一面镜子上照了照,一副苍白、阴郁的愁容,晓非做了个鬼脸,依然很沮丧,提不起神的感觉。无奈之下,晓非把长长的头发往后摔了摔,狠狠地用拳擂了擂这幅破旧的楼房,“我造,精神呢?”一声闷闷的吆喝后,他下楼了。
另两位黑脸大汉睁了睁猫屎眼,不知就里地看了看飞身闪过的晓非,又倒头睡下了,仿佛这场血案要耗费他们二人许多精力一般。他们要不停地睡眠补充营养,以便于在法的门前可以经风沐雨地等待。
那个虚胖的女店主,早已瘫坐在一溜脏兮兮的旧沙发上了,沙发原是紫红的,现在则被岁月给染成了黑紫,一片锈迹斑斑的模样。臃滞的黄脸婆一条腿伸在沙发前,像截雨淋的圆木,硕大蠢笨,另一条腿支在沙发上,像个磨盘倚在那,那只肥手垂在膝盖上,如同泡涨的猪爪。另一手在掏耳朵,尖尖的长指甲比画上画得还长,足以申报吉尼斯记录了。见晓非匆匆下楼,立即轻盈立起,送晓非慢走。晓非没注意,一脚踩在门前的一滩湿渍上,差点滑倒。这一惊险使晓非仿佛抖落了一些刚才的思想沉重。
穿行在低矮、拥挤、灰暗的贫民窟中,晓非觉得自己像个梦,寂寞至极的梦,但还得往前走。一段距离后,晓非来到了邻人的店门前。那个目光猩红、颧骨高耸的中年汉子,早已立在一堆香蜡纸炮的摊子边,守候着那可能要来的一个个山乡的主顾。见晓非到了,端了张小椅放在檐下让晓非坐,自己随手提了只白铁皮筒放在屁股下面。晓非对邻人的家境当然一清二楚,如同邻人对晓非了如指掌一样。但晓非这会儿坐下后觉着无聊,忽然道学起来,竟无话找话地套说了一句,要知这不是他晓非的一贯风格啊。可今晨晓非竟然走了个大众旧路。晓非问的虽是常规家常,但照样诱引了邻人的滔滔不绝,不亚于前夜的奔腾流畅。
“原来,婊叔可想到在县城会很艰难的?”
“没有,一点都没有,刚来时,每天混个十块八块,那是个什么数字啊,在乡里工作一个月才几十块钱啊!在这里几天就挣够了,是这样轻巧,最多白天多忙点,晚上就闲得撒尿,哪里跟乡下样,慌起来,没日没夜,与老天爷抢粮食。更不要说,平常也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呢,一不高兴,连着阴雨,或连着放晴,不是淹就是干,总是没有保障。在城里,就这头好,只要你愿意卖力气,总能挣到一些钱。填饱肚子不成问题的,你婊叔这些年不回乡的原因就在这里,回去了,一点希望都没了,老死乡野像老孟六爷、老黄婊奶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羡了一辈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可至死也没看到,连个县城东门坎在哪里都没见过,就整天听张瞎子胡诌。来此花花世界,只看了一片小树林,不是太可惜了吗!你婊叔话说得是不是太******没骨气了,太短浅了。可这又是真的想法。你婊婶第一次跟我一块,摸到城里时,那个傻劲儿,甭提了!你晓非初到城里时是啥滋味,也不会漂亮到哪去吧?哎,前年,大孩子去南方找工作,是开了眼,却也丢了魂。至今心还在南海边晒太阳,可又不能在那儿扎根,两头牵连,你看那个瘦样、懒样。