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了卡迪卡素夫人和她写的这本书使我的研究取得了一个关键转折。不久之后,我从多伦多市立图书馆找到了这本牛津大学出版于1954年的原版书《NODRAMOFMERCY》。当我看过书的原文之后,深深为这本书所表现出的伟大精神而感动。我很奇怪这样一本伟大的书竟然不为中国人民所知,这是一本完全可以和《拉贝日记》、《辛德勒名单》一样让千百万人感动的书。有了这本书做指引,我找到了很多新的线索。我的书房里很快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相关图书和资料,说真的,我已经成了这个问题的专家,所掌握到的很多资料是独门的。但我还是觉得十分迷茫。我感觉到我所处的现实世界和那段历史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时空,所以决定去马来西亚做一次实地的旅行。我得在那里找到一个接头的人,能带我深入这段历史。我知道可以去找老兵梁元明先生,可是我觉得最好还是找一个能让我接触到红色游击队和卡迪卡素夫人历史的当地华人,毕竟梁老先生是个国民党人,思想和我有点不一样。
2010年的夏天,我在网络上发现一条5个小时前才出现的最新英文消息,说马来西亚的ASTRO电视台根据卡迪卡素夫人的故事拍了一部八集的迷你电视连续剧,而且这部迷你电视剧还有五分钟的片花可看。我马上点了这个视频,看到电视剧的片名叫《APADOSAKUTRAILER》,这是马来文,我至今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五分钟的片花说的也是马来语,无法听懂,但是里面的几个镜头我都看明白了:日本人把卡迪卡素夫人的小女儿朵恩吊在火堆上逼供,卡迪卡素夫人被日本人用木棍猛击腰部,游击队在夜色里潜入靠山边的甲板镇大街74号的诊所,卡迪卡素夫人在监狱里面用自己脱落的头发给女儿做一个布娃娃当生日礼物……这件事让我十分激动,卡迪卡素夫人死去六十年之后,马来西亚终于在电视上播她的故事了。我继续搜寻,看到了这个电视剧美术指导的博客上贴了好几幅拍摄过程的工作照。这个美术指导是个女的,名字叫CrystalWoo,自己有一个艺术工作室。博客全是英文的,不过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很小的中国字:邬。我用英文给她发了一个邮件,说自己一直在研究卡迪卡素夫人和马来亚抗日历史,很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两天后我接到了她的回信,说很高兴有人会关注卡迪卡素夫人的故事,愿意给我提供帮助,还说自己是华人,可以用中文和我交流。于是在下一封信里,我就用中文告诉她我要去一次马来西亚,去实地看一看卡迪卡素夫人的甲板诊所和相关的历史遗迹。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这些不是旅游景点的遗迹,问她能否给我指点一下路径?她回信说没问题,她留下了她的中文名字邬文瑜,还留了手机号码。
于是我在圣诞节之前,在广州白云机场坐上新加坡航空的班机,飞往吉隆坡。出发之前才知道梁元明不在马来西亚而是在台北一事让我感到沮丧,可我已别无选择,只得启程,幸亏这时我已找到了邬文瑜。
当天晚上我住在吉隆坡双子塔边上的贵都酒店。住下房间之后我立即出来,不远处的双子塔高耸入云,周身被无数强大的探照灯照射得如银器一样透亮,看起来非常神奇。邬文瑜约我在顶楼的那间旋转餐厅见面,共进晚餐。我这个马来西亚接头人是一个非常端庄而文雅的职业女性,她让我明白为什么马来西亚、新加坡会出现那么多受大陆人喜欢的女歌手,因为她们是那么的姿态优雅、善解人意。她的国语相当好,一点也没有港澳和台湾的腔调。不过她从来都没去过大陆,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中国什么地方,只知道父母是在马来亚北部彭亨州出生的。我问她为何会说这么好的国语?她说得益于小时候读的华语学校,加上后来一直看中文电视。邬文瑜对于马来亚抗战的历史了解并不多,可她给我介绍了一个叫刘锡康的人。刘锡康住在怡保,要是想了解卡迪卡素夫人这段历史,找他指路那是最合适不过。他对待所有来了解卡迪卡素夫人的访客都会毫不保留地给予支持帮助。
第二天我坐大巴士去怡保。车子开出了吉隆坡城,路边全是热带的棕榈树。我的心里隐隐激动,感觉自己坐的车子正从现实世界驶入1943年前后的历史。我想不到怡保这个地方华人会这么多,车上大部分都说国语,连一个皮肤黝黑的印度姑娘打手机电话时也是用中国话和人嘻嘻哈哈:“你这坏蛋,我到了以后打死你!”有一个单眼皮的妇女,一直回头和我说话,对我的来历很好奇。我问她知不知道卡迪卡素夫人的的故事,她有点脸红了,说自己不是读书人,不知道历史的事情。她真是很好心,中途停车休息时我睡着了,她叫醒我去小便,要不车一开就没有厕所可上了。
