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绫子忽然罕见地说她想弹一弹琵琶。
一位女侍赶紧拿出琵琶,做好准备后,绫子抱起琵琶开始弹拨起来。
或许是琵琶质地好,声音非常动听,不过演奏者的水平实在不敢恭维,怎么也不能说弹得好,击弦有时出现错误,就算没有错误,节奏也不准。
绫子在内厅的铺席垫上毛毯,坐在那里弹起了琵琶。
突然,外面出现了一阵骚动,据前来报信的人说,有一个女人前来造访,一定要求进入内厅。
她说,刚才从外面经过,偶然听到宅子里传出琵琶声,声音实在太好听了,忍不住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琵琶,才能发出这么美妙的声音,请务必让她瞧上一眼。
女侍这样禀告绫子。
“怎么对待她才好?”女侍这样问绫子。
“让那个女人走吧,不要让她进来。”绫子说。
家人照吩咐把那个女人打发了。
可是接下来,就在绫子重新弹起琵琶时,不知怎么回事,那个女人竟然出现在内院里。
“声音听上去非常熟悉,所以情不自禁地来到你的家里。这把琵琶不是‘飞天’吗?”女人说。
站在院里的亭子旁,她频频打量着停下手来的绫子。
“难道就是你从济时大人那里得到了这把琵琶吗?”
女子说着,紧盯着绫子手中的琵琶。
“这把琵琶是我过世父母的遗物,为什么会转到你的手中呢?”她声音颤抖着问道。
“哎呀,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我可是一点也听不懂。”
绫子坐在地板上,朝着庭院中的女人说:
“这把琵琶确实是从藤原济时大人那里得到的,你说是你的家传之宝,实在太让人意外。”
“你到底还是从济时大人那里得到的啊。”
女人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把话头咽了回去。她垂下双眼,紧咬嘴唇,沉默起来。
她的头轻轻地摇了摇,细细的声音喃喃地说:
“真卑鄙,真无耻!”
“听到令人怀念的琵琶声,我不禁偷偷潜入你家的庭院,偏偏在你的面前现出了一副不雅的蠢相……”
“我好恨啊,济时大人—”
女子热泪盈眶。
她的年龄似乎有三十多岁,含着泪水的眼睛周围,看上去有细细的皱纹。绫子望着女人,等她把话说完,立刻说道:
“你突然闯到他人府上,又说出那样奇怪的话,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倒是一头雾水……”
绫子拿着琵琶,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都难以平静……”女子哭泣道。
“这把琵琶是我从济时大人那里要来的,本来非常喜欢,可如今一点也不喜欢它了。”
绫子丰腴的面颊泛着潮红,说。
她今年才十八岁,头发油黑乌亮,飘逸如云。她双唇艳红,饱满诱人。
她用冰冷如剑的眼神盯着女人说:
“既然你那么看重这把琵琶,那就把它拿回去,总可以了吧。”
“你是说,可以把琵琶还给我?”女子半信半疑。
绫子纵声大笑起来。
“我只是说让它回去,不是还给你,而是丢掉它。”
“丢掉?”
“它弹不出好听的声音。这把琵琶已经坏了,既然坏了,当然要丢掉了。要是今后你捡到它,再怎么处理,就随你的便好了。”
说完,绫子双手抓住琵琶的头,高高举起,用足气力摔了下来,琵琶碰到外廊的栏杆,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绫子把琵琶丢到庭院里,琵琶跌落在女子的脚下。
“你干了件什么事啊!”
女子双膝跪下,抱起琵琶。
有着螺钿纹饰的腹板摔裂了,紫檀木的琴槽也摔开一个大大的裂口。
女人在地上长跪不起。她抱着琵琶,抬头望着绫子。
“你看着办好了。”
绫子用怜悯的眼神打量着女人。
“你呀,万一我连济时大人也丢开的话,你也打算这样捡起来吗?”
她肆无忌惮地说。
女人双唇颤抖着,想说出点什么。还没等她开口,绫子转身回到屋里去了。
女人用两只长袖,像把损坏的琵琶包起来似的,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默默无语地往大门外走去。
“一个家人告诉了我这件事情的经过。”实忠说。
“你说那是螺钿纹饰的琵琶,那个纹饰到底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
博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向实忠问道。
“听说,是展开双翼的凤凰和天女。”
“哦……”
博雅呻吟般地叹息了一声。
“晴明啊,刚才的故事中说到的琵琶,难道是昨天晚上蝉丸大人送来的琵琶?”
博雅的声音颤抖着。
“嗯。”
晴明点点头。
“那么,闯到绫子小姐家中的女人,跟出现在蝉丸大人面前请他供养琵琶的女人,也是同一个人吧?”
