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照和梁启超成功地逃到了日本大使馆,在日本人的帮助下化装去了东京,他们将在那里与康有为会合。而其他人员全部落网,加上之前的康广仁,步兵统领衙门共抓获八个人。
荣禄来到了北京,他来北京带有一个重大任务:劝说慈禧不要审问这些乱党,立即杀头。
朝廷的嫌疑犯在抓获后,必须送到刑部审讯,按照《大清律》治罪,这是必经的程序。不经审讯就杀头,这可是大清开国以来未有。而在荣禄的劝说下,慈禧竟然同意了,八个人不审不问,直接绑赴刑场杀头。
一切的原因都将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揭晓。
排在必杀名单第一名的是张荫桓,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级别最高。慈禧亲自把他列在斩首第一名,张荫桓直接将伊藤博文引荐给光绪,这犯了慈禧的大忌,必须杀掉他。
然而英国驻北京公使窦那尔代表英国政府警告朝廷:必须留下张荫桓,如果慈禧太后坚持要杀,英国将可能会对清国动武!
看来英国要留着这张“亲英”的旗帜。
慈禧忍下了,看来那个叫维多利亚的女人比自己更狠,得罪不起。慈禧只好又一笔划掉张荫桓的名字,改为流放新疆。但这种隐忍只是暂时的,慈禧对张荫桓的心头之恨并没有消除,两年以后,在一个终于不怕得罪列强的时刻(1900年),慈禧下令将张荫桓在新疆秘密处死。
李鸿章也开始行动了。徐致靖的父亲和李鸿章是科场“同年”,并且还帮助过李鸿章。当时徐致靖的父亲和李鸿章同场进京赶考,李鸿章在考场上突发疟疾,全身发抖,连笔都拿不稳,徐致靖的父亲在自己交卷后,帮李鸿章誊抄好了卷子,李鸿章这才高中进士。对于这份“恩情”,李鸿章是不能忘的,他要去营救徐致靖。
李鸿章找到了荣禄,请他在慈禧面前求情。荣禄告诉慈禧,徐致靖是个教育部的书呆子(事实如此),他搞变法纯粹就是瞎起哄,也没有参与谋杀阴谋,请太后饶过他吧。
徐致靖的名字也被勾掉了。
斩首名单上还剩下六个人。
当官兵前来抓捕的时候,谭嗣同正在浏阳会馆里平静地等待他们的到来。
谭嗣同是湖南浏阳人,作为湖北巡抚谭继洵家中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孩子,按常理说,这个官二代完全可以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驾着豪华马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撞到一个人说我爸是那啥,然后嚣张地扬长而去。
但谭嗣同不是这样的人。他虽然物质条件优越,精神上却一直很痛苦。
谭嗣同的母亲原本还生下过三女一子,但都先后夭亡了。最痛苦的一次经历在1876年春天,那年的北京爆发一场流行性疾病,当时谭家正在北京,五天内一连夺去了谭嗣同母亲、二姐以及兄长三个人的性命,谭嗣同也在昏迷了三天后才醒过来,他的号“复生”,就是指的这次变故。
厄运还没有结束。在谭嗣同结婚后,他的老婆曾经给他生过一个儿子,却也最终夭折,谭嗣同就这样成了只有父亲妻子,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孩子的人。
频繁失去亲人对谭嗣同打击沉重,但谭嗣同是一个很讲义气、十分善良的人。1884年,19岁的谭嗣同离家出走,采用徒步旅行的方式,游历了大半个清国,一路风尘仆仆、晓行夜宿,只是在偶尔的时候搭搭牛车,宛如一个刻意修行的苦行僧。这次旅行对他来说影响长远。
在游历过程中,他观察风土人情,行走边野乡村,结交民间侠士,和卑微的百姓们无话不谈,他终于发现了“外面的世界”,一个他在北京等繁华大城市见不到的世界,一种和天生富裕不同的草民的生活。
当谭嗣同来到自己的世界之外时,他才发现一个不一样的清国,但这才是真实的清国。真实的清国没有它应该有的活力,而是暮气沉沉,洋务运动已经进行了二十多年了,而大部分地方都没有分享到这种成果。大部分的清国人是一群沉默、疲倦和迷茫的人。他们有生存的压力,遭受地方官吏的各种盘剥欺压,但无处伸张。
谭嗣同把这一切归结于——专制。虽然他的父亲是省部级高官,他是官二代,但对专制的批评毫不客气。
在接受光绪的召见之前,谭嗣同以江苏候补知府的身份住在南京,闭门写书——以19岁那年旅行的见闻为基础,整理自己的所思所感,他给这本书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仁学》。
在《仁学》中,谭嗣同将他对腐朽朝廷的愤怒全部指向了专制:
“两千年来,专制制度为大盗之政!”
