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夏夜兰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嘈然欻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听者惑。露花滴沥月上天,利嘴迎人著不得。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革新失利后,宦官与权臣对改革派人士的肆意中伤和疯狂咬噬,比喻恰当,对黑暗势力的讽刺痛快淋漓。类似的散文作品在《刘宾客文集》中也有收录,如《上淮南李相公启》、《上杜司徒书》等都是对保守势力的反击,充满了战斗精神。
刘禹锡这一时期的诗文,除了表达对朝廷无理责罚的蔑视外,更体现了作者本人的乐观与旷达。著名的《秋词二首》成篇于此时,诗云:“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其二:“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此文一反骚人雅客借悲秋而宣泄自己怀才不遇或仕途寥落的凄凉写法,读之不禁让人精神一振。
同一时期,刘禹锡刚好有机会接近当地劳苦大众,逐渐认识到“虽氓谣俚音,可郦风什”,于是,他有意从当地乡土歌谣中撷取营养,创作了大量雅俗共赏的诗歌作品,如《竞渡曲》,记叙了沅江一次赛龙舟的活动中,各队龙舟一决胜负。胜者欢欣鼓舞,败者颜色沮丧。赛后女子在水中嬉戏,与岸边彩旗相映生辉,烘托出节日无限的生活气息。
朗州谪居近十年,刘禹锡被朝廷召回长安,元和十年三月,与好友柳宗元等人去玄都观观赏桃花,刘禹锡兴之所至,写下了著名的《元和十年,从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云:“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到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都是刘郎去后栽。”对朝中新贵的讽刺与蔑视更加外露于言表,同时也表达了作者绝不妥协的坚定与豪迈。此诗一出,刘禹锡又遭受连州之贬。后逢母丧,按礼守制后,被朝廷再度召回,令所有人百思不解的是,历经磨难的刘禹锡,对腐朽的官宦所采取的依然是不合作态度,居然又写了一首《再游玄都观》,诗云:“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表面看,与前一首一样,都是写观中桃花之盛衰存亡,其实很明显地,仍是以种桃道士讽刺打击当时革新运动的当权派。经过二十多年,那些当年新贵有的死了,有的失势了,而多方被排挤打击的“刘郎”却又回来了,仍然活得很好。而且,这首诗前有一小序,写明两次写玄都观的原因,并在最后说:“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实际是公开表示自己还会再遭贬谪,也仍然不会妥协。果然,此诗一出,马上触怒被称为“采花”的新一轮统治者,马上迎来新一轮的贬谪。
在贬谪夔州(今四川奉节)期间,刘禹锡已近暮年,更加接近劳动人民,纵豪情于山水之中,陶性情于教化之外。最大的收获是给后来留下来十一首脍炙人口的《竹枝词》。
夔州任满,刘禹锡调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和州任职二年余,奉调回京,中途在扬州与大诗人白居易相逢。席间,白居易对他的遭遇感慨万分,赋诗《醉赠刘二十八使君》相赠,诗云:“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该诗对刘禹锡多年的颠沛流离与怀才不遇寄予了极大的同情,但显然情绪比较低沉。刘禹锡阅罢即席奉和一首《酬乐天扬州席上初逢见赠》,诗云:“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当代诗评家评价其颈联闪耀着唯物主义思想的光辉,且一股豪迈之气跃然纸上,足以打动人。此次相逢后,刘禹锡与白居易结成忘年交,因二人诗风也颇有接近处(如都比较平易好懂)而被时人命为“刘白”(刘年长于白),而后来,白居易更称刘禹锡为“诗豪”,这一称谓已然载入中国诗史。
刘禹锡,论才气是否可与东坡相比拟姑且搁起,其豪放、其旷达、其乐观则足可以与东坡不相上下。其留传下来的诗歌、散文得以体现这些的尚多,也无需再行罗列。这种精神,对于我们的民族和个人,仍然有着巨大的鼓舞作用,因为,乐观主义永远不会过时。我们读刘禹锡的诗作,就应该从中汲取这样的精髓,人生难免遭遇坎坷,不言败,不服输,就没有人可以把你打倒。
自信的刘禹锡
刘禹锡对自己的文章很有信心,韩愈死后,他在祭文里说,你擅长写的是“笔”即应用文字,我擅长写的是“论”即学术论文,我们两人的文章一个是最锋利的茅,一个是最坚固的盾牌,那才是真正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言下之意是天下文章,唯独韩文公与他俩写的最佳。当然,他没有想到宋代有个王应麟,著名的《困学纪闻》的作者,看到他这段话后直言不讳地批评他“不自量也”。刘禹锡的《天论》尤其负有盛名,别人对它又是如何评价的呢?宋祁说“刘梦得著《天论》三篇,理虽未极,其辞至也”。然而,《宋景文笔记》对这句话就勇敢地表示质疑了,认为它应该反过来说:刘梦得《天论》三篇,文采虽然一般,但道理还是讲得很透彻的。看来,权威的评价也有不作数的时候。
刘禹锡对自己的诗歌也很有信心。《唐诗纪事》里记载,韩愈对自己的《平淮西碑》颇为自信,“下笔烟飞云动,落纸鸾回凤惊”;不料,柳宗元说此文不如他的《平淮西雅》;两个人正相持不下,刘禹锡出来说,你们都错了,有关平定淮西的文字,写得最好的是我的《平蔡州》诗,看看“城中晨鸡喔喔鸣,城中鼓角声和平”、“始于元和十二载,四海重见升平时”这些诗句,写得多具体生动。宋代有个魏泰,很不识趣,说他怎么也看不出这是诗,更不用说是好诗,结果惹得清朝权威翁方刚、贺裳直翻白眼,鄙夷道:“这诗的妙处也看不出来,难道是‘盲者照镜耶’?”
