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或许在此还应该加上一句,“或许,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当然,“赶尸”或许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之说,它至少表明了朱砂在人们民俗生活中的运用。据说湘西古来盛产朱砂,朱砂又具有多种药理功能。
湘西现今的丧葬习俗中仍有沿用朱砂的习惯:死者入棺前,需以朱砂点其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脚板心等七窍连同耳、鼻、口诸处,以封其七魄三魂。为死者挖好坟墓后,还要以朱砂撒在底部,意为镇“老屋场”。
2.落洞女
沈从文的小说中曾经提到过“落洞女”,说的是苗族中上层地主家的女子,读了点汉族的诗书辞赋,在青春萌动的季节,就日日幻想着自己和洞神谈上了恋爱,此后就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直到呓语着“洞神要来接我去做他的新娘了”而玉散魂消。苗乡的人告诉我,这实际上是一种病,女人只要能够苏醒过来就好了。他们还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好几个这种“落洞女”但所幸又被救回来了的人。
沈从文先生在其《凤凰》一文中写道:“……至于落洞,实在是一种人神错综的悲剧……地方习惯是女子在性行为方面的极端压制,成为最高的道德。……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尤其是一个爱美好洁,知书识字,富于情感的聪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这方面情绪上所受的压抑自然更大,容易转成病态。……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龄,迟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暂也不一,大致由两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当的治疗是结婚……”
3.放蛊
对于现代旅游者而言,“放蛊”现在变成了一种美丽的传说。流言中它过去所拥有的能置人于死地的神奇魔力,在现代化医疗面前已经不攻自破。除去了对人的危害的可能性,“蛊”事的神秘就让人更感到好奇。“爱蛊”的传说,对于处于爱情失意或者不良婚姻状态中的一部分游客来说,几乎成了一种心理慰藉。文化的差异在特定的语境里成了人们共享的东西,激起了人们对他者文化的向往和欣赏。
现在苗族年轻人对待蛊的态度很不一致,也令人玩味。山江博物馆里年轻的工作人员回答游客最多的问题就是:“你们苗族人会放蛊是不是真的啊?”每逢这时,人们就会有一个很热烈的讨论。有一种说法这么认为:“苗族人肯定不会放蛊啊。要是能放蛊,我们苗族难道不能住在平原上么?哪用得着住到山区来。过去也用不着三番五次和朝廷打仗了,只管派一些蛊婆去放蛊就是了。你们说呢?”而老洞苗寨的年轻苗族导游却总是这样调戏女性游客:“到了我们苗疆,却不学点蛊回去,真是太划不来了。我们这里的蛊,是一种气,一种意念。如果你喜欢谁,只要对他放爱蛊,他就会一辈子死心塌地跟着你厮守终身。我们苗家离婚率低,也是因为我们苗家女子会爱蛊的缘故,当然喽,各位男士想学的话,照样有效。”
(二)山江苗族对“神秘文化”的民间创作
以下好几则故事,折射出普通百姓对“神秘文化”的确认和再创作。
故事A:某一寨子里有个人离奇地失踪了三四年,前不久回来了。
大家都问他这些年他去了哪里。“唉,别提了。有一天我走在路上,被两个人挟持着,飞到了外面一个煤矿做工,实在很苦啊。后来我趁这两个监着我的人不注意,就偷偷跑回来了。那天我走的时候,我看到你们走在离我不远的一条路上,我被人挟持着,拼命喊你们,你们没有听见么?你们没有看见我么?”大家都摇头,说确实没有见过。
故事B:有一个信用社主任是副科级干部,工作业绩很不错,各方面条件也好,但是连续几年在仕途上该升正科级干部的时候却没有得到升迁。他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就到一个算命先生那里去“看屋场”。那个算命先生说:“你家屋场后边被人凿了一个大窟窿,整个家屋都泄了气,你还说什么升官的事情呢!”过了些日子,他回家查看,发现弟弟本来打算在家屋后边挖一个红薯窖,挖了一半,觉得不合适就弃置了,也没有填回土。他见状赶忙让人将这个洞填平,一年过后,他如愿以偿升了官。
故事C:我们山江有个寨子的一户人家有个儿子,有天黄昏忙完农活的时候,走在田坎上看到隐约有一个人蒙着斗笠远远地坐在田埂上,背影很熟悉。因此他走过去喊了一声,没想到对方竟然不是人!回家后他就病了,请了老司做法事,半年后身体才恢复过来。他病才好,他的父亲就病了,过了几天就死了。大家说,是黑白无常来勾人的魂,本来是一开始就来勾父亲的魂魄的。结果误勾了儿子的魂一阵子,被延误了。
