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几天的打探中,杜月生对这个姓艾的人殷勤款待,酒足饭饱之余得知一个细节:这位古董商做买卖时并不能与徐宝山见面,他每次都是将“宝物”交给卫兵,告知价钱,由卫兵将“宝物”转交徐宝山,如果被看中了,会有人通知他到衙门账房取钱;如果看不中,徐宝山在一天时间之内就将原件退还给古董商,从不失信。
1913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有个人带着一只精美的箱子,来到扬州的徐宝山公馆,说是姓艾的古董商托他带来一样古董,并送上一封信,信中讲明箱内是一只宋瓷均窑朱砂红花瓶,是某一家祖传下来的宝贝,想找个识货的买主,信内装有开箱子的钥匙。把箱子交给卫兵后,这个人说回旅馆内等消息,就转身离开了。
“古董”送进内室,徐宝山很高兴,看过信之后,急于赏玩,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刚一开启,箱口便冒出缕缕黑烟。徐宝山还来不及闪避,箱子便轰然炸响,徐宝山当场被炸身亡。
原来这只箱子就是黄复生制成的特殊炸弹,里面装满炸药,引信安在箱锁上,一旋转钥匙就爆炸。杜月生提出要把一件古董卖给徐宝山,让那个姓艾的人给徐宝山写了那封信,杜月生再派人把箱子送去。
杜月生胆大心细,在外面结交朋友,在黄公馆内得到老板的提携,加上他平时比较慷慨,遇到别人贫困艰难总愿意多少尽一点力相助,名声越来越好,做事越来越活,渐渐有了如鱼得水的感觉。一些小青年也喜欢跟在他身后整天巴结。
有个叫江肇铭的小伙子,是苏州人,天生聪明伶俐,善于鉴貌辨色,但长得比较有特点,两腿经常抽筋,样子有点像溥仪,人送外号“宣统皇帝”。他不嫌杜月生在青帮中辈分低,总缠着要拜杜月生为师。杜月生此时也有些飘飘然,头脑一热,真就开了一个香堂,收江肇铭为开山门的徒弟,大模大样当起了“老头子”。
江肇铭生性好赌,常到英租界的一个赌场里去玩几手。那个赌场的老板叫严九龄,人称“严老九”,年纪有四十五六岁,是英租界的一个大亨,青帮“通”字辈,他当时在上海滩的权势也不逊于法租界的黄金荣。
严老九的赌台规模很大,赌法有轮盘、牌九、摇摊三种。想学英国绅士派头的上流富商阔少,在轮盘上赌输赢;一般人物玩斗天杠、翻么三的牌九;最次一等的是摇摊。
所谓摇摊,便是掷骰子,在一只摇缸内,装上三枚骰子,由庄家代表赌场和赌客们相博。江肇铭喜欢这种简单的赌法,常为座上赌客。自从拜了师父之后,他感到自己在赌场中更硬气了,于是就惹出了一场麻烦。
带门徒说服严老九
有一天,江肇铭连战连败,输了不少钱,输得他脸上直冒汗,渐渐变得急躁起来。他把身上带的钱全都拿出来,换了一两百元的筹码。最后一局,他将赌注放在出门,气呼呼地喊了一声:“押三点!”意思是只向庄家挑战,来一次孤注一掷的龙争虎斗。按照上海当时一担米8元的价格推算,一两百元也是一笔大赌注了。
桌台上的赌客都瞪眼看着,大家谁也不言语。一时间,只能听到摇骰子的声音。庄家喊了一声:“开!”哗啦一下揭开摇缸盖,一旁观战的赌客都伸长脖子凑过去看。缸里三颗骰子,两个四点,一颗二点。这是“二”,恰好落在白虎,应该由坐庄的通吃。江肇铭看了一眼,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顿时傻了眼。
庄家喊了一声:“二!”顺手盖上摇缸,又摇了几下,放在一旁,随后伸手来拢筹码。这也是因为本局赌注较大,庄家心里特别紧张,所以不经意犯了一个程序性的错误。根据摇摊的规矩,一局揭晓,要把摇缸敞开放在桌面上,等筹码输赢全部结算完毕,双方收支两清,这时才可以盖缸,随后摇几下,换掉旧的点数,这叫做“洗缸”,相当于玩牌时的洗牌。然后再开始新的一局,庄家再请赌客下注,猜赌缸里骰子的点数。
现在庄家先洗缸,后收筹码,显然是操作失当。正处在懊悔、愤恨之中的江肇铭,眼看最后的赌本就要被吃掉,无意中发现了这一幕,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脸上也有了笑容。
“等一等。”江肇铭突然用手挡住庄家的手:“你怎么乱收码,这一局是你该赔我的。”
“你猜的是‘三’,我摇出来的是‘二’,凭什么要我赔你?”庄家当然不会谦让。
“你没看仔细吧?”江肇铭笑嘻嘻地说道:“刚才摇出来的就是一个‘三’。”
“你可不能这样瞎讲!”庄家还对周围的赌客说:“各位朋友们都可作证,刚才摇出来的是个‘二’。”
“空口无凭,眼见为实。咱们再看看摇缸里是个什么点。”江肇铭理直气壮。
庄家向桌面上一瞧,心里突地一跳,这才发现自己先盖缸后结账,正犯了赌场大忌,如今将赢钱的证据弄没了。他暗骂自己糊涂,一急之下,脱口说道:“赌输了还耍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
江肇铭一听,更加不依不饶,定要庄家赔上这局。赌客们见江肇铭是个敢耍赖的狠茬,又知道严老九的势力,两边都不敢得罪,谁也不愿意出来作证白白把麻烦惹上身。
这一天严老九正好在赌场内,赌台上的争吵早就惊动了他。他从里间出来,冷眼看了一下江肇铭,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对庄家说道:“按规矩办事,错了就赔!”
