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即墨的后面,走进即墨的家,没有人拦着我,如此,我便看到了我记忆深处的那幅画,是的,母亲那副绣不完的画就那样毫无保留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梅花盛开,宛若滴血的殷虹。我想起来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父亲背着剑抱着画跨上马背扬长而去的决绝,我没有想过,在这样平静的生活里我还能再见到它,并且再也没有办法救赎。
即墨显然没有看我,他安静的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幅画,眼睛里是从未在我面前流露过的哀伤,我居然开始觉得心慌,即墨的声音慢慢的传过来:“我不知道这样对于你来说是不是一种残忍,可是,我真的不想放你走,我知道,你在我的身边是安定的,可是,如果你知道一切,还能这样陪在我身边吗?”
我看到即墨的眼泪慢慢流下来,我的心开始剧烈的疼痛,我突然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这样惨烈而鲜明的疼痛了,即墨慢慢的跪下去,或者说是瘫倒在地上,隔着大大的书桌,我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父王,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承受这一切的是我,如果你没有杀死她的父王,而我没有接受斩草除根的任务、如果清卓没有那样死掉、如果我没有杀死子桑、如果我没有一次次去伤害梓雅身边的人,没有去伤害那些烙印在她生活里镶入她骨血里的人,那样的梓雅会有多么的快乐,我每次看着她对我毫无防备的样子,我就想要死掉,可是我多么想陪在她的身边,你知道吗。父王,我们本该是彼此安宁的依靠,为什么我们在没有遇见的时候就失去了所有单纯的记忆,父王,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看着梓雅不悲伤,请你告诉我,在你给我安排这样的命运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是现在这样的绝望。”
我听着这些,心痛一下子就停止了,我什么情绪也没有,像是听着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故事讲的并不精彩。很久很久,听到即墨说:“父王,我曾经对梓雅说过,十八岁的时候我就会娶她,可是,她十八岁的时候我却不在她的身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第戎,父王,你说得对,只有权利才能套住我们想要的东西,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天真的把王位给第戎,今天我就不会输的这么惨,我多想陪在她身边,,用我所有的生命去赔偿我们夺走她的,你说,她会原谅我吗。”
我突然觉得身体慢慢变得沉重,我是真的再也承受不住了,这么多年,我到底生活在怎样的混乱里,我不知道,我真的想要逃开,可是我没有办法啊,去到哪里才算是个头呢,没有尽头,没有尽头。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即墨半跪在地上抱着我,他的肩膀有可以让我心安的轮廓,我就那样奢侈而无耻的趴在这个人的肩膀上,我发现自己没有哪个时刻有现在这样迷恋他给的安宁,我感觉到他的眼泪一滴滴重重的砸在我的肩膀上,我突然猛地推开他,站起来,我看着倒在地上的他,目光空洞。
即墨慢慢回过头看着我,我没有勇气再去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想起子桑孩子般的双眸,清卓微笑的样子,还有即墨安静得像幅画的侧脸,我真的觉得无比的绝望,我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即墨书房的那把剑,我拔出来,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我远远的看着即墨,我知道,现在的我一定是没有温度的。
我问他:“清卓是你杀的?”
黑暗中我看到他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你们杀了我的父王?”
即墨慢慢地走过来,一直一直往前走,我看着他,月光已经没有了,书房里只有微弱的灯光影影绰绰,我看不清眼前这个男人的脸,我不知道还有多久,他就会在我的面前轰然倒下,我甚至都没有办法思考,当他在我面前倒下的时候,我会是什么样的,我想,那些血液会不会沿着剑慢慢流到我的掌心,从此开始溃烂。书宣冲进来拉开即墨,挡在他的面前,我听到剑割破皮肤的撕裂的声音,很久很久,我们三个都没有动。
我在灯光下看着书宣泪流满面的样子,眼泪也落了下来,站在书宣背后的即墨,不知什么时候,我觉得他像一个小孩,孤独的小孩,他是绝望还是悲哀,我真的不知道。
书宣用手死死抓着我手里的剑说:“姐姐,你一定要杀死一个人,那么书宣在这里等你。”
我冷冷的说:“你走开,我恨的是他,该死的也是他。”
书宣突然对着我吼起来:“你只是在用别人对你的爱来伤害对方,你知道吗。你说你恨他,可是,请你告诉我,恨是什么,你又凭什么恨呢?他伤害了你身边的人还是伤害了你?他该死,那你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没有被伤害过,谁又是不该死的。这样是问的很多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相遇不是一个人的错,如果要后悔、要恨,我相信公子比你更希望这场相遇只是在梦中,这样,你们可以安然相爱,不会互相折磨,彼此不会背着万劫不复的命运却还是一直挣扎,你有没有想过,就算遇上了,你不是那么轻易的就看懂了他眼里的怜惜、不是一瞬间就知道他是懂你的,你还会义无反顾的跟他走么,这一切在一开始就不可以回头,过去不可以,现在也不可以,将来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遇到自己爱的人而他又恰好爱着自己的认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我们改变不了原本就写好的经过,可是我们是不是在看看自己的心,自己想要的结局又是什么呢?”