现场作诗比赛中,刘禹锡也曾多次光荣胜出。《鉴戒录》记载说,元稹、刘禹锡、韦楚客同在白居易家喝酒,聊起南朝兴废之事,白居易提议每人做诗一首,韵脚自选。在元、白这两大快枪手面前,刘禹锡毫无“惧色”,率先出手,斟满一大杯,倒在喉咙里,然后不劳思索,一笔而成。白居易看后,马上敲起退堂鼓,说咱们四人一起去深海寻宝,即诗人口中所说的“探骊”,刘禹锡先得了那颗黑龙颔下的宝珠,我们三个人再潜水下去,无非得到片鳞只甲,不要再丢人现眼了,大家赶快罢手。于是众人拿起刘禹锡的那首《金陵怀古》,作为下酒菜,好好学习了一天,喝得酩酊大罪。
刘禹锡故后,白居易哭道,“四海齐名白与刘”,还说“杯酒英雄君与操”,借用曹操当年赏识刘备的口吻,显然以为刘禹锡能与自己齐名是他的荣幸。但清代有位批评家刘熙载说,刘禹锡的诗虽然有些“径露”,但比白居易写得更有骨力,只是气韵略逊于柳宗元。由于这话是刘禹锡本家说的,我们姑且不要大张旗鼓地宣扬。
不过,刘禹锡最自信的,还是自己的人生态度与人际交往。大和二年(828)春天,刘禹锡与崔群、李绛、白居易等人在京城曲江池西岸的杏园里赏花宴饮,刘禹锡挥笔写道:“二十余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
放逐了二十多年,头发都花白了,还能安然归来再游曲江,还能在杏园惬意饮酒,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在他之前,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在流放地熬过这么多年。刘禹锡又是如何做到呢?他说,不就是在座的朋友们帮忙吗?当然,他认为还有自己良好的心态。
珍贵的友情
刘禹锡和柳宗元是诗文方面互相欣赏的好朋友。唐代顺宗永贞年间,二人共同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改革。后来革新运动失败,柳宗元被贬职到邵州任刺史,赴任时还没走完一半路程,又被贬职到永州任司马。
到了任上,柳宗元写信给同样贬谪的刘禹锡,说:“我远离家乡被贬到这个土地荒芜瘟疫横行的地方,将自己放逐于山林湖泽之间,倍感压抑穷困烦闷,只好将全部心思都放在赋诗作文上了。”刘禹锡就时常写信给柳宗元,以自己乐观的情绪鼓励安慰他。
元和十年,柳宗元又被调职任柳州刺史,刘禹锡则再次被贬谪到播州(今贵州遵义)。柳宗元知道播州是个荒蛮偏远之地,条件极为艰苦,于是他上书给皇帝说:“播州条件恶劣,不是人所能住的地方,而刘禹锡尚有老母亲在世,需要他供养,我实在不再忍心让他忍受这样的困顿,这没法向他母亲交待,如果我不代替他去播州,那么刘禹锡母子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因而,我恳请陛下批准让我和他交换,我去播州,他去柳州。”
这种患难真情感动了朝中许多大臣,于是有人站出来为刘禹锡求情。后来皇上虽然没有批准柳宗元的奏请,但最终还是对刘禹锡罔开一面,让他改去连州上任。
中华传统文化对友谊十分重视,儒家将其列为“五伦”之一,认为朋友之间出了互相认同互相理解之外,还在道义上承担着相互帮助的责任。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对朋友忠贞不渝,尤其在朋友遇到困难时,更是有义务伸出援手,帮助对方脱困解忧,做到患难与共。这种患难相恤的友情,来自对道义的尊崇,同时也是高贵人格的体现。
关于刘禹锡交友,还有一个著名的例子。
北宋人所编辑的短篇小说总集《太平广记》一书记载,刘禹锡因为儿子咸允在考场上总是遭受重创而心情低落,又气又急。迫不得已,他只好求朝中的老朋友帮忙。
前兵部尚书后转任吏部尚书的崔群,与刘禹锡交情深厚,却对刘禹锡一直心存愧疚。刘禹锡贬谪二十八年期间,他没有伸出友谊的双手将他拉上来,或许是伸出了双手,但力量不够,差点将自己陷进去。总之,他决定要补偿刘禹锡,于是将自己的学生——时任京兆府考官的张正谟叫过来,当面把刘禹锡的儿子咸允托付给他,要求将咸允录取为第一名。张正谟满口答应,等到成绩公布,咸允虽然榜上有名,名次却远远地落在后面。崔群勃然大怒,对自己家里的门房说,以后张正谟倘若来拜访,就将他乱棍赶走,不要让我再看见他的那副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