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一进城,便是数十丈宽的一条大路,青石板洗涮得一丝污迹也无,看上去简直像几十上百个巨大的广场一路衔接,绵延到说不定是城市的另一头去,就算成百上千辆车马通过也不成问题。其实上阳城里,这样规模的道路不过横贯东西一条,纵穿南北再一条,谓之天街。羽林天军出城,皇室仪仗,佳节巡游,走得都是这两条大道。南北向的叫朱雀,东西向的名玄阳,都是福祉无边,霸业永济的寓意,就跟城门口那两只大得吓人的石狮子一样,都是上阳城里数一数二的面子工程。
马车在那车夫的磨叽下,扭扭捏捏进了城,沿着朱雀天街走了还不到十步,忽然后面一声长嘶,一匹通体黑色唯鼻梁一道雪白,健壮无比的骏马从后面挟着劲风冲过,几乎不曾将马车的车夫从座位上带下来。那是一匹北陆草原上才有的粟河马,胸阔腿长肌肉发达,一步跑出便是南陆小马追上七八步,个头更是比拉车的两匹小马高出近一尺,马鼻里喷着白气,简直像个怪物,转眼又冲出七八步。
拉车的两匹小马忽然扬蹄长嘶一声,没头没脑地追了出去。
车夫怒骂一声,死命拉扯缰绳,一点用也没有!心中恼恨选了这两匹没出息的小母马,竟是在这个当口死追活追起汉子来。手忙脚乱间,竟好像受到什么强烈的吸引,回头看了一眼。娘咧!
后面长街之上不足十个石板的距离,一人正跟着飞奔。那是一个身着缁衣,足踏草鞋的和尚。黑衣旧成灰茫茫色,裹着精瘦骨架般的一副身材,一张老脸沟壑纵横,面色蜡黄,额头并顶骨微微凹陷,中央画着个形状难辨的金印。这老僧手中正握着一柄将近七尺的长刀,远远望去刀锋近似青色寒气逼人。最可怕的是那僧发足狂奔,速度竟不啻于北陆骏马,须臾又赶上两块石板距离。
原来前面那匹状似疯狂的黑马竟是在逃命!两匹拉车小马想必是感应到身后的危险,情急之下又不知道该往哪跑,居然傻乎乎跟在同类屁股后面。此时两马已惊,车夫怎样用力也是不能控制,七拐八拐跑进了岔路里。
前面的黑马还是不住地跑,小街上脚步难免放慢,黑色马衣上“顺丰”两个白字看得清清楚楚。你道这是江湖仇杀、朝廷缉捕的架势?竟不过是顺丰镖局一个小小的镖师!
镖局人人都知道,但上阳城有几家镖局很是特别。它们押镖不问贵贱,唯求速度。一人,一马,女人想给外乡干活的丈夫送件寒衣,老人想给城里的亲戚带两斤干枣,出足了运费那是有求必应。要说起来这方圆百里男女老少,每人可都是时时有七八家镖局为其服务啊……听起来甚拉风。顺丰镖局更是其中翘楚,一水儿的粟河马,速度快出别家一两倍,价钱虽贵,但使命必达,实在是有钱人的挚爱。
那顺丰的呃~“镖马”上,是个颇年轻的镖师,中等个头,长的白白净净脸容甚是寻常,让人记不住。此刻一张脸扭得苦瓜似地,拉缰绳的手臂弯里挎个方方正正的黑包袱皮,另一只手不要命地打马,心里直恨自己倒霉。
他是个新手,来了没几日。早晨接了这一个密件,城外二十里地送到上阳一百一十三坊,给的价格相当痛快。谁知进了上阳城才知道城里一共就一百一十二坊,压根没那个地址。正在踟蹰间,不知怎的来了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劈手就要夺镖,看那力有千钧,他只有跑。谁想这老僧跑得比马还快!现下进了岔道路途狭窄,奔马更不比人灵活,眼看老僧又追上来好十几步。年轻镖师将马一带,前面再两丈朝北一拐,就能跑上玄阳天街。
忽地,那匹马前蹄抬起仰天长嘶,声音充满惊恐,随即四蹄像是钉在地上再也不肯挪动半步。两匹拉车小马也停住了,一瞬间静得只能听到马鼻喷气。
前方两丈处街道尽头,立着条足有半人多高的白犬。如果不仔细看你都认不出来那是条狗,头骨硕大嘴巴宽阔,乍一看像只狮子,只除了耳朵下垂甚是丑陋,身上却与那大头毫不相称,是细长细长的一个狗身,瘦得与那老僧不分伯仲,根根肋骨浮雕似地,一身白毛都脏得看不出来颜色,挂些零碎土块草屑。就是这样一条脏狗,你看着它却不由得由心底升上来一种麻痹,说不上来是畏惧还是别的什么,它那双眼睛盯着你,不像猛兽,像是箭簇,又像某种神秘的咒语。
白犬静静地站在长街尽头,既不逼近,也不出半点声音,三匹马却一动都不敢动,只打着不安的响鼻。镖师无奈跳下马,将那灰黑色包袱紧紧抱在怀里,转过身哭丧着脸面对黄脸老僧。
老僧狂奔这许久,一口大气不喘,原地肃容垂眼而立,看上去仿佛一根竹竿戳在路当中,萎黄面皮倒也有了几分宝相庄严。
押镖的小伙几乎要哭出来,说道:“大师一个出家人,怎地要贪这点红尘俗物,追了我八条街?”
老僧倒也不恼,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脚底下发出来的:“这般无主之物,你何不放开了去?”
小伙子脸更苦:“送不到的东西我还得还给发镖人的!”老僧像是低低哼笑了一声说道:“根本没什么发镖人,就算有,你也根本找不到。你可知道那包袱里是什么?”小伙子正想说这既然是密件当然除了发镖人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但看那老僧的脸色,大概他回答个不知道,老僧绝不介意夺过去帮他知道。无奈之下,小伙子只好将包袱在臂弯中缓缓解开了,打开里面四四方方的一个木匣子。打开那一瞬间,他的整张脸都绿了。
朱漆马车的车帘小心翼翼地挑起一个缝,一双乌黑大眼从里面偷偷往出瞧。那个势利的车夫早一溜烟跑得连个影子都没有。除了这三个人,还有一个缩在墙角的像是小乞丐,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加上灰头土脸,几乎和地上的石板一个颜色,也不知道是饿极了还是吓坏了,躺在一堆破筐子里发着抖装死,却又忍不住好奇,从眼皮缝里偷偷向外瞄。
事到如今,也容不得这老僧或镖师忌惮别的任何人。匣子打开了,里面赫然竟是一个小小的婴孩!婴孩出生不久,额头上的胎毛还没褪净,紧闭着双眼甜甜睡着,这样一路奔波嘈杂丝毫没影响她这一场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