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亚收到的消息并没有错,杰伦的确是只剩下两个重要的基地就能把整个基欧收之囊下了。圣历圆员园怨年缘月员圆日,他正率领着他的七十万大军,星夜赶路,直向两个重要的基地之一的曼斯特城奔去。只要攻下了这个基地,杰伦就将会直接面对基欧三王子卢美尔的大本营了。
包着布的马蹄在地上发出一阵阵闷响,偶尔,士兵的盔甲因为和武器碰撞而发出来的声音,则清脆无比,就好像划破丝绸的声音一样。
这样的夜晚,坐在马上简直可算是一种享受,天气凉爽,月色清明,时不时还有四处飞动的萤火虫闪过眼前。但是,一想到即将要开始战斗,虽然这些士兵大部分也都已经身经百战了,但心头还是觉得沉甸甸的,好像有一块乌云笼罩在上面一样。
当然,其中也有些人显得很兴奋,一般来说,他们都是些新兵,还没尝试过打仗的滋味,所以迫不及待地想上战场试试自己的战斗能力。
这些人通常是战场上死得最快的。一方面他们欠缺经验,不会保护自己;另一方面他们由于兴奋——这种兴奋有时是因为害怕,有时则是因为渴望一展身手——而总是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在打仗时冲到最前面而不死的人,古往今来,几率通常都是比较低的。
杰伦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选择在夜里进攻敌军,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有在黑夜里打过仗,所以他渴望试一试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场战适合在夜晚打;不过,更可能的是,他只是想通过战争、通过不停地前进,来填补自己报仇之后还没有完全愈合的莫名其妙的空虚。
不过,杰伦就是杰伦,他可不会纯粹受自己的感情的驾驭而打无准备的仗。在事先他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攻城所必须的工具他都准备得十分齐全,而曼斯特城的地势他也了然于胸。
另外,在此之前,他也已经派人去上游截断曼斯特城的水流了。
“杰伦将军,曼斯特城的守城将领卡纳瓦罗号称‘守城将军’。据说当年他曾经在一座孤城受困十年而没有被敌军攻占,最后敌军无奈之下,只好撤退了事,浪费了很多金钱和时间。我想,我们如果想强攻的话,恐怕也占不了什么便宜。”马尼罗不无忧虑地说道。
“世界上有永远攻不破的城池吗?世界上有我杰伦打不赢的战吗?”杰伦微笑着说道,同时暗暗在想,一个晚上,我要在一个晚上之内把曼斯特城攻下来,我才不相信什么神话,神话本来就是用来打破的。
曼斯特城是基欧的最大的城市,也是基欧的军事重镇,三面环水,另外一面紧靠陆地。大约五百年前,由基欧的开国元帅斯图塔亲自设计并下令修建,历时三年,从北方高山区域运来最坚固的大理石堆砌而成,也由此得了一个名称叫:大理石之城。
曼斯特城的夜很安静,也很黑,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新翻泥土的清香气息,蟋蟀在城墙周围的草丛间“咝咝”地叫着。虽然是夏天,护城河上的流水却还承载着一小块一小块的浮冰,这些冰块是从上游一个千年冰洞里漂浮出来的,冰块在水的上面发出微弱的爆裂声,慢慢变小,慢慢变小,最后彻底地溶进了水里。河水轻轻地拍打着城墙的基石,仿佛一个母亲在安抚她的婴儿,曼斯特城如同睡着了一样。
守城的士兵在城墙上走来走去,半闭着眼睛瞟了几眼。
远处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并无任何的异常。城上没有人会发现,护城河的水位正在慢慢下降,逐渐裸露出被水浸得发黄的墙根,原先沉淀在河里面的杂物也一一重见天日。
月亮突然钻出了厚厚的云层,探出它惨白的脸庞。接着,一阵如下雨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滴答、滴答。守城的士兵猛地一抬头,望了望远方,又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试探了几下。
“没雨啊!”他喃喃地说道,“倒是风变大了。”
士兵缩了缩脖子,莫名其妙的寒冷使他忍不住一阵颤抖,他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了下去,用嘴对着手呵了几口气。又把斜靠在城墙上的枪,用手握了握,摸了摸。头一歪,不一会儿,他便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咔咔咔!”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像冰雹落在屋瓦上发出的声音。士兵的耳朵动了动,又慢慢地站了起来,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好像有一阵白汽慢慢地移动过来。
“敌军进犯!”他终于开始明白,“杰伦来了!这几个月一直在谈论着的杰伦终于来了。”他吹响了敌军进犯的号角。
有“守城将军”美誉的卡纳瓦罗在酣睡中被尖锐的号角声惊醒了。昨天晚上临睡时,他一直预感到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那时,他以为不过是自己太过于空闲了,经年累月地待在这个城堡里,所以胡思乱想,想不到原来自己的预感是真的。
“一定是杰伦来了。”虽然他还没有收到消息说杰伦要来攻打曼斯特城,但,除了杰伦之外还能是谁呢?