“专制君主为独夫民贼!”
“若君不能为民办事,亦可共废!”
然后谭嗣同等到了一个机会,这就是徐致靖向光绪保举他成为变法之人,谭嗣同来到了北京。他的内心充满着兴奋,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正因为朝廷专制,所以需要改变,需要变法,他必须去实践这样的变法,为变法做一切的事情,哪怕是冒险。
真正参与到变法之中后,谭嗣同才感到了真正的苦恼。他有满腔的热血,他有不懈的精神和坚定的决心,但是,变法需要的似乎并不是这些,现实总让他处处碰壁,那种无法实现理想、突破现实的无力感深深地折磨着谭嗣同。
他把康有为当作了偶像,也当作了救星。康有为学识渊博,又享有名气,谭嗣同认为只要按照康有为的想法去做,变法是一定能够成功的。为了这个成功,他什么方法都愿意去尝试,什么风险都会去冒。在谭嗣同看来,变法只能成功,无法失败,因为百姓们折腾不起。
他带着杀掉慈禧后可以顺利实施变法的愿望走进了法华寺。
当步兵统领衙门前来抓捕时,谭嗣同有很多机会可以逃走,他甚至已经去了英国和日本公使馆,却又自己走了出来。他只希望梁启超去出走日本,“没有远走的人,无以图将来”,他希望梁启超做行者,让变法火种薪火相传,而他自己,已经抱有必死的决心。
专制制度,虽为大盗之政,但是它是一时无法消除的,梦想中为了天下苍生的现代政体,一时无法建立,谭嗣同终于明白了这样的事实。事实令人心碎,但是,也激起了他另外的信心和愿望。他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此时看不到没有关系,总有一天,它会到来。
让我的头颅和热血去祭奠这场变法吧,只有我为变法死,变法才不会因我们而死。让我,让我们的变法成为最深刻的教训和思考留给后来之人!
是的,千年以来,变法的结局常常是失败和流血,但是变法的目的不是流血,而是避免流血,破解变法即失败、失败即流血的千年难题,留给了后来者。
谭嗣同抱着必死决心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光绪。“没有死去的人,无以酬圣主”,对于光绪皇帝,谭嗣同有着无可言说的愧疚,当年那个大骂皇帝为“独夫民贼”的人,已经把光绪当做“圣主”了。这绝不是因为光绪重用了他,而是因为一场本来可以做好的事,他却犯下了严重的错误,这样的错误,已经连累了皇上,使皇上被囚禁瀛台,甚至有生命危险,谭嗣同悔之晚矣!
