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师不禁大慌,暗骂哪个家伙这么缺德,竟将这样一个小婴儿放进木匣子里拿顺丰“押送”,没有一个父母能够这样狠心,难道是人贩子偷的小孩?如此他不仅不能拿去交还发镖人,还要告到上阳城府里去,定要将那千刀万剐的人贩揪出来。
但眼前这老僧更难对付,镖师强鼓勇气说道:“既然是个小孩,大师拿去更加无用,不如……”老僧蓦地一声大喝:“痴人竟看不破!”说着单掌于胸前结个怪异手印,口中低念“般唎怛啰耶……万象空!”一句心咒竟在空气中嗡然回响反复叠加,直压得人头颈眼皮酸涩抬不起来,几乎想要跪下去。
镖师不由自主又向怀中婴孩看了一眼,大骇欲死!只见那本是娇嫩粉甜的一张小脸,忽地变作耄耋老者,巴掌大的一张脸布满皱纹,五官垂挂无神;不等他叫出声,这脸孔忽又变作青年男子,眉目疏朗,神情坚毅;转瞬之间又一重变化,依稀是个刚做妈妈的女性,眉目间充满了慈爱的光辉,这种世上最温柔的脸孔拥有神奇的力量,使抱着她的人心里隐隐滋生出一丝安宁。
忽地,那婴孩睁开了眼!一双细长的眼睛如同幼兽蒙着一层蓝翳,透着这层模糊目光却比那只当街的白犬还要锐利,扫在人脸上就像生铁碴子一样冰冷,仿佛包含着无尽的忿恚与怨恨,整张脸涨为赤红。城南大善泽寺里面的怒目金刚恰恰便是这个模样。镖师终于再也受不住,“啊”地一声惊叫双臂将这婴孩扔出去。
婴孩扔在半空却不落下,小小身体周围银芒锐涨,整个包裹在一层乳白色淡淡辉光中在半空上下浮动,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落在人耳中犹如千里之外,纶音佛语,直撞得人耳膜内一环一环颤动深入脑髓,再要从天灵盖冲突出来,却又如魔音灌耳,化作千万只蚂蚁啃噬人的心脏,麻痒疼痛难当。笑声并辉光里,婴孩脸上仍旧是忿恚相、仁爱相、众生相、衰老相轮转不停,一双魔眼照临八方。
老僧重刀交握于双手,闭目垂首,口中念念有词语声极低,忽而一声暴喝“金刚破!”头顶凹处印文金光暴现,涨大数倍,忽地一道青光暴起,那是他的长刀挥出,刀锋亦大数倍,声若悬雷,势如破竹,直斩银芒中间,任何血肉之躯,哪怕神魔之力,在这刚猛无匹的刀气之下都要碾为齑粉!
空中笑声断绝,银光忽地放大千倍而后倏然消失,只见一粒酒杯大小,浑圆晶莹的珠子于半空泠泠震响,上下翻飞,须臾,“啪”地一声碎裂,碎片怕是有成百上千,刀风缓住,碎片确实化为了齑粉,在刀风中四散飞去,消失无踪。
另有骨碌碌的一阵响动。朱漆黄辕的马车上,车帘给那阵罡风扯断了,一个八九岁年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呆愣愣站在车门边,一身玉青色锦衣配个墨蓝小褂,显然是哪家的小公子或小王爷,此刻已吓得呆若木鸡,小手中本来抓着一个红彤彤,圆滚滚的苹果,便是上阳城也少见这样漂亮的一个果子,那骨碌碌的响动,正是这个苹果没握住掉在车板上,再一路滚下地的声音。
长街尽头,不知何时也站了一队数十人,看装束显然是皇宫里出来的羽林天军,品阶怕是不低,头前站的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金冠紫袍玉带一身贵重,骑着一匹小小的枣红马,也早吓傻在那里,并他身后数十经验丰富的羽林卫,遇到这样诡异的情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直愣愣地瞪着现场。
这条街时间仿佛是静止了,所有人都困在一个奇怪的梦里,就在这种静止带来的神经错乱中,马车上的小男孩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谁就站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在无尽的虚空中,还传来隐约两句耳语。来不及捕捉,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上阳城的另一头,时间却毫无凝滞。一个年轻的将军正在永安门外走上断头台,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台上,凝视着围观的一张张或麻木,或兴奋地脸。两个多月不见阳光的地牢生活让他难以完全睁开眼睛,乌压压的人群也因此变得只剩个面目模糊的轮廓。
这便是他远赴雍北,枕戈待旦也要守护的王都子民啊。
在遥远的雍北,黑城墙也挡不住来自冰冻海面的霜风,他亲眼看到同去的兵士双鬓给这霜风染上花白,年轻的小将们一张未经岁月的脸逐渐摧残为满颊的斑红,脸皮裂了再长,长了又裂,最后结成黝黑粗糙的硬皮。没有蔬菜的冬天,每个人嘴角都生了疮。
最后,原是为了回到京城,挨这一刀。这一刀好生痛快!
再对这个世界投以宝贵的一瞥。刽子手举起钢刀,一片雪亮的光反射到他脸上,这时远远的城东传来一声闷雷样的巨吼,连太阳都好似黯淡了那么一瞬间。
他的头按在木墩子上,借这太阳的威光黯淡的一瞬,看了它最后一眼。“日兮月兮”,他的心里长叹:“并不会将光辉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啊。”钢刀砍断颈骨劈在木墩子上,他仿佛还听到了“夺”的一声钝响。一股劲力震得他的头颅飞起,又或许是给血喷起来,晃悠悠飞起一丈多高,将围观的众人吓得尖叫。
远远的,是雪青锋刃的巨刀劈下,并着半空里那忽然大盛的银芒,隔着层层屋脊刺入了这头颅尚未闭合的眼眸里。
监斩的宦官尖声高呼:“昿武将军,安平节度使百里归,用兵无法,有损天威,枭首于永安门外,明正典刑,以儆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