哎,是锁到这可恶的县城的屋檐下喽。你叔现在也是无可奈何,可架子还得支着,不能倒,一倒,这个家就毁了,连在乡下耕田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是整个一家子吊在这根绳子上,绳头在我手心里攥着,我日夜捏得紧紧的,死死的不放,手心都是血,被绳子勒渗出的。可我不疼了,那绳子已浸入血肉了,没了绳子,这生活或许就不知方向了。有了这绳子,我有了压力,我似乎还能闻到好梦的喷香。你想想,我日夜梦着那有朝一日,问题得到解决的时刻,假设那一时刻的到来,我这多年的心血耗费总算没有白费,那该是多么的高兴啊!天大的喜事在等着我!等我的坚持到底与顽强挣扎!我一旦颓堕,不但自己毁了,家破了,而且这县城的生活中可能就不会有那个夜夜闭着眼逛街的睁眼瞎子了。”晓非一会儿把一张纸反复地撕扯成无数的碎片,一会儿又玩着一只塑料陀螺,下意识的重复着旋转,一边听着婊叔的自言自语式的回答。
说着话时,邻人的女儿醒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出了那扇小纸门,闪进路边一个不远处的公路厕所。一会儿,又像只雨淋湿的小蝶似的,闪入了小纸门。邻人似乎没有感觉女儿的异常或早已习惯于这种状态了,只顾与晓非闲怨,只剩下一张皮的脸上唯有两眼在燃烧焦灼的血丝。晓非在这条幽巷中坐了半日,人来人往,如同一只只麻雀飞来又飞去,就是没有一只飞在邻人的摊前。晓非知其生意萧条,就招呼行人,邻人一听晓非卖吆喝,就立即阻拦,那是无用的,该来都是雷打不动的会来,都是下午才能赶来的山里客。早晨没生意,就是摆开摊子,透透风晒晒霉气就行了。晓非似乎没话说了,就想去看录像打发时间,约好晚上再来与邻人同行。
录像厅还是工人广场的那一家。原来的偌大广场,现在早已被党校、职业培训中心、溜冰场、台球棚、一个肮脏的公共厕所挤占了大部,剩下一点空间又给了无数帐篷,篷里女性用品、日常用品堆得确是琳琅满目,初看很耀眼,细看全是低劣品,但这并不能阻止一阵阵男女老幼的购买热情,特别是三五成群的挺拔少女们的嘻嘻采撷。晓非穿越丛林般的帐篷,到了那个熟悉的门前。几个中年妇女正守着面前的小摊,或津津有味地闲话,或在椅子上打盹。晓非一到,各摊主立马来了精神,纷纷夸说自己的饼干正宗、饮料便宜。卖票的中年妇女不像从前爱理不理了,远远的就说今天全刺激的片子,包你爱看,场场爆满,全天不清场,你爱看多长就看多长,饿了可以买方便面。晓非愣愣地买了票,晃过那块油腻黑污的帆布帘,进入了一片黑暗世界。站了一会儿方才慢慢有点找回光线的感觉,挪到后排,找了空位坐下。显然售票妇女说了一半真的一半假的。因为幕布上的确是典型的****场景,细致入微,但场子里人并不多,后面还有大半座位是空的。晓非坐在一片空椅子里感觉像坐在荒野一般,这倒正符合了晓非一贯的孤独体验与逃世想象。