我握着剑的手慢慢没有了力气,我知道这一切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只是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真的已经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现在所看到的世界,所有的路都是必经的可又都是错误的,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要怎样面对即墨,面对子桑,面对清卓,还有我的父母,我那埋葬了十几年的隐秘的哀怨和我父亲那么多年的青春,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路真的不是我能走完的,我所想要的不过十一点平静,可是到最后,我以为我所得到的,不过是镜花水月,雾里看花,我觉得太累了,我慢慢放下剑,即墨一直没有抬头,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前额已经留下了长长的头发,我再也看不见他长长的睫毛和那张安静平和的脸,我对书宣说:“我的即墨已经死了,那个在我心里安静平和的即墨已经死了,我爱着的那个即墨已经死了,现在,在你背后的,是与我无关的一个人,他只是高高在上的王,背负着他们苦心夺来得天下,从此,不过是一个与我无关的人。”
书宣拉住我:“那他为你放弃的江山呢,那个王,从遇到你的那一天开始在他眼里,就根本不值一提,你知道吗,你根本没权利否认他。”
我转身离开,剑落在地上,响声清澈而绝望。穿过那些开了一季又凋零的梨花,回到暖雪阁的时候,花园,只有那些一直不变的颜色在月光下无穷无尽的蔓延。我走到屋里,拿出太久没有弹过的琴,。一步一步朝山坡走去,山坡上已经开始有了延绵不绝的绿色,我坐在我们无数次坐过的地方,开始弹琴,指尖的疼痛无穷无尽的蔓延,调不成调。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开始一点点的亮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朝阳,刚刚升起的朝阳,可是我更明白,有些地方,已经是黑夜了。即墨站在我的身后,隔着长长的距离,让我觉得从未有过的心安,即墨轻轻叫着:“梓雅。”
我没有停,只是看着前方,风吹过来,带来蒲公英的种子,在我的眼角开出无数朵花,即墨说:“有些结局,即使一开始就已经知道,我还是没办法逃脱,因为,我真的爱你。”
我没有回头,子桑的眼睛一直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办法忘记的清澈,还有他在我眼前倒下时,眼里漫天漫地的忧伤。
我说:“为什么,在你遇到我们之前就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王,你为什么不守着你安静的琉璃岛,不守着你的无殇国,而要踏入我们的生活,踏入了拥有了为什么还是要打破我所有难得的平静,逼死清卓。杀死子桑只是因为爱我,真的爱我。”
我突然站起来,把琴丢下山坡,断裂的声音传来,我听见心在滴血,一滴、两滴。我回过头微笑着看着即墨:“即墨,爱情如果是这么残酷的一件事情,那么,还有什么是值得我们去爱的呢?”
我转身走了,我觉得脚步很沉很沉,我要用我的一个转身结束这里的一切,结束这可悲又可笑的命运,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头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回头,我听到背后传来血肉破碎的声音,这种声音,听过一次就不会再愿意听第二次,子桑倒下时的脸穿越千山万水还是落在我的心里,只是,今天的声音多了太多的绝望与决绝,我回过头就看到书宣泪流满面,她的脸不断的在我的眼前重叠,直到她把冰冷的剑架在我的脖子上,脖子上的寒气瞬间传遍全身,我抬起头,看见即墨跪在地上,长长的剑穿过他的胸膛,血沿着伤口慢慢的滴落在草地上,一点点散开,像极了红色蒲公英,我突然不可抑制的呕吐起来,我脖子上的血沿着剑锋一滴滴落在地上,我终于看到了我记忆中的红梅。我的胃里排山倒海,我不知道有这么多的过往,我想一切都要过去了。
我抬头的一瞬间仿佛看见书宣微笑着向我奔来,内心瞬间流离失所。
书宣看着我,说:“姐姐,你应该一直安静的待在这里。”
我看着书宣慢慢的闭上眼睛,剑锋慢慢逼近,我说:“书宣,你终究没有我狠心。”然后,我纵身跳下山坡,我听到书宣近乎绝望的声音:“姐姐!”