“是。”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就是在丑时前往贵船神社,施行鬼魅之法、头戴铁圈的女人?”
“嗯。”
“那个女人,竟然把绫子小姐的头—”
听着博雅的话,实忠不解地问:
“博雅大人,原来您对那个女人的事、琵琶的事都一清二楚啊……”
“略微了解一点情况吧。”
博雅郁闷不堪地扭头答道。
“如此说来—”
面对追问不休的实忠,晴明开口道:“实忠啊—”
“在。”
实忠马上转向晴明。
“我有一件急事要你去办。”
“什么事?”
“请你立刻去收集一些稻秸。”晴明说。
稻秸就是芭茅、野芒。
“稻秸?”
“是的。把它捆起来,刚好扎成一个成人身体大小就可以了。”
“接下来怎么办?”
“尽快把它运到藤原济时大人府上,好吗?记住,要尽快!”
“好。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马上动身。”
实忠深深地低头行礼。
“我去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很快就不见了。
“晴明—”
博雅的脸上几乎失去了血色。
“看上去刻不容缓,有要紧事吗?”博雅问。
“也许吧。”
晴明点点头,说:
“大概就在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是的。那顶着火撑子的女人,今天晚上很可能就会闯到济时大人府上。”
“哎呀,太阳马上要落山,夜晚眼看就降临了。”
“所以,我才让实忠尽快办。但虽说快到晚上了,女人肯定是丑时才出现,所以还有时间准备。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向藤原济时大人问个清楚。”
不过,毕竟金乌西坠,半边太阳都躲到山后了。晴明的庭院里秋虫啁啾,响杂成一片。
“今晚会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吧。”
“会有危险吗?”
“是的。”
晴明点点头。他环顾自家庭院,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在左手掌心轻轻敲了三下。
“跳虫,请出来吧。”
晴明话音才落,从外廊下丰茂的秋草中,慢吞吞地爬出一个东西来。
那是蛤蟆。
“跳虫?”
“就是宽朝僧正送来的蛤蟆呀。”
晴明伸出手去,蛤蟆跳起来,落到他的手上。
他把蛤蟆收在长袖里,说:
“好了,博雅,我准备完毕—”
“要走了吗?”
博雅的嘴唇颤抖着,说。
“怎么了?”晴明问。
“嗯,嗯……”
博雅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终于点了点头。
“走吧。”
“走吧。”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四
轱辘轱辘—
晴明和博雅乘坐的牛车,行驶在京都大街上。
牵引着牛车的,是一位身穿漂亮唐衣的妖娆女子。
接近满月的月亮,升上了东边的天际。月光把牛与牛车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却看不见女子的影子。
女子是晴明使用的式神蜜虫。
虽然是秋天,微风中依然飘荡着微细的藤花香味,因为蜜虫是紫藤的式神。
她轻移脚步,双脚看似着地又好像没有着地,步伐像是临虚御风,轻灵飘动。
太阳下山了。过了好一阵子,西边的山头上依然一片明亮。
博雅把用布包裹着的琵琶放在两膝上,不说话,好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可是不一会儿,好像实在耐不住疼痛,博雅自言自语般开口了:
“哎呀,如果那么做的话—”
在牛车里,博雅低声喃喃着。
“怎么啦,博雅?”晴明问。
“丑时到了—”
博雅好像要把心头浮现的情景完全抛开似的,开口了。
“是啊。”
“贵船神社的神灵,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能力,给人的咒增加效力,让人变成鬼呢?”
“你是说,那个顶着火撑子的女人已经变成鬼了,博雅—”
“不是吗?把门踢破,把窗子打烂,闯到别人家中,可不是一般的人力所为呀。”
“啊,不管那个女人是不是鬼,神是不会把人变成鬼的。”
“嗯?”
“博雅,人是自己变成鬼的,希望化成鬼的是人,贵船神社的高龙神和暗龙神只不过给人增加了一点魄力罢了。”
“……嗯。”
“怎么,博雅,你认为神是什么?”
“神?”
“所谓的神,归根结底,仅仅是一种力而已。”
“力?”
“人们有时把那种力命名为高龙神、暗龙神什么的,也就是说—咒本身即是神。”
“……”
“贵船的神灵听说是水神。”
“嗯。”
“水是善还是恶?”
“……不清楚。”
“给田地带来甘霖时,水是善的。但是,当雨下个不停,连居家都冲走了,这种水就是恶的。”
“嗯,不错。”
“可是,水的本性仅仅是水而已,说它善啊恶啊,只是因为我们人类有这种善和恶的分别。”
“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