那个男的在房顶的泳池中洗澡,闭着眼想心事。不久从他的左眼中走出了一个窈窕女郎,金发如波,迎着阳光与海浪,迷人至极。女郎慢慢走近,柔慢至极,花瓣入水般地浸入了蓝色水池。男的睁开右眼,女郎早狡黠地偎入了男的怀抱,池中水有了浪花。场子中有一人在唏嘘,当男的没入水中埋在女郎的双腿中间时,有一女子哑然惊叫。后来的镜头就开始了详细而慢长的实录,女性的狂热闷叫与男子的井井有条,都被摄影者分秒不差地录下。不知过了多久,三部片子已轮放了一遍,晓非起身离开,裤子里禁有湿湿的感觉。外面早已有萤火虫的灯光了,几位守门的妇女在闪烁的灯光里,仿佛片子里的老鸨们,干枯、讨嫌。
去哪里呢?还到哪儿去熬一两个小时?录相厅不清场是好地方,但晓非有点倦了,连环的播放早没了新鲜。步行去城西,那里有几年前的母校。有了目的地,就有了事干。沿着主干道前行,晓非有点晃悠有点无聊。由于这毕竟是最繁华的县城大街,所以两旁的门店生意特好,也许就那些卖品较冷的小商店里面,顾客较少点。不时有小县城的时髦女孩从眼前晃过,就如同闪烁的流星忽然划过沉暗的天幕,诱死迷路的人了。那些少女就是这灰暗小城中的星辰,在漆漆的背景中放射着令晓非留恋的光芒,唯一的光芒。晓非的习作中,所有的人物都是她们,他就是觉着只有她们才是最好的最让他晓非孜孜不倦涂抹的。在城外残垣边静看落日的寂寞女生,在蓝色液体中舞动的抽象人体,甚至长了翅膀的东方鱼都是她们的化身。
晓非想着这些心事,时常抬头仰看街市的上空,那是一片灰色,没有一点星光的抑郁夜色。平视潮涌的人流,朦胧的灯光里,一幅典型的黑色抽象画意,只有涌动的黑点元素在移动,更像显微镜下的黑白细胞,或者幻灯镜头,仿佛多少年代都一直这样存在着。
晓非前行,目光里除了留恋那些异性青春外,还有一个习惯性动作,总会不经意地去看那些闹市深处的暗淡门洞,甚至还停下来,张望其中的人与物:衰朽的面孔、肮脏不堪的杂物、昏沉欲灭的灯光,油腻、污浊、悲惨。那些场景正是美丽生命的最无边无际的背景与结局。他总是这样想象着尘世的构图。
出了这条大道,来到了上学时的老汽车站。由于转制,几年下来,老车站果然老了,破烂不堪,铁栅栏与门都锈丢了。一片常年不干的水洼在稀薄的门灯下耀眼夺目,多少年了还是清晰如故。当然在不远处的西郊有了一个新车站,那里私人客车与国营客车都有,考研回程时就在那下车,再搭中巴进入市区,再转到县城的另一边搭小三轮车回乡,最后步行几里路回到那片竹林中的院落。
晓非走到新车站,车站依然是一派忙碌。铁栅前、候车室前都是人,大都是从四乡八野走出的进城务工的乡邻,或靠在蛇皮袋上,或躺在同行人的怀里,或独自抽烟,或蓬头垢面像个乞丐似的发呆。难得一两个整洁模样的男女穿过人堆就特别显眼,那多是一些在外混得不错的年轻男女。一溜卖小吃的男女见晓非站街边张望,早已扯开嗓子招呼了。与此同时,私营车主的拉客者也健步奔来。晓非连连摆手而走。本就不是想去更遥远的西郊,见了这些疲惫的行者像油画布景似的摊在地上后,晓非就折身返回。一直按原来的路线返回,已经看过的夜色,晓非无意浏览,只顾匆匆行走。
邻人家早已吃了饭,一家四口总算围在一起看黑白电视了。晓非一来,那男孩女孩就诺诺相迎。没等晓非坐下,邻人早已****水烟壶闪到幽巷来了。
