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我怎么看你有些面熟啊。”我木讷地跟在他身侧，他手攥栓我铁链的一端，鬓角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眸，我只能瞧见他薄薄的嘴唇此时紧卯成一线，看来是对我极度的好奇表现不耐。
我瘪瘪嘴，百无聊赖的沉默下去。
黑暗的路大概走尽，前方漆漆的空气中似有建筑在稀散的白雾中显现轮廓，我们越走近，轮廓就越清晰，等建筑完全淡出白雾的掩饰，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宏绰无比的关隘，洞洞的关口像是会吃人般，里面不停的向外飘去阴森冷气。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鬼门关。”我读出关隘上的红漆大字。仔细一看，那字不像是用红漆挥就而成，字体笔画间隐隐泛光，更像是某种会流动的液体。
我迟钝的反应过来，心一提，抬手急急抓住他的手臂道：“难道我死了？”
他转头，好看的眉山拧起，我终于见着他的眼眸。
他果断掸走我似兽爪的手，冷道：“是的。”
我看看他，“那你呢，你也死了？”
他一副不想和我说话的模样。我抬眼，顺着他纤长的脖颈往上看。在他头顶上方，是一顶尖尖如锥的青黑色大高帽。和他身上的衣衫一个色儿。
我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我说你怎么那么面熟，原来，你就是黑无常啊！”
我继而奇怪道：“怎么不见白无常？一般不都是黑白无常一起来索命的吗？”
“你话怎生这样多，”他瞪我，“以前我索的那些魂魄向来是只哭不语，我还嫌他们吵。现下，我倒是希望你哭闹便罢，别再发声。”
“你照顾我那么多回……”
“两回，”他道，“仅两回，让我难忘至今。但愿你以后可以活久一点，要死也死于非命，成为孤魂野鬼。”
他迈开步子，我不得不紧跟于他。可气的是他步子迈得又急又大，不易跟上，害得我气喘吁吁，“你这黑无常，无情得甚！居然诅咒我！”
“我没有拿神讳诅咒，充其量就只是言语攻击。比起你，我对你好太多。”
我很想反驳他，奈何体力不支，呼吸困难，只能抡圆了眼睛瞅他，瞅死他……
过了鬼门关，在我们面前延展开的，是黄泉路。
黄泉路与鬼门关的景致大相径庭。沿途开满了鲜红如血的妖娆彼岸，照应得天近似黄昏，火烧叱咤，入眼殷殷一片。
黄泉路上有许多鬼魂徘徊游荡，他们阳寿未尽，既不能上天，也不能投胎，更不能去幽间，着实悲惨，孤立。
我缓了口气可怜巴巴道：“若我徘徊至此，你会来看我吗？”
他直视前方道：“若你徘徊至此，怕是连我也忘却的一干二净。”
我叹道：“真可怜。”第一次，我为他能索我魂而充满感激。
走在黄泉路上，闻着周遭浅浅淡淡的彼岸花香，我突然忆起生前的诸多事情。我是谁，我名甚，我生活在哪里，我是怎么死的。这些我没想起的，我通通在黄泉路上忆了起来。
回顾我这一生，可谓是丰富多彩，充满趣味。
黄泉路不长，走过黄泉路，我想，应该就快到奈何桥了吧。
如是想着，耳边紧接着就听见泠然的水流声。
一条宽阔黄浊的河流横在我们的眼前，过河流的唯一途径，就是走河上的那座破旧的铁灰色石墩桥去到对岸。
在对岸的岸口，驻有一店铺。一位佝偻着身子的布衣老婆婆正站在店门口熬汤。那汤在大锅里“嘟嘟”的冒泡，袅袅热气腾腾上窜，偶然间能闻见奇香。
这桥我得一个人过，他是不能跟过来的。
他松开手上的铁链头，对着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转身，就要离开。
我拉住他，道：“你能不能等我过完桥再走？”
他本想推脱，我看见他要说“不”的口型，可是。
“我害怕。”
他一顿，绷着的面部渐渐放松，“有什么好怕的，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些。”
“可我现在是鬼。”
“……就因为你是鬼，要变成人，就必须经过奈何桥。”
“可我不想喝孟婆汤。”
“不喝孟婆汤，孟婆是不会放你走的。”
话落，身后忽传来老婆婆干巴巴的笑声，惊得我后背寒毛直竖。
“小哥……”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扯扯嘴角，“你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过桥。”
我难受的点头，依依不舍的走离他。
“但愿你下一世能活久一点，”他喃喃，“每世都活不过十八。”
我听见了。
每世都活不过十八。
孟婆用她堪比枯枝的双手为我盛了一碗浓浓的孟婆汤，笑眯眯的递给我。她口无牙，笑起来的时候嘴皱巴巴的，看上去意外的慈祥。
她眼盯着我，冲我点点头，示意我把碗里的孟婆汤喝完。
说实话，看这碗孟婆汤的卖相，我不太敢下嘴。但不喝孟婆汤，我就无法通过这奈何桥。
矛盾之余，我望向立在桥那头的他。
我望向他的时候，他正好望向我。四目相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深呼一口气，慢慢抬高碗底，准备一饮而尽。
然而，就在我下唇瓣快要碰到碗边的那一刹那，面前忘川河水间陡然掀起五丈巨浪，仿若风吹鼓帘帐，铺天盖地的朝桥两岸扑来。
孟婆没有作为，依旧是面向我。
我有点着急，毕竟，我不会水啊！这漫天浑浑的忘川要是落下，我该如何是好。
再死一次？
我思虑着，一位少女水不沾衣的从巨浪底下的忘川河水中升出。她双手捧着一朵白蕊粉尖的浮空九瓣莲，轻轻吹一下莲花，莲花的九片花瓣旋即飞舞出去，片片扎进巨浪里，随后巨浪应击平息，少女徐徐没入水中。
一切像是没发生过的完好，我懵在原地，手里的孟婆汤稳稳的端着。
“哼哼哼。”
孟婆哼笑着，冲我点点头。
我才反应过来。
不管刚刚发生了什么，这奈何桥还是得过的。
我不再犹豫，抬碗，闭着眼，一饮而尽。
落碗时，水声轰天，似有什么东西要冲出忘川的束缚，卷起忘川半长的水量。
我惊呆了，手中的瓷碗悄然落地。
在我被忘川河水吞没前的最后一秒，我看到的是他跃动的身影。
想是这变故大有来头，两位仙人一时招架不住，来势凶猛。最后的最后，他竟和我一同浸没在这忘川的河水之中。遥遥对望一眼后，我阖上了双眼，不受控制的堕入进无边的黑暗深渊。
死寂，骤然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