他马上穿上衣甲,飞也似的冲到城墙上。很久没有进行过真正的战斗了,想到即将会有一场激战,而且对手是令其他所有的基欧军队望风而逃的杰伦,这个念头使卡纳瓦罗很兴奋,兴奋得像气球一样想飞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总是赢,很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将打仗当成一种过程去享受,而很少会去想战争的结果是胜还是败了。不过,这个久违的念头今天突然向他袭来。
“我要赢,我一定要赢。”他想道,“我要让所有的基欧人都知道卡纳瓦罗还没有老,卡纳瓦罗宝刀未老,卡纳瓦罗是最强的!”
城上的士兵都已经站好自己的位置了,他们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武器。月光使他们觉得武器的质地比平时更有质感,也使他们感觉到,当使用武器的时候,特别是当武器进入对方的躯体时,将会很顺畅。
在战场上,顺畅即是一种美,一种荡人心魂、一种摄人生命的美。
月光越来越亮了,仿佛是为了让即将进行战斗的人能更清楚地看到对方的面目,在更光明的环境之下进行决战,以便能把武器刺进对方最致命的部位,流最少的血,并且最快死去。这广袤而无限温柔的清辉照射在兵器上,发出一阵阵悦目而不像在霸道的阳光之下闪现出来那样刺眼的亮光。
“在月光之下死去是最优美、最有诗意的死,在月光之下,就连死尸也不会变得坚硬起来。”基欧一位古代的哲学家曾经这样写过。现在,这句话将抚慰所有即将死去的人们,所有准备死去的人们。
……
杰伦在城下排好阵势,看着城上那样安静而柔和的情境,他察觉不到哪怕一丝丝的杀气。然而又好像被某种极端醉人的东西缠住,而,这种东西能要了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命。
不过,很少有人会感受到这一点,因为这需要极度细腻的神经,极度精微的洞察力。此刻,战场上,只有两个人具备,除了杰伦,自然就是卡纳瓦罗了。
“大家轻一点。”杰伦突然命令道。这句命令,无疑将写进史册,因为它很独一无二,体现出一个高级将领的志趣和在战场上的审美情操。
骚乱的人群好像也都感觉到了什么,他们的脚步不自觉地变得轻盈,而马匹的脚步声也小声了起来。
大家轻一点,在这样幽清的月色之下,故意扬起灰尘是很粗暴而没教养的;让我们轻一点,即使死,我们也要死得轻一点,静静地躺下,静静地合上眼睛,任凭伤口静静地流血,我们不要去遮拦它,用手去掩住伤口是很难看的动作。
死亡对于一个真正的战士来说,没有任何可怕;一个真正的战士应该越过死亡的陷阱,不然就以轻松的姿态投入它的怀抱,像投入爱人的怀抱。
微风轻轻掠过,把战士的衣襟吹起,一缕缕浮云拂过天空。空旷的月色仿佛在呼唤着这些灵魂,尽快开始战斗,在战斗之中,找到自我,发现自我,发掘自我。
“你们要投降吗?”马尼罗突然嚷道。声音十分刺耳,连马尼罗自己也察觉到了某种极端不和谐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嘴,不解地搔了搔自己的头皮,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杰伦笑了一笑,他知道卡纳瓦罗一定也在上面笑了。他并没有抬头看,但他可以肯定是如此。
其实,就程序来说,马尼罗并没有错,以前几乎每一次攻城时,他都会事先这样说一句,而且已经有了许多成功的先例。只因为,杰伦是梅里安家族之后,凭着梅里安家族在基欧的名声,还有杰伦的战绩,很少会有人对投降表示不同意见。
只不过,在某种环境之下,这样说一定是错的,而且,不单单是错,还是一种亵渎。比如今晚。
马尼罗没敢再喊一次,城上也没有人回应他一句。
杰伦只是向后面轻轻地挥了一挥手,做了一个射箭的姿势。
卡纳瓦罗很满意自己的对手这种表现,他也打手势让他的士兵放箭。
战争开始了!除了矢箭划破空气发出的声音之外——而这种声音也被月光柔化了,不再显得那么霸道和尖锐——竟然没有其他的声音。没有一个士兵愿意叫喊,在这种环境之下叫喊是最丢人的事情。即使被射中,他们也只是轻轻地皱了皱眉头,任凭鲜血如同春天的小雨般掉下来,仿佛着了魔一般,他们进入了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状态的状态。
一个士兵的喉结被射穿了,他慢慢地举起双手,仿佛是想拥抱什么,他慢慢地向后倒去,整个身躯侧躺在地上。动作显得如此和谐,使人觉得,他不是在死,而是在生,一种通过了死亡之后的生。
杰伦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在战场上,他从来没有如此放松,如此沉醉过。这是在享受战争,战争也可以是如此之美丽、动人。而死亡就好像是秋天的花瓣轻轻跌落在地上一样,那鲜血,是花朵上最娇艳的最后一抹红,令人想起美人的双唇,有一种想亲吻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