路的走法还是昨天的,只不过邻人今晚没说什么话。两人一前一后,像两只蝙蝠在一条黑色的河流上飞行。到了那扇虎头门前,邻人轻轻上前拍门。开门的还是昨夜的老太,回答依然是股长全家看录像去了。由于院内灯光昏暗,那苍老的怪声比头天恐怖多了。晓非头皮发麻,不得已,只能打道回府。走至半途,邻人说这样拖下去不是好事,看来只能去找人了。晓非当然言听计从。
原来这股长有个远亲在晓非的乡里居住,晓非不知,但邻人知道。邻人多年前还央那人卖过一回啤酒。那人现在也搬到城里来了,在西郊买的房子,每年在南方打工,过年时回来走走亲戚。晓非着急,那人不在家,有什么用啊?邻人说那人岳父在家,是城里的老市民了,一张嘴比鹦鹉还灵。找他来引见是不成问题的。说着晓非摆手拦了辆三轮车。车手是个中年人还热情攀谈,邻人说办事,就是进不了门,那车手说这很正常啊,你们关系如果不太熟的话,他怎敢保证你在关键时刻不捅搂子呢?现在最流行的就三样,你没听说过吗:邓丽君的甜歌唱法,官员家的后门走法,小姐的按摩手法。当然老少皆宜,无人不知的还是那官员家的后门走法。统计一下,上至中央下至赶牛屁股的,哪个人没去敲过这种门?我他妈开马自达还得去敲呢,不敲,手一挥,车扣那去了。生意做不成,房租要给,饭要吃,怎么办,连罚款也要等着付呢。这不,前一次到今晚才心惊胆战地跑了六天安稳日子,说不定今晚又要被黑手套一挥扣那黑院里了。人啊,就这样了,整天叽叽嗷嗷惶惶惚惚,像个小老鼠,来到大街上讨点残汤剩水,还要满眼惊警,以防那不知会从何处窜出的铁棒或黑猫。他们都喊我们是地老鼠,我们也只好学会认人了。明明都是人,可就是有不是人的。你咋办?拖啊,一拖就灵。我们拖你们俩钱也不容易,隔着车玻璃要看清所有的街角巷拐,别冒出两大盖帽,冒出别伸手也没事。手一伸就惨了,一夜辛苦白干了,就得奉献,手一伸,就是钱,钱啊。
到了县城著名的小南海水库,车手早收起话茬远去了。
沿着水库岸边的台阶往下,在坎下面是一片稠密的居民区,灯光从窗里透出,映在水面仙境一样虚幻。但没有月光,只能看到灯光斜射的无数条形的水面与倒影。
台阶仿佛波浪很自然地流动,晓非走在上面有种被水轻送的感觉。台阶似乎很长,晓非走了半日才下到一个平台。平台处有几个小孩在玩耍,瞅着晓非他们,闪闪眼跑开了。过了平台,折入一条巷子,极其狭窄,一股潮气扑面而来,而且特别的幽暗,仅靠难得的窗里灯光引路。邻人在前步履如常,晓非有点不适应,不停地低头辨别,又抬头看夜空,但巷子上面一线天空只是模糊的灰。晓非只得踩着邻人的足音紧紧跟进。这巷子肯定折了几个弯了,晓非不停地抚摸那一个个接连闪出的院墙棱角,以便听清邻人转折的去向。好像也有狗,只是远远地吠叫,听来像狗在没事闲吠的样子,这也更让晓非感觉此地的幽深。
走了很久,到了一扇木门前。邻人轻轻拍门,毫无动静。又拍,再三拍,依然只有渐响的拍门声在空中回荡,震得这条巷子都有一种颤动的感觉。晓非不死心,就谨慎地蹬到旁边一处烂砖上往院里俯视,果然是没有灯光,一丝光影都看不见,黑骨隆冬的。也许有猫在屋檐下等待老鼠吱吱叽叽的声音听来特清。晓非屏息之际,感觉世界在这一瞬间全都沉静下来了,宇宙之中只有一种绵绵的气息在涌动。晓非呆了一刻,邻人说看来不巧,只能去外面等等,他们总不会不回家吧!