博物馆的讲解员丰庆也给我说了两件大家都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故事D:人或许真的是有前生后世的吧。一个寨子里有一户人家,他们有一个孩子在九岁左右的时候被牛踩死了。隔了十多年以后,另一个寨子里一个小伙子来到这个寨子做工,告诉这家主人,现在他回家了,他自己的前身就是那个被牛踩死的孩子,后来投胎到了别的寨子。为了让别人相信自己的身份,他告诉大家小时候他在哪一棵树下玩耍埋过一些东西,并带着大家去看,刨开表层土,果然就看见有那些他所说的玩具。以后这个小伙子就做了这家的儿子,两家保持来往。
故事E:一个仙娘总是给别人“走阴”。她四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前生,因此便决意要去找那家人。她找到了那个寨子那户人家,对着主人家就喊:“哥哥。”那个男人吓了一跳,说我自己是有一个妹妹啊,但是死了很久了。这个仙娘回答说:“哥哥啊,我确实是你的妹妹。我死了以后就投胎到了别的寨子,现在才回来找你呢。”说完,就跑到这家房屋的床底下,拿出一大包封好的东西,告诉哥哥那是什么时候她曾经用过的。之后这户人家就真的把她当作妹妹了,现在两家还保持着亲戚关系。
我和博物馆的姑娘们以及山江完小的吴老师讨论有关前生后世的这两个故事。我们推测或许是两家穷富不一致,所以需要找理由攀附。但故事讲述者断然拒绝了这种可能性,她知道两边家境都很穷,没有必要为了这一层关系攀亲。吴老师倾向于认为:后则故事里的女人找哥哥可能有一个动机,即为自己找一个娘家人。在苗乡,有娘家人,尤其是舅舅是非常重要的。夫家因为舅舅的关系,会对这家媳妇特别客气一些。
而这些故事之所以流传,会不会是有好事者出于什么目的而故意散播呢?
“这整个儿就是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吴老师评论说,“我也是苗族人,我怎么就没有听说过这些故事啊”。
然而,这些神秘古怪的事情,好比是配合“神秘湘西游”的宣传似的,在民间广有流传。创造和流传甚至于评论这些故事的人,在行动的同时,事实上都知道自己的立场所在。无言的山水风光,在各种力量的综合下,就这样披上了一层神秘外衣。
(三)惧感的舞台化
过去表达出山江苗族惧感的许多仪式和物质载体在旅游的潮流中反复出现,从而完成了我所称为的“惧感的舞台化”过程。
首先,傩堂在山江苗族对外的文化展示中占据着重要位置。苗族博物馆的第一馆“普通农舍”就专门设置了一个“傩堂”,向游客讲解还傩愿习俗。这个傩堂据说是玉伯当时做了“还傩愿”后专门留下来作为展示的。讲解员在这个傩堂里每天向游客讲解苗乡的神秘奇特文化:还傩愿。
绝技如上刀山、下火海、踩火犁、摸油锅和吞火、吃火炭、眼提重物等过去巫师用来向“鬼”展示魔力的部分现在也被抽离出它的原生语境,每天都在风情园里应邀向游客上演。我们知道,“上刀山”本来是苗族巫师授法收徒的时候举行的重大仪式(见第四章第二节的描述)。而博物馆的刀梯和大刀,被固定在风情园场地的正中:即在场坝上竖一根高约二丈的钢柱,钢柱两边由下而上等距离地横插数十把锋利的钢刀,每把长约一尺五寸,刀口向上。表演者手握刀口,赤脚踩着刀刃,逐级向上攀登,再顺次而下回到地面。在刀梯的前方,固定安放着一把锋利的钢刀,表演者赤脚从刀把处出发,走完刀刃。在风情园中,每一次表演这些绝技,都要有法师鸣锣开道做法,祭请祖先鬼和师傅保佑。
老洞石寨被当作一个极有开发价值的旅游开放物得到开发,而在过去,石寨中的保家楼、石门和石墙中的枪眼,无一不是山江苗族对外界的恐惧和封闭自保心态的见证。就连那一道让苗族人内心充满恐惧感的苗疆边墙,也在旅游的炒作中转变成了“中国南方长城”。人们对它的恐惧和厌恶,随着时光的流逝在慢慢变化,毕竟,这是地方政府发展经济的一个举动,苗族民众只能接受。这些建筑,成了旅游舞台里固定的背景。
在这种惧感的舞台化过程中,山江苗族内部产生了分化。一部分山江苗民对鬼神仍笃信不疑,认为祭神的巫歌巫舞不能随便唱随便跳,鬼神在无事的情况下随便延请,免得让他们过于劳累而给人们降下灾祸。
正式的法师一般不愿意接受风情园的延请,为游客进行表演。“我不能耍弄我的各路师傅,无事调动我的兵马,请神送神,都是要在真正有事情,为人解难的情况下才做的。它们(风情园)就是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干这种事。”巫师松金非常认真地说。因此,虽然“还傩愿”仪式是山江苗族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仪式,但由于其宗教意义上的神圣性、仪式过程繁琐而不具有观赏性,没有成为惧感文化“舞台化”的内容。
山江苗族内部的巫师于是将向游客表演绝技的一派称为“邪教”,恰如他们称呼“蛊婆”和学“认路”的那一派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