我想,到最后我累了就会停下来的。
过了很久,我终于看到我的身体缓缓飘落。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第戎抓着我的手,眼睛熬得像兔子,我很努力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是我的手抬不起来,第戎说:“乖,你受伤了,先不要动,等好了我们一起去看清儿。”
我安静的看着第戎,不再挣扎。
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身处混乱的生活只会一味的隐忍,我一直没有见过书宣,我也不想问关于他们的事情,很自然的也没有人提,我安静的躲在第戎给的小国度里苍茫度日,清儿是谁的孩子已经不重要了,我抱着她,看着她渐渐长大的样子,我想把她当公主一样宠着,长大了找个知根知底的男子,把她托付给他,我相信总有一天,清儿会爱上一个人,我希望这个人和我们这些人都不一样,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家,却能够给清儿安稳的幸福,即墨有时候会过来看看清儿,几乎不再说话,我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无话可说,第戎告诉我,即墨已经开始从过去的事情中走出来,帮着处理一些政务,我有心无心的听着,从不评论,第戎有时候看我抱着清儿爱怜的神情会开玩笑让我也给他生一个,而我觉得,此生有清儿这么一个女儿就已足够,太多,我怕我给不了他们足够的爱。
第戎从来没问过我,清儿是谁的孩子,这无殇国竟然也没有人知道付子桑,我有时候想,会不会子桑给我的也只是一个化名呢,像当初,他告诉我,忘记了自己的姓氏一样,我想子桑是恨自己的父亲的吧,为了另一个女人抛妻弃子,偏偏我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我觉得自己不能往下想,我知道自己越来越依赖第戎,他的爱虽然霸道,至少坦诚,不知不觉,脚步已经走到了无殇殿门口,空荡荡的宫殿,我总是安静的站在墙角,看着第戎的背影倒映在墙上,曾经我痴看着即墨,而现在我看着第戎,只求现世安稳。
第戎抬起头看到我,笑容明媚,我走进去,安静的坐在他的身边,
在暖雪阁里,我躺在床上,书宣安静的坐在旁边,我看着她,她说:“其实,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发生这一切是必然的,只是我们都愿意沉溺在这中难得的安定里,哪怕只是一场梦。公子只有面对你才能获得安宁,所以,我们都没想过要改变什么,只是在静静的等着这个结局,可是我们都没想过时间这样短暂。我知道你武功不错,我打不过你,公子也知道,只是你永远打不过公子,所以他选择自己解脱,而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只是想让你学会反抗的同时让我也解脱。我第一次遇到公子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那一年,公子十岁,我五岁,在江南的冰天雪地里,我看着他站在我的面前,小小的样子,但是却像神一样照耀着我。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已经一个人流浪了很久,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样活过来的,还好,太小的时候都没留下什么回忆。公子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说,妹妹,跟我走吧。我就那样跟着他穿过江南那些我穿过了无数次记忆里冷漠的街巷,那一年他已经开始一个人远涉江南处理事情了,我和他回到琉璃岛的时候,这里正开满了无数的花朵,他把我领到暖雪阁后面的草地上,和那些孩子在一起玩,那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春天,我突然觉得我的世界有了色彩,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有一群自己的姐妹,还会有这样一位少年和我成长。公子和老国王住在一起,也叫即墨,我们一大群孩子喜欢远远的看着公子陪着国王走过长长的梨园来看我们,那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无比圣洁的回忆。即墨其实是一个姓,我们都不知道公子的名是什么,所以,每次公子叫我书宣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很温暖,我想,我终于有一种东西是公子给我的,再也不会离开我的生命。其实我们都以为可以一辈子那么快乐的,可是在我来了不久,王便去世了,我看着公子抱着他满身是血的尸体,他把脸埋进自己的胳膊下,我看得见地上的泪水一圈圈晕开,从那一天起,公子穿上了王的衣服,雍容华贵,可是我们都没有看见公子笑过,他只是一个人走在路上,很轻很轻的脚步声。不知道哪一天开始,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祸害,我知道一切不怪我,可是,我就是那样觉得的。公子开始长时间的离开岛,却总是在漫天飞雪的时候回来,那次,他回来的时候,他破天荒的站在暖雪阁后面的草地上,穿着许多年前我遇见他时的那种白色衣服,安静的样子,像卸下了所有的悲伤,然后他又踏着白雪离开,接你回来。”
我沉默的看着书宣,似乎看着的是清卓,我伸出手慢慢的擦干她脸上的泪水,然后看着自己泪流成河,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微不足道的事物,却最终把自己的悲悲喜喜无限放大,最后彼此伤害,我想着这群遗失了姓名的人,没有办法思考。
书宣告诉我,她把即墨葬在曾经和我坐过的位置,高高的墓碑在风里孤独而绝望的瞭望着,书宣一直哭着没有出声,她回过头看着我:“公子经常在这里看着你在草坪上快乐的跳舞,没有负担的笑,对他而言,即使沉默的和你坐在一起也是安定的幸福。”
我发现我真的不了解即墨,我曾经以为的很多东西都是上了保护色的,我分辨不清,我没想过要即墨真的死掉,我甚至没有想过要找他再说起这些事情,我只是迷恋他给的那些心安的片刻,哪怕是在掩盖了很多过去以后才换来的片刻平静,我沉溺其中,我不想出来,我知道,他一直是那个站在我身边的人,也永远站在我心里,可是,子桑和清卓的样子就那样横亘在我和他之间,我只是没有办法再去看着他的脸而不悲伤,我只是想有一种办法,让我们都好好的活着。
我让书宣撤了墓碑,并且告诉她,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即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