邻人把晓非带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那是县文化馆的培训中心,一栋七层楼房,下面两层亮如白昼,在这片幽昧之地,就像星辰一样耀眼。二楼有舞曲溢出,是轻盈欢快的小夜曲,听来很淡,不凝神听就若没有。邻人说是幼儿园老师教少儿舞蹈,县城贵族或富户的小孩。一楼是绘画室,晓非好奇,趴在窗栅上往里偷窥,是一个漂亮的青年女子在教授素描课,十几个孩子或站或坐或倚墙,一边听,一边在面前的画架上临摹。
晓非有点呆愣。邻人在楼前的一处暗影里抽烟,烟蒂的那点猩红一明一灭,极有象征味。
这股长,是个瞽目者。你都见过的吧(应该见过多次了吧,当然你也许不知是他)。人称华斜子。他斜子就是会斗,你不能不承认他在这方面是人才甚至是天才。上学时,是班里造反派副头头,正头头下台时,他上台了。高中毕业后,回到生产队就当了计工员。那时人才少,一个大队也就几个高中生,村支书全都打牛屁股起家的,那时讲出身讲成分,八代贫农都有机会到台上坐会。斜子家族是个地主大家族,但斜子父母是个正宗的帮工的,赤贫分子。斜子一年计工员没到底,就被大队抽上去写大字报吹翻案风。那一段,斜子像个油漆工,跟在小学校长屁后,把全大队的路二面都刷满了宋体字,“三忠于四无限”全油红红的,真的像一个个火把照亮了荒凉的山岗与河湾,连靠路口的老社员的墙上也都是“******思想永放光芒”的光芒四射,放工的社员回家吃饭时总能看到斜子的这些粉饰,像艺术品使单调灰暗的乡村忽然间有了鲜艳的红色。也如同一个长久苍白的人,突然间有了点点红晕,虽然那红晕细看是贴上去的,但远看也足以以假乱真。几场不按季节下的暴雨过后,洋漆全部脱落,苍白的脸色露出了本相,斜子也跟着风雨回到了生产队。但斜子的妻子家族有了一个说不清的人在县城上班,人们说这个人可能起了作用,把斜子安排到了大队的小学校里,每个月几十块,当了民办老师。像斜子这种人,真是人才,到哪都不会被埋没,会搞。在生产队时,与队委一班人搞得水深火热;在大队时,跟在支书后面刷标语,把脸也刷红了,红中透点黑,人们说是晒得的。平时话很少,但报工分时,滔滔不绝,一分不差,想挑刺的人也没办法。整天低着头,一派严肃当官状,有人为此说他是个闷死驴,大狗熊。但到了大队的酒席上,他换了个人,适时的斟酒、劝菜与插话,总会把一个个领导浇灼得熨贴贴的。到了学校,他很快做了会计的副手,管出纳,没事上街买买菜。一年后当了会计,那会计当了出纳。文革结束,他那一帮造反派出生的,几乎都倒了,就他没倒,还进了乡辅导站,一天书没教过,只与钱打过交道的他,成了教育管理站的调研员,人人艳羡的公办老师。又几年,他被调进了县教育局,在财务处当科员。老婆孩子在乡里窝了几年后,全都搬进了城。他自己熬到四十多岁,终于成了档案股股长。
按理说,晓非档案就在他手上掌管。给不给,就他一句话。他可以给,也可以不给;可以公给也可以私给。他没权又有权,就这样式的。晓非此次提档,说白了,就他是关卡,至少是主要的关卡之一。但晓非两度夜访皆不遇。
说完这些话,邻人早已消耗了半包烟。
晓非一边听着邻人的异样讲述,一边谛听着云磐样的乐音,苦苦地等时间的流失,可今夜时光似乎变得如历史般漫长,一分一秒都胜过百年。最近,三片连放的录像把这个闭塞的县城搅糊了,晓非似乎嗅到了那股录像厅的腻气在每一道虎头门前旋荡。
