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圣诞前夕,我买好新加坡航空公司的机票,准备启程前往马来西亚去拜访抗战时期的国民党老兵梁元明先生。即将起飞时我发邮件问他,我得去马来西亚哪个城市找他?他回答说他根本不住在马来西亚,而是住在台湾台北市。
我这人做事粗心大意,老是会摆乌龙,可这回的差错还是有原因的。我和梁元明老先生在网上认识已有两年,几乎每次的话题都是有关抗战时期特工人员在马来亚(今马来西亚独立之前西部的旧称)的渗透、潜伏和丛林游击战,以致我的脑子里会根深蒂固地认为他是住在怡保或者吉隆坡。
梁元明1920年出生在上海,他的父亲是法国租界电车公司的工程师,因此他一直受到良好的教育。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后,梁元明由于住在法租界还能正常上学,而这个时候他已决定要参加抗日报效祖国。国民政府退到陪都重庆后,曾号召沦陷区青年到后方参加抗战工作,并表明需要很多无线电通讯技术人员。梁元明因此进入租界的无线电学校,学习无线电台报务和机务等课程。1939年毕业之后,他只身从上海乘轮船经过镇海到宁波,再转火车、汽车经溪口、金华、曲江(韶州)、柳州、独山进入贵阳,最终到达重庆。起初,他作为菜鸟扛着小型收发报电台和手摇发电机被派到重庆附近唐家沱乡下去建立一座通讯站,后来被召入了军统局情报处,做了三年的无线电机要收发员。1942年,重庆政府和英国方面决定合作成立一支编号为136的特别部队,渗透到被日本人占领的马来亚做敌后颠覆和情报工作。梁元明凭着出色的无线电技术被选入了这个队伍。他被送到印度训练了半年多,然后和其他华人特工分梯次乘坐盟军潜水艇登陆马来亚海岸。这支特别队伍一部分人在当地的华人游击队帮助下在高山丛林里建立了大本营,另一部人在城镇间以经商为掩护建立了间谍网,但间谍网最后被日本人彻底摧毁,领头的林谋盛也被日本人抓获折磨致死。时隔六十年之后,年近九十的梁元明开始在自己的博客里回忆这段历史。那段时间我因为写作《沙捞越战事》也在研究马来亚的抗战历史,所以在网上读到梁老先生的博客便和他相见如故。梁元明所说的事件和人物大部分我都了解,可他是亲者,回忆里有史料上所没有的细节和个人情绪。特别有意思的是,梁先生当年作为重庆派遣的国民党特工,到马来亚后却是客居在共产党领导的华人游击队营地,在马共游击队的羽翼保护之下才逃过日本人的追杀。梁元明先生对于马共游击队感铭在心,在他的回忆里多次提到游击队,特别是当时还年轻的游击队长后来成为马共总书记的陈平的冒死相助。
和很多人一样,我以前并不知道当日本人击败英国人占领马来亚之后,马来亚半岛上唯一对日本人作殊死抵抗并坚持到胜利的队伍会是共产党领导的华人游击队。他们的政治组织、军事思想可以说与中国红军一脉相承,他们的制式军帽也一直沿用红军的八角帽形制。马共抗日游击队在日本人投降之后,又开始了和英国殖民主义者的战斗。这是一场更加惨烈的战斗,获得了当时以苏联为首的国际社会主义阵营的支持。有一天,我在网络上找到了一个由国内一群高级广播电台发烧友组成的网站,其中有一个帖子讲到了这么一件事:1967年初,在湖南省益阳市山区岳家桥镇地界上空,一连几日盘旋着一架军用探测飞机。侦察测绘过后不久,一个团加一个营的工程兵开进岳家桥四方山,在石山上大兴土木,建起了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后来当地人才知道,这个有许多房子、一处坑道、一座铁塔的秘密基地里面有功率十分强大的电台发射机,可以发射全球接收的短波节目。这里就是马来亚共产党的广播电台基地,里面居住过马共中央领导陈平等重要人物。这个发烧友还讲述了一段令人动容的故事。
