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五岁以前,六皇子一直坚持认为苏召是傻的,虽然苏召也听话地叫他“寄奴”一直到他有自己的名字,还有长乐公主赵凝舞为苏召作证,每次六皇子叫苏召傻子她就连哥哥也不认了,瞪起一双美到极点的眼睛气鼓鼓地看着他。
而且他有一个理论,什么事只要和苏召扯上关系就一定要倒霉。
无论如何,两个小男孩深夜交谈的第二天,这就算是交上了朋友。这两个被后世称为雍燮帝和大离真武王之间的友谊从今日起,足足持续了近二十年。这近二十年里,苏召无数次看见他的朋友气愤又无奈的脸,嘴里嘟囔或嚷嚷着“果然跟着你就要倒霉,我有什么办法!”今天不过是他听到的第一次。
本来是个好日子,一早内监来传旨,说既然六皇子有了新的伙伴,破例允许带着小伙伴去未央宫给母妃看一看。寄奴一听兴高采烈,就跑着去换蟒绣袍服,拜见母后对他来说总是件一等一的大事。苏召听到要去未央宫不知怎的也隐隐有些高兴,匆匆换了衣服出来。没等两个人走到未央宫前门,就给成皇帝派来的人截住,带去阳极殿。
赵喜刚刚散了早朝,在阳极殿后殿里养神,寄奴和苏召两个在门口互瞪好几眼,鼓足了勇气进去,刚要行大礼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寄奴看看父皇的脸色不甚好看,乖觉地低个头大气也不喘。赵喜也不多看他,道:“朕听说你的老师已经连续三日没见过你?”寄奴低着脑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苏召在旁边一张小脸也是白惨惨。出乎意料,赵喜并没有大发雷霆,而是看了他们一眼,站起身道:“你们两个随朕走走。”
赵喜身高九尺,一身玄龙袍,像一片黑压压的云压在眼前,寄奴很是有些畏缩,走路缩手缩脚,一双眼睛倒是骨碌碌乱转,看不出来真有多畏惧他的父皇,更像是做个样子,毕竟是赵喜放在身边,几乎是亲手带大的。倒是苏召默默地跟在后面,像个影子似的。
三个人没带一个内侍,穿过好几片广场,又是过桥又爬城墙,很快来到宫墙的西北角上,往下能看很远,是个巨大的校场。此刻校场上黑压压站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清一色的重甲骑兵,暗银色的胸甲铮亮,在阴沉的天色下反射出森冷的蓝光,与猩红色的斗篷形成鲜明的对比。骑士胯下的战马腿长胸阔,肌肉贲张,都是从北陆草原上高价买来的龙骨马,同样是猩红马衣一直遮盖到膝盖,暗银甲片从马头覆盖到腹部。这种专用做战马的品种比粟河马还要高出几寸,骨骼也比一般的马粗大得多,全身的关节长有特殊的空腔,这使得它们能够承受比一般的战马更重的重量,比如雍州重骑。凡重骑所用骑兵必定比一般人高大许多,但又要瘦而精悍,否则多出的体重会在奔袭中造成逐渐掉队。重骑兵这种依靠集群的巨大力量冲溃敌人的军队,天生没有速度优势,掉队就意味着单枪匹马陷入敌群,后果非常可怕。
此刻,这近一万名重骑整队集结,齐齐面向西面。顺着军队锋刃所向,看到西边百余丈之外还静静伏着一支队伍,因为太过安静几乎要被人忽视。这支队伍人数约有五千,着深棕色甲胄,隔得太远看不清甲胄的材质,但大约是皮子之类轻而坚韧的材料,这些甲胄薄而小,只包裹住头部胸腹背心等要害,在心口位置才置一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铁甲片。士兵们大片青色的衣袍露在外面,临风飞舞,看上去敏捷多于彪悍。他们胯下的战马远不如重骑战马高大,但四蹄轻健,身子颀长,明显是极其擅长奔跑的宁州望原马。马背负重减到最小,马衣战甲一律全无,只有一块窄小的皮鞍,还有两只皮箭筒挂在马鞍两边,露出满满两筒白羽。这支军队正是诸葛雷云麾下的宁州羽军。