谭嗣同去日本和英国公使馆,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向外国人说明,即使变法失败,保全光绪对他们也是十分重要的,外国人讲究利益,谭嗣同就说清楚他们的利益,请他们答应一旦皇上有危险时,设法营救皇上——我们将很快看到谭嗣同这种努力的结果。
就这样吧,我已经尽力了。我的理想我自会来坚持,当坚持不下去了,相信也会有后来者,而我的错误只能由我承担。对于每一个我合作过的人,我都会对他讲义气,对于每一个我对不起的人,我都会负责任,哪怕他是皇上。这就是我的选择。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仁者,对天下人之仁也,义者,对周围人之义也,这不需要多少豪言壮语、多少惊天动地的行动,只需要一种选择与坚持。
他虽然是官二代,但他更关心草二代;他虽然行事鲁莽,但敢作敢为;他虽然性格冲动,但恩怨分明;他或许不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不是一个合格的变法家,但他是一个有烈士气节的人,一个敢于承担结果的人,一个有着自己原则的很真实的人。他可以不死,不死,并不算错,没人可以责怪他,可是死了,却突然凸显了意义。英雄与凡人的分野就在这里,他不仅要为自己总结,也要为天下人总结,为“天下为公”总结。
从某种意义上说,谭嗣同是一个平凡的英雄,一个值得敬佩的人。
谭嗣同的出现给这场变法带来了黑暗中的光芒,这微小的光亮,照过了多少野心与权谋、多少算计与圈套,让它们都在光亮下显得荒谬和渺小。多年以后的人们再次谈起这场变法时,一定会提到谭嗣同,因为他也埋下了勇敢与正义的种子,留下了热血和希望!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9月28日,刑场上响起了谭嗣同洪亮的声音。
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和康广仁,六君子皆被杀于菜市口刑场。
真正的政变
行刑完毕。军机大臣、监斩官刚毅的脸上露出了他的微笑。
朝廷里的那伙人终于露出他们的面目了。这是一群特别的人,而刚毅只是其中的一员,并不是他们的核心,他们的核心是一个显赫的人物:端郡王。
端郡王人们常常叫他端王,他是光绪的堂兄,团结在端王周围的是一伙满族王公贵族和八旗子弟。他们组成了朝中最有权势的政治集团——端王集团。
而端王集团的强大不仅在于他们在朝廷中有强大的政治势力,军队中也到处是他们的人。端王本人掌控着朝廷的禁卫军之一——武胜新队。这是一支配备洋枪洋炮的八旗军队伍。对于这支军队大家一定很陌生,但是在一年以后(1899年),这支军队改成的另一个名字我们一定很熟悉——虎神营。
除了禁卫军,甚至整个守卫京城的八旗军都是偏向端王集团的,毕竟大家都是同一个出身的,有共同的利益嘛。
总之,这是一群地位特殊的人,他们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又有军队做保障。
为了政治利益,端王集团不仅排斥外国人,也排斥汉人,他们认为天下是满人的,只能由满人来分享成果,所以要警惕汉人和外国势力,也根本不要搞什么变法。为了这个目的,端王集团隐藏的政变图谋就是:鼓动慈禧废去光绪,改立端王的儿子为皇帝!
光绪宣布变法开始以后,这伙人也没闲着,他们干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造谣。他们既不是朝廷中的变法派,也不是一般的顽固派,而是属于造谣派。
天津阅兵的谣言,是他们造出来的。造这个谣言的目的是要在朝廷中制造“光绪被废”的舆论氛围,那时候的慈禧在支持光绪搞变法,她是不会废去光绪的,即使要废,大权在她之手,在皇宫就能办成,并不需要多此一举跑到天津去,所以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谣言。而端王集团并不死心,他们会寻找造谣的新机会。
机会很快来了。这就是伊藤博文来到北京,野心不死的端王集团又造了第二次谣,那就是告诉慈禧光绪将勾结日本人劫持慈禧,这又是逼迫慈禧废去光绪。