马共电台1969年转移到湖南四方山之前,曾在马来亚本土的马共控制区森美兰山区播出,使用短波,呼号是马来亚民族解放联盟广播电台。这位发烧友是文革前北京大学英语专业的大学生,1968年参军,在解放军总参情报局担任外台守听工作。当时他刚刚参军,业务不熟练,听西方英语广播有困难,所以领导指定他收听马解盟广播电台的中文广播。这个台发射功率虽然小,但信号比较清晰稳定,适合他这样的新手练兵。1968年7月的一个中午,他正在岗位上守听,这天马解盟电台还是那个他熟悉了声音的女播音员在播音。他经常听她的播音,暗暗喜欢上了她,每次听她播音都会有一种幸福感在心里涌起。这天开始的时候她的声音很平常,也很平静,但是突然间播音的背景隐约有枪声,紧接着枪声越来越激烈。随着枪声的增大,女播音员的语速也不断加快,后来又慢下来了。她镇静自如地说敌人包围了马解盟的广播电台营地,正在发动猛烈进攻,她的战友们正在抵抗敌人,她现在也要暂时停止广播拿起冲锋枪去战斗。这位总参的守听员紧捂着耳机,在千万里之外的北京揪心地等待着。那个女播音员播放了一张《国际歌》唱片,自己跑去战斗了。在《国际歌》的旋律后面枪声越来越密集,听得见机枪的扫射,还听到了手榴弹的爆炸声。突然,那个女播音员的声音又响起了,她的声音十分急促,上气不接下气,说敌人已经攻上了山头,正朝播音室靠近。这时广播背景里响起了喊话声,不是英语,也不是中文,可能是马来语或泰语,听不出这是敌人喊她投降还是战友催促她撤退。播音突然停了,可是电台还在发射信号,几秒钟后传来一声爆炸,收信机调谐表的指针甩到零,耳机里只剩下轻微的哗哗静噪音背景,发射停了。
“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知道她一定是牺牲了。我感觉上好像和她离得很近,突然间她就没了,而且是在枪声爆炸声中没了,没的时候她好像就在我的身边,我伸手拉一把就能让她脱离危险,实际上却根本办不到,我们隔着千山万水……从声音判断,她肯定不是马来亚当地华人。她用非常熟练的普通话播音,稍微有些口音,很明显是外地人说普通话。我觉得她的口音可能是中原一带的。”电台发烧友这么感慨地说着,听得出他对那位死去的女播音员的无限思念。事隔二十多年之后他终于查到了那个女播音员的下落。她姓焦,是山东济南老三届红卫兵,原在云南金三角一带插队,后来跑到对面去闹国际革命,被征集到马解盟电台当播音员。当马解盟电台受到政府军袭击的时候她坚持播音,即将被俘时她拉响了身边的集束手榴弹。那捆手榴弹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目的是避免敌人缴获电台并且俘虏播音员。
有很长的时间,我一直在网络上去查寻有关马来亚华人抗日游击队的资料,像一个蹩脚而耐心的渔夫在许多条河流上布下渔网,有时打到一条鱼或一只螃蟹,有时是一把虾、一个河蚌或一把水草,有时则是一只破靴子或破酒瓶。我收集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故事,但大部分是些个人的记忆和口头传说,没有找到可以支持我去重新构建一整段历史的扎实而系统的可靠资料。直到我找到了卡迪卡素夫人所写的《NODARMOFMERCY》(《悲悯阙如》)一书之后,这种局面才得到了改变。
那是2008年深秋的一天,我在谷歌网站输进一个叫Papan的英文地名,这个小镇在马来西亚霹雳州首府怡保附近,中文名字叫甲板。我近来经常在资料里遇见这个地名,觉得这里一定是当年红色游击队盘踞出没的地方。果然,当我在查看有关甲板的历史时,发现了一个SibilKathigasu的词条。当我点击了这个词条,屏幕上马上出现了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那是一个剪短发的年轻女人的照片,她的模样像是一个欧洲人和印度的混血。她的眼睛很大,目光坚毅带着忧伤,是一种圣女的神态。事实上这张照片是一本书的封面。书的名字叫《NODRAMOFMERCY》(《悲悯阙如》),封面照片上的这个叫SibilKathigasu的女人就是这本书的作者。SibilKathigasu(中文译名:西碧儿·卡迪卡素)是怡保一位名医的妻子,本人是护士兼助产士,会说流利的中国话。在1942年至1943年之间的日据时期,她秘密给山上的华人游击队治病疗伤,还给受枪伤的游击队队员做外科手术取出伤口内的子弹。后来,日本宪兵特务发现她的行为,把她抓起来严刑拷打,还把她的女儿吊在火堆之上,要她讲出游击队的秘密营地位置。她坚贞不屈,被日本人打断了腰椎和颚骨,日本人投降后,她出狱时已半身瘫痪。她后来被送到了英国伦敦接受最好的治疗,还获得了英国皇帝乔治六世的自由勋章(顺便提一句,乔治六世就是最近获奥斯卡奖的《国王的演讲》电影里那个口吃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