徐玄策和诸葛雷云并肩站在校场最南头紧靠城墙搭建的阅军木台上,木台两侧高高立起两座塔楼,服色不同的两名执旗小将分立其上。
徐玄策抬起右手,停顿片刻,猛地向下方的空气一劈,仿佛一把无形的刀斩破宁静。轰天的战鼓响起,低沉的号角盘旋整个校场,大地随之震动起来,越来越强,仿佛有什么巨兽从地心发出撞击。那是雍州重骑开始了冲锋。
近万匹马,只有一个蹄音,那带着节奏的蹄音却像闷雷滚动在低矮的云层里,回荡在校场上空。城墙都在颤抖,砖缝里的浮土簌簌地落下。马蹄激起的黄尘扬起,却又被后面的马蹄和马身压住,马背上的银甲战士们同时压低身体的重心,将手中的长戟指向前方,这是一个标准的冲锋姿势,配合战马和重甲骑士自身的重量,这样的冲击会在第一时间将对手连人带马的骨骼直接撞碎。
西侧塔楼旗手将青旗在空中持平挥舞,催起西边战场一阵低沉的号角。青色的羽骑兵并不迎接重骑兵的锋芒,他们拉开手中的长弓,羽箭洁白的尾羽瞬间覆盖整个战场。这支宁州的骄傲之师,射箭仿佛跟随着呼吸的节奏,羽箭一波又一波,带着奇妙的韵律高高飞向天空,再俯冲大地。羽箭的节奏正好跟随敌方战马的脚步,重骑每奔跑三步,羽箭都恰好前移相等的距离,始终密密麻麻地覆盖敌军的阵列。
羽箭移去了箭簇,箭杆一端涂着红漆,一给红漆点中露在重甲外的面部或咽喉,这名骑兵必须立即勒马停住。一名重骑停住,后面跟随的骑兵就不得不转向绕过他,平均一个半马身的距离并不够这些重装战马完全改变冲势,有人会撞在战友的身上,两个人就必须一起停下,他们视同已经一起失去了战斗的力量。重骑兵阵中确实出现几处短暂的混乱,但是更多的羽箭碰在精铁所铸的盔甲上,只“啪嗒”一声,从箭杆中间断成两截,留下一个无关紧要的浅浅红痕在铁甲上。
铁甲军忽然改变了阵型。每两队并行的骑士就有一队减缓马速,纵向每隔大约三十匹马马速再降一成。
自古以来战场上变阵极其罕见,是因为太难操作,骑兵尤甚。速度的变化,位置的腾挪,稍有不慎便会相撞导致人仰马翻,阵型一旦溃散便再也无法重建,只能单兵作战。连诸葛雷云也颇为诧异,转脸偷偷看徐玄策的脸色,徐玄策却像是大理石雕一样什么表情也没有。
所有人都捏一把汗的时候,徐玄策所指挥的重骑军却已默默改换了新的阵型。阵型由一体变为两段,长度变为原来的四倍。每一段呈箭头状,最前只有三两匹马,其后队列逐行增粗,拖出长长的三角翼形,箭头的最外侧是每一阵中最强壮的军马,马上骑士将身体压得更低,即将全力冲撞进羽军的队列。两支“箭簇”重新调整为一样速度,距离羽军不足百步。
只有阵中的每一个单兵都完全地掌握阵法的关键,完全精确地控制自己,才能造成如此完美的变化。能够练就这样的军队,天下除了“军神”徐玄策更有何人!这样的变化使得羽军的箭矢再也无法完全覆盖,甚至连重骑的一个“箭头”也包不住。即便羽军中个个都是精于计算,控制箭矢的高手也再难以控制这样的变化。
青色令旗猛地劈空斩下,诸葛雷云的羽军也发动了冲锋。
轻骑的加速远较重骑迅捷,皮甲的战士在急速奔跑的马背上也能稳住身躯,引弓射箭,近距离让这支军队的飞箭威力更猛,不少骑兵的重甲被没有箭头的箭杆击中发出的声音竟然像给射穿一般巨大。更多的重骑兵勒住马,在战斗中“牺牲”。
两军相聚不足二十步时,羽军将士齐齐挂弓,抽出挂在身侧的长刀,没有开刃的刀一片冷钝的烁光垂于马腹一侧,甚至能看清青衣甲士肩膀和手臂上贲张的肌肉。
长戟与刀的交鸣撕裂空气,重骑的锋矢阵也狠狠撞入了羽军的队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