似乎很久,晓非和邻人重返那扇大门,大门洞开,有苍老的咳嗽声传出。邻人敲门,房里走出一老妇,淡淡地询问来意,让进了客厅。又从里屋喊出一老年男子,十分衰朽之状。房里灯光暗暗的,加之电压不稳,更有幽微之感。老者说:“华斜子,我认识的。多年前,我没退休,还常到我这儿来。与小胡(老者的女婿,邻人的生意朋友)一块来过,单独也来过。他俩来时就是下棋,一下就半天,晚上吃了饭才走。有时还加夜班,就不知他们下到几点才走。反正这门是为他们永远敞开的。有一次,他单独来,还捎了一只甲鱼,说是他亲自在生产队的池塘里摸的,想着我老爷子年龄大,吃着补身子。实质那些年,乡下人不吃黄鳝、甲鱼等,说那是身子虚的人才吃的。但我听着也舒服,也收下了,放在压水机池子里养着,现在还在你们去看看,我不瞎说。”说着要起身带他们。邻人忙将其扶下,连说小胡讲过,讲过,反复讲过,斜子他们关系非同一般,小胡当然还说这都是沾了老爷子的光,否则,城里人哪认识他小胡是谁?城里能有他安家的权?旁边的老妇也老朽至极的样子,坐那儿,对老者的激昂似乎没听到一般,只顾斜瞅着屋角的一块小电视屏,黑白电视机正播放一部叫做《夜色小飞》的通俗剧。
此时的镜头是主人公,一个年轻学生正在夜幕下的田野中作独白徘徊状,像个诗人似的在朗诵,听众是稀疏星空下的村庄、树林、河流与广袤的庄稼。晓非看见老妇其实更像是在微睡,屏幕镜头的俯视、仰视、放大与慢放的不停变化,都未见老妇有一丝一毫的动静。晓非知道那个电视剧的大致情节,似乎全是不相关的同质故事与环境陷阱在铺就小飞的寻档之路,漆黑的乡村、小城的夜色、省城的幽巷与莽莽郊野、古都的一团墨色成了小飞的黑色旅行背景,小飞行走其中像个孤独的萤火虫明灭闪烁,蜿蜒成一条光点的金链,黑暗的天地因之而神奇又幻然。(配音解说的一句压题台词是:在源于天空的河流里,无数平凡的石头却筑成了通向天堂的阶梯。)
“不说甲鱼了,来说象棋吧。你俩都会吧。我早说过,中国人的象棋、围棋、书法,那是最有中国味的东西,千变万化,又不超圈子。学好这几样,也算懂了不少老祖宗的心得。做人做事就将更上一层楼。我不是在二位面前卖老,(吴老先生千万别这样说,我们能聆听指点实是难得,让你吃力讲述早已罪过了。)你别看我一摇三晃,一碰就散架的味,可我思想还清透的很,头脑不比小年轻的差,天下大事,我足不出户就能听到,甚至预测到。我爱说。小时候不这样,中年时整天干工作没时间说。这些年老了,我们时间有了,心地闲了,就爱唠叨起来了。不过,我爱说大事,小事让我厌嫌,几乎不听也就不说了。我爱哲学,******选集我念过,周易我自学过、解过,时不时还码两卦,逗逗闷子。这位小友听说是艺术家,有才华,让人高看的,好好干,有前途。一谈到艺术,就离不开哲学。虽然哲学让人抓不着边,空气似的的空洞无物,可不也有空气一样的无处不在的品性吗。这位小友我说得如何。”(老人家说得极是,极是,学生有茅塞顿开之感,跟老先生的通达透彻相比,学生还要大加磨炼,才有可能向老师走近呀。)“中国人啊,怎么说呢?三分做事,七分做人。一定要谦虚,这是第一位的。谦虚是个弹性词,内容很丰富。毛主席也说过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其实这里还有一层意思,要尊重别人。再说大点,要服从权威。权威本来没有,人性创造了权威,人性要求权威的存在。权威即是上帝,没有上帝的世界将会毁灭,经书上记载了背叛后的血流成河。中国历史上的国破家亡也全记在二十四史中了。一个人确实是渺小的,走在大街上无人知晓,如同一只蝴蝶在花丛中飞翔一样,它下一步是继续在园中游飞,还是飞到了园外,无人知晓,也无人注意。只有日月星辰,江河大地是千万年的存在,亘古不变。也许有一天,日月大地都毁了,那人还有吗?人大概是不能知的,知道即毁灭,毁灭也即不知。艺术家小友,你想过吧?根据我的经历,我年轻时一度整天想这些,痛苦不堪。曾经一想到那宇宙崩溃时,就热泪盈眶。然后就想,在这一切都将虚无都将消失都将连残砖片瓦不留存的大地上,靠什么来支撑着活下去呢?答案最后仅仅是两个字:活着。活到什么地步,是什么地步,尽最大努力活得比过去好,比周围人不差就行。然后在接下来的平常日夜里,干什么呢?我想女性也一样,那就是在相互的炮制神秘与热情中将重复变得不一样,我找到了一个默契的伴侣,她会在每一个言行中与我配合,从未点明过,但都能明白。