刘锡康开车来接我。他这人六十来岁,一看就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他穿着很宽松朴实,一身棉布旧衣服,光脚板下穿着的是木拖鞋,开的车子也是一辆掉了颜色的标志牌。他先带我去了他家,他的家庭背景是锡矿主,住房很大,住着他母亲和两个兄弟,院子里面停了好几辆名车。他自己的教育背景也很厉害,是在澳大利亚的大学读的硕士。安顿下来之后,刘锡康即带我开始寻访抗日战争的历史遗迹。他大概已经带很多人来过,对每个看点都非常熟悉。他首先带我到了卡迪卡素夫人的墓地,那是个教堂内的墓园,墓盖上落满了枯叶。我看到刘锡康弓着腰身,一片一片地捡着墓盖上的枯叶,看得出他对这个墓园主人的情感很深。尔后,他带我去了卡迪卡素夫人当年的诊所。这个名叫甲板的小镇离怡保十几公里,仅有的一条街有半条街的屋子外墙长满了藤蔓野草,而且热带灌木还在继续吞噬着剩余的墙体。刘锡康在十年前租下了这间卡迪卡素夫人当年做诊所的房子,因为他怕这房子会倒塌。他自己花钱修理了外墙屋顶,还到处收集当年诊所里的物品,把这个屋子作为卡迪卡素夫人的统纪念馆。近年来,东南亚和欧美国家一些历史学者常来这里参观研究。他们来的越多,刘锡康的开销就越大,因为他全是免费接待他们的,还得开车带他们去参观其他地方。他说我是大陆背景的第一个来访者。然后,他带我去了华都牙也镇的监狱,卡迪卡素夫人被日本人拷打成残废之后就关在这里服刑,林谋盛也是在这里被折磨致死的。当我想拍照时,刘锡康很紧张,说不要让人发现,因为现在这里还是监狱,关着霹雳州的重罪犯人。我跟着他到处寻访日据时期的遗迹,他不时会告诉我某座房子是日军拷问华人的地方,某座屋子是日军的指挥所,某个十字街头日本人展示过被砍的华人人头,某个山丘是日军大屠杀华人的乱葬坑。这些活生生的日军罪行遗迹让我感到这个小城内外还弥漫着日本人占据时期的恐怖,好像日本人还依旧深藏在那一排排带骑楼的屋子里面。下午时刘锡康带着我从城内转到丛林密布的山地,他告诉我那环绕着城市的群山当年就是游击队活跃的地方,城北边那一道绵延不断的山脊就是中央山脉,一直通往泰国。
我本来是想请他帮我找一家酒店住下来,可是他说何不住到卡迪卡素夫人的诊所里去呢?他说上半年邬文瑜的剧组有时候就是住在诊所里拍戏的。诊所的楼上有几个房间可以住人。电视剧里那个演卡迪卡素夫人的女一号,是卡迪卡素夫人亲弟弟的孙女,和她有血缘的,曾获得过马来西亚小姐桂冠。她为了演好这个角色,还在这个诊所里住过一段时间。刘锡康说里面的设施当然很简单,如果我觉得不舒服再换到酒店也不迟。于是,我们又开车回到了甲板镇。我在诊所楼上的一间房间住了下来。这里很干净,看得到后面的院子。院子里种着翠绿的植物,还有一扇后门通往后面临近山坡的小路。经过一整天的奔波,我已十分疲倦,刘锡康还需要赶回10公里开外的怡保处理一些事务。于是他让我先休息,晚上可以到街上的小饭店吃点东西,明天他再来接我。我到楼下的后院里冲了一个凉,回到了房间倒头便睡,睡得很深很深。
大概是在半夜的时分,我似乎听到了一阵收音机的声音。那是英国BBC短波广播节目,是1944年的英语新闻。那声音一直在我的梦里面出现,梦里似乎明白那段新闻在讲什么,好像是讲盟军在推进,已经越过了易北河……我醒过来了,可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明白自己梦里听到的是卡迪卡素夫人在《悲悯阙如》一书里写到的关于暗中收听英国BBC广播的事,但是我在梦里却会觉得那么真切,甚至我还能知道发出声音的地方是在楼梯口那个地洞里。卡迪卡素夫人在书里详细描述过为了躲避日本人的搜查,她把那个取名“约瑟夫”的收音机拆掉外壳,藏匿在楼梯角下的一个小地洞里。我虽然是第一次住这屋子,心里却强烈地感觉到藏收音机的地洞所在。我忍不住好奇,起了床,走下楼梯,果然看到了那个地洞。地洞现在已被盖上玻璃,里面放了一部老式的电子管收音机,刘锡康已经把这里作为一个陈列的橱窗。
经过一阵睡眠,我再也没有睡意,感到神清气爽。我打开了窗,看着远方在月色下闪着黝黑亮光的中央山脉,隐隐约约感觉到在黑夜的掩护下,山上的华人游击队伤病员正小心翼翼地向着这座房子走来。在卡迪卡素夫人的书里有好多处描写到这样的场景:晚上八点,游击队员会敲三下后面的木门,卡迪卡素夫人的助手会打开门放他们进来。就在后院那个被卡迪卡素夫人命名为“小军队密室”的屋子里,抗日游击队员吃着卡迪卡素夫人给他们准备的营养餐,接受她的细心治疗。
我已经睡不着了,索性不睡了。我起身走下楼。在楼下的诊所里,一切的摆设和当年卡迪卡素夫人在这里开诊所时一模一样。由于刚在这里拍过电视剧,诊所好像还处在服务状态,那些消毒的锅具、盛满奎宁药片的玻璃瓶、包扎伤口的药棉纱布随手可取。而在那张卡迪卡素夫人给病人看病的桌子上则干干净净,除了一本硬皮书,没有摆放任何别的东西。我走近桌子坐了下来,拿起了这本书。这就是卡迪卡素夫人写的那本《NODRAMOFMERCY》。这是个精装本,版本是1958年的牛津大学新加坡版。我把书打开,慢慢看起来。房间的墙壁颜色是灰黑色,灯光也不明亮,我不知怎么的无法看清书上的文字,总觉得是模模糊糊。我突然看到了卡迪卡素夫人的桌子上有一幅黑框眼镜。那是一幅陈旧的老式眼镜,不知是近视还是老花的,也不知是电视剧组的道具还是卡迪卡素夫人用过的原物。我把这副来历可疑的黑框眼镜戴上了,书上的文字立刻变得清晰,上世纪四十年代那段硝烟弥漫、战车滚滚的历史在我眼前呈现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