对于这时候的慈禧来说,她并没有废去光绪的心思,但是端王集团的政治和军事势力太强大,连慈禧一时都无法撼动,所以他们的要求慈禧又不得不考虑。事实上对于慈禧这个最高统治者来说,她不得不在各派之间搞平衡,维持朝廷的稳定——原因前面我们也已经说过,只有朝廷稳定了她老人家的权力才稳定啊。光绪不知道的是,之前为了支持变法,慈禧也承受着来自端王集团的压力,现在光绪提出开懋勤殿,引进伊藤博文做外援,慈禧也顶不住了,除了对自身权力安全的考虑,她也需要安抚住端王集团,反对光绪某种程度也是没有办法。
在这样的背景下,慈禧开始了临朝训政。然后围园杀后的计划暴露了,光绪背上合谋的重大嫌疑,这对于端王集团来说,是一个真正的机会!在端王集团的强大压力下,愤怒中的慈禧终于动了废去光绪的心思,默许了端王集团的小动作,由于光绪一向是体弱多病的,于是朝廷以光绪的名义颁布上谕:朕已重病,请各地推荐名医。
在专制朝廷里,皇帝生病本来是高度的国家机密,而皇帝在上谕中公布自己的病情,这更加异常。这一反常事件的背后就是端王要为废去光绪作重要的准备,而这次已经不仅是舆论准备,还有程序上的准备了。
我们需要注意一下的是,颁布这个上谕的时间是9月25日,此时,荣禄进京了。他带着两个很重要的目的。
荣禄的第一个目的是保护袁世凯。
荣禄虽然也是八旗子弟,并且出生于满族八大家族之首——正白旗瓜尔佳氏。但是到他这一代时,家道已经衰落了,荣禄并不是端王集团的人,他只是慈禧提拔起来的绝对心腹。由于荣禄不像端王集团的人那样在朝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势力,他在朝中的权势除了来自慈禧,也需要更多的权力基础。这个基础就是:袁世凯。为了倚重袁世凯这样的官场新星,荣禄在慈禧面前替老袁成功地开脱了。
而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保护光绪。
一定要想办法保护光绪,这是荣禄进京之前和袁世凯商量好的。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光绪事先知道围园杀后的计划,甚至这个计划是不是原本就来自他的授意,但是,光绪已经逃脱不了重大嫌疑,甚至已经成为了头号嫌疑犯,因为一旦谋杀太后成功,获益最大的就是他。端王集团正等着审讯那些“乱党”,给光绪一个罪名,成功废帝。而荣禄担心的是如果让端王集团以审讯证实了光绪的嫌疑,光绪只能面临被废的命运。
自己不是端王集团的人,一旦光绪被废,端王的儿子上台,这对荣禄绝无好处。
而在荣禄的分析劝说之下,慈禧也冷静下来了,对于慈禧来说,端王集团只是她的政治盟友,而不是像荣禄这样的绝对心腹,心腹和盟友是有绝对分别的。慈禧明白了,一旦废帝,再立新君,端王的儿子成为皇帝,端王成为太上皇,如果他们父子联合起来成为她新的政敌,更不好对付。
是的,我还需要光绪继续成为我的傀儡皇帝,他只是我手中的棋子而已,虽然这个棋子不听话,还有谋害自己的嫌疑,但我也只能继续去利用他。在他有被废去的危险之时去保护他,作为一个临朝训政者,光绪的存在也是我存在的一个理由,我不能亲手毁掉这颗棋子。
慈禧马上颁布命令:这些抓捕归案的“乱党”们罪大恶极,不用再审了,直接杀头。光绪终于脱离了从嫌疑犯变成事实犯的危险。按照慈禧的命令,他从此继续居住在瀛台,派太监看管,但他仍然是皇帝,皇帝的名号和所有的待遇不变,光绪仍然要出席早朝等其他朝政活动,仍然可以发表自己对朝政的看法(需要看慈禧的脸色行事),除了每天必须回瀛台居住,他仍然有很大的自由。
端王集团的政变企图失败了。但是他们仍然是不甘心的。于是谣言再一次在京城流传,按照当时美国驻北京大使康戈尔的夫人(萨拉·康戈尔)日记记载,这最新的谣言是:
“皇帝病得很重!”“皇帝被外国人害死了!”
谣言之中,北京城里很快出现了普通百姓攻击外国人的事件,他们朝洋人扔石子,追打洋人,而当洋人去找清兵时,那些八旗子弟说:你们是洋人,我们保护不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