从最初的害羞到今天的勿须言语就能完全合一了。但这也不能说我完全修成正果,你看,我在你们面前的鼓吹不是背离了我的谦虚之说了吗?你们能感受我讲述中的激烈吗?你们看我不还是有火气有讥讽的脾气吗?哎,我想真达到不笑亦不语,常怀千春寿的话,可能只有石头人了。我老家是南山五社的,老伴老家是临淮四社的,都是这个县的老少边穷地区。革命工作使我们走到了一块走进了这个小县城。但我们的家族中大部分人,其实说大了,全国人都是亲戚,所以不仅是我的家族,甚至那些邻居与普天下老百姓,大多数都还在那里点着油灯过日子呢,挖了煤给城里人烧,喂了羊给城里人织毛衣啊!所以家乡人找我,我没有拒绝过。虽然,我真的什么也帮不了,最多只是感叹一回,但总会想法去帮助,哪怕只是给个想头,像个美梦似的,但我也算尽力做了。我知道晓非的,只要一讲艺术家,我就会立即产生共鸣。虽然你是颜色、线条,甚至现在用什么垃圾、废品、摄像机、炮弹作为语言表达思想,特别是抒情,但与我以前喜欢的文学也还是共通的。不过,我老了,也许是太怀旧了,也许是我心中的这个思想是真的,即艺术所谓思想也许有,但终是次一等的,终将被后人改写。唯有情绪是变不了的,从古到今到未来,都是要流泪的,泪流满面,这泪水也最终都渗进了沙漠,但艺术品只要存在,这泪水就会在观者心中汹涌。晓非吾友,我谈的这些是不是扯远了,与你今夜来访无关。”
(不是无关,有重大关系,更深远,我来本是小事,是细枝末节。而您老人家刚才所谈才是最高处的不变的动力与轴心,能有机会当面聆听,真的一生幸运,十分感谢。)
晓非急忙恭身回答,老妇人的坐姿至今未变一点,比雕塑还固定。黑白屏幕上那个年轻学生走上了讲台,脸上还有蓬勃的稚气样子。背景是个偏僻的乡村校园,灰色渲染了整个空间。一个破旧的教室里坐满了十几岁的学生,衣衫褴褛,一双双黑眼睛充满了新鲜好奇,那个穿着老式衣服的年轻教师正陷在讲课的梦幻中,滔滔不绝。镜头切换的慢,黑板上有年轻人的书写内容。当年轻人走出教室时,晓非又早已在听者的高谈阔论了。
“胡舟原来讲过您,”老者指了指邻人“那年贩啤酒时,还给了我一件,华斜子也来喝过,喝过后两人就在那下棋,车马炮卒打了半天。走时,华留了条烟给我,说是人家给他的。他烟多就捎来给我没事抽着玩,解闷消磨时间。现在小胡去了海南,逢年过节回来一趟,总要把一些老朋友请到我这儿一块聚聚,不让时间生分了友谊。平时有事,互相通个电话,也都好说,虽然都是穷忙,也还有联系。我到时给晓非的事讲一声,能圆和好就圆和好,免得硬来伤了和气,就没意思了。中国事啊,都有另一套做法,人人都能心知肚明,但不能写在文字上也不能说透的,事实也说不透的,就这么回事。苦就苦了那些小孩啊,出了校园好一会儿栽跟头。阴阳之道,小孩们就学了阳的,没学过阴的。也许听过,但不相信,都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坚定的无神论者,哪相信阴的那一套。可没了黑的,怎么能显出白呢。这世界一定要有对比,要有差别,也本来就对比,就差别。都自认为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其实都没一人真正达到他老有家的心空啊!晓非,你画的画有差别有空白吗?”
“老人家高见。我从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看到什么画什么,画得总是没多大精神。后来,我把山画在水里,把水画在火里,把火画在心里,把心画在眼里,把眼画在天空里,把天空画在山背后里。这样看起来总算觉得有点味了。但总还是似乎找不着令自己沉醉的意味。我至今还未摆脱这种变形方式,达到无形无痕无意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