庄家只好把筹码又推了过来,还按照赌输的规矩如数多赔一份。
严老九知道江肇铭是这个赌场的常客,也恍惚听说这个年轻人最近拜香堂认了师父,所以,身为青帮“通”字辈人物的严老九此时微微一笑,请江肇铭坐下,开口问道:“这位小师傅,你可有门槛?”
江肇铭正想着能不能把耍赖赢来的钱安全带出赌场,听到这样一问,愣了一下,但随后就想起这是“切口”,赶快起身拱手回答:“不敢,是沾祖爷的灵光。”
“贵前人是哪一位?”
“在家子不敢言父,出外徒不敢言师,敝家姓陈名上江下山,是江淮四帮。”
“小师傅顶哪个字?”
“在下头顶二十三世,身背二十四世。”
“原来你是‘学’字辈!”严老九差点气乐了,心里想,乳臭未干的徒孙之辈,竟敢到这里来耍赖?先问问是谁的门下再教训你。于是他又问道:
“再问贵前人占哪一码头?”
到了这一步,江肇铭只好报出自己的师父杜月生。
这一回严老九可真怒了,心里暗骂:真是欺人太甚!小小杜月生不过是黄公馆的家奴,大言不惭收了徒弟,就敢到我这里来放刁。我与你法租界的黄金荣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凭什么到我的地盘上撒野?
想到这里,严老九冷笑一声:“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我今天算是领教了。这位朋友把赢的钱带回去吧。不过,我这赌场冲你的面子也该打烊了。”他突然回头大喝一声:“送出贵客,关上大门,收档!”
老板此语一出,四周的赌客大惊失色,各自夺门而逃。原来,赌场上有个规矩,遇到有人在赌台上闹事,如果老板喊一声“关门收档”,那就是开打的信号,接下来就会有武戏上演,有时甚至要动刀动枪。
可这一次,没有人上来打江肇铭,一个保镖还从柜台上拎了一袋子大洋扔给他:“这是你赢的钱,拿走吧!”江肇铭故作镇静地慢慢往外走,每走一步都担心后面有冷枪和飞刀招呼到身上,最后竟然平安走出,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他松了一口气,性命总算保住了,他赶快回去向杜月生报告。
杜月生一听这事,不由得心往下一沉,知道这场祸惹得不小。江肇铭毫发无损地回来,这说明严老九是冲着黄金荣来的,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这等于对黄公馆下了战书。他脑筋急转,自己开香堂收了个不争气的徒弟,平白无故给黄老板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如果自己没有能力独自摆平局面,事情将很难收场,自己在黄公馆也不好立足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严老九赌场关门的事情不胫而走,上海滩的人们都在观望,想看看严、黄两家到底怎样了结这笔账。黄金荣当然也听说了这件事,一边找杜月生问话,一边让自己属下的赌场、茶楼加强戒备。
见到黄老板之后,杜月生说:“祸是我惹下的,如果由师父出面会严老九,事情反而会闹大,不如只让我以晚辈的身份前去,带着江肇铭那个小浑蛋上门请罪,如果严老九再不依不饶,就显得他太小气了。”黄金荣也同意这个做法。
到了下午,杜月生拿了一笔钱,带着江肇铭来到英租界严老九的赌场,一见大门紧闭,就来到后门,让人通报,向严老前辈请罪。
其实,严老九此时正在懊恼。他昨天一时动怒,关门打烊,事后冷静下来十分后悔。对江肇铭那种耍赖的黄毛小子,如果他身后没有什么靠山,可以当场暴打一顿,打残了都可以;如果他身后有靠山,也可以轻施拳脚把他轰出去,他回去后也不敢向师父报告。可现在自己这样公开宣战,等于是骑虎难下。如果黄金荣到英租界打上门来,双方都有损失;更可怕的是,如果黄金荣置之不理,难道我为这点小事就带人到法租界去砸他的场子?赌场日进斗金,关一天门损失都很大,要重新开门总得有个台阶下吧?
严老九正在这里内心焦急,忽听手下来报告,说杜月生带徒弟请罪来了,反而感到一阵轻松,心想,我倒要看看这个杜月生是何许人物,就说:“让他进来!”随后端坐椅上,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
杜月生在保镖们的怒视下从容走了进来,一见严老九立刻趋步上前躬身作揖:“严老爷叔在上,晚辈杜月生特来请罪。”
严老九一言不发。杜月生仍然立而不跪,但他一把推过江肇铭,手一按脚一踹,江肇铭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杜月生喝道:“这畜生,还不快向祖爷赔罪!”江肇铭连连向上磕头,口中说:“小的冒犯祖爷,罪过该死,求祖爷饶命。”
杜月生导演的这场戏,应该叫做“负荆请罪”,只是杜月生文化不高,没能按照典故让江肇铭赤裸上身、绑缚绳索再插上一根藤条。
杜月生见严老九还没说话,就再鞠一躬说道:“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不守规矩惹爷叔生气,都是月生对他缺少管束。现在,我把他昨天拿走的钱全部奉还,再另外加倍赔偿一份。我们俩今天全在这里,任凭爷叔打罚,只求爷叔消消气,重新开张做生意,到时候我会找一些朋友祝贺捧场,再当众向爷叔赔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