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朝洗衣店的早晨通常会爆发战争。洗衣店2楼屋顶的暂设房是恩荣的家,而惠仁早上7点的叫喊声是整个小区的闹铃。虽然已经叫了三遍,但是恩荣依旧还没露面。
“崔恩荣!还不快起床?喂!”
虽然家中的叫唤声震耳欲聋,但是下一秒却又石沉大海,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惠仁一气之下扔下了勺子,略感不安地走进了恩荣的睡房。打开浴室旁恩荣的的房门,呈现在眼前的是熟睡在床的女儿恩荣,看来自己的震耳雷声并没有撼动她分毫,完全还是一副好事降临、嘴角上扬、毫无烦恼的美滋滋的睡相。惠仁挂着吃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摇着女儿。
“恩荣啊,恩荣啊?”
“唔嗯……”
似乎听到了妈妈的叫声,恩荣翻了个身。惠仁整理着恩荣覆在脸上的棕色长发,轻声柔和地叫唤着:
“现在都几点了你还在睡,上学要迟到了,赶紧起来。”
“迟一点世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什么嘛……真是!”
恩荣这时才稍微清醒,眨巴着朦胧的睡眼,伸着懒腰。只见她披着一头厚而卷的棕色头发,困意浓厚的双眼上有着描画般的双眼皮,眼睛下方则挺着笔直的鼻梁,嘟着两瓣肥厚可爱的婴儿唇。没有丝毫雀斑的净美肌肤,虽也有惠仁妈妈从小就帮她打扮的功劳,不可否认,这也是天生丽质。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也是父母唯一值得骄傲的孩子。与美丽的外表不同,她具有比男孩子更为随和豪爽的性格,而且对朋友们也坦诚相待,常常打成一片,可谓人气极旺。不仅如此,她名列前茅的成绩更是获得了大家一致的好评,相信未来的她必能走进那屈指可数的一流大学,并填报最好的专业。
家境落魄之前,惠仁非常热衷于恩荣的教育,也让恩荣参加了不少的课外活动。音乐辅导班、防身用的跆拳道和柔道班以及美术班,惠仁为了拉着恩荣去参加这一切,甚至还和自己的丈夫发生过相当大的争执。但是现在也幸亏了当时的离谱做法,恩荣才能在各方面崭头露角,所以这么一来,惠仁在丈夫面前反而成为了扬眉吐气的女王大人。
“洗漱出来赶紧吃饭,给你做了最爱的酱牛肉。”
“妈,如果我这次拿了第一名,你会给我换台电脑的吧?”
“好啊,那你就拿个第一名,就算抢劫银行我也给你去买。”
“那看来真得要去抢银行咯?”
美美地吃着椒炖酱牛肉饭,恩荣掏出了新电脑的话题。买了已有五年的电脑,只开了两个窗口便会自动死机,而说起打印机的寿命,似乎安静占据桌子的时间更为长久。虽然恩荣的成绩很优秀,但是却从没拿过第一名,所以惠仁这次狠狠地向恩荣做了约定。
“我昨天梦到了自己的成绩单,得了第一呢,嗷!”
为了煮咖啡,惠仁将水壶放上煤气灶,然而在听到恩荣的话的那一霎,不由一惊,失手将水壶咣当一声地摔了个“人仰马翻”,顿时惠仁的衣服、袜子当然还有地板,全都湿淋淋一片。恩荣赶紧冲过来检查妈妈是否受伤,接着拿起抹布擦拭地板。
“没事吧?妈你是不是熨太多衣服所以手累了?”
惠仁把颤颤抖抖的手藏在了身后,对恩荣解释道:
“哪有?我熨点衣服衣服就累的话,你爸爸怎么办?不管怎样,真的要去抢银行了。学校快去快回,在妈妈和爸爸去抢银行的期间,你还得在家把装钱的仓库打扫干净。”
“这样?”
恩荣莞尔一笑,本想重新坐回去吃饭,不料确认下时间后便匆匆忙忙地背起了书包。
“要迟到了,妈,我先走了。”
“嗯,女儿路上小心,好好表现哦,听老师的话,小心车,小心狗。”
听到妈妈的关心,恩荣满心欢喜,哈哈地大声笑起。
“妈妈还当我是小学生吗?什么小心车,小心狗的?”
“开玩笑的啦,快走吧,要迟到了。”
“是!妈妈再见。”
恩荣踏着小碎步下着楼梯,正好看到爸爸在白色蒸汽中熨衣服的模样。恩荣蹑手蹑脚地跑到爸爸身后,一下子搂住了爸爸的腰,挤弄着脸上的表情。敦振放下手中的熨斗,轻轻拍着恩荣围过来的手臂,一时漾出了一个疼爱的微笑。
“哎哟,我的女儿今天又要迟到咯。”
“有点儿,老爸,累吧?”
“你是要零花钱吧?”
松开双臂的恩荣嘻嘻地笑着,敦振在熨衣板下的个人秘密金库里抽出一张一万块塞进了恩荣手中。恩荣确认手中的额数,一时目瞪口呆。
“世宗大王(韩币中一万块的图案为世宗大王。——译者注)?噢我的天,真是世宗大王!”
看着女儿对一张一万块表现出的欢喜,敦振的心里既开心却又伤心。如果不是事业失败了,那么自己应该能给女儿更多她喜欢的世宗大王吧……
两年前,敦振并不是待在这小社区的洗衣店,而是经营着专门对医用轮椅和手术服进行洗涤的工厂。由于医院特殊性的原因,事业一直很稳定,生活也过得滋润,每当休假之际,经常可以来个海外旅游,当然也定期地进行着捐款,总之,一家三口都很认真地对待生活。然而,因看似不会倒闭的医院却遭经济低迷,洗涤工厂的运行也日趋困难,贷款未能按时交还,最后未能撑过6个月便倒闭了。把能卖的不能卖的都经过一番清理,最后勉强凑到一家白朝洗衣店的租金,而他也回到了事业的起点。虽然生活遭遇了如此的变故,但是只要一家三口还能够在一起有说有笑地生活,他的内心便已充满感激。再加上,在生活环境完全撤换的情况下,女儿这颗宝贵的掌上明珠不仅能够很好地适应,而且还会为他那酸痛至极的肩膀提供按摩服务。
恩荣搂着爸爸的脖子使出了必杀技,在爸爸脸上“啵”的一声亲过去,撒娇万分。
“超级感谢老爸。”
“路上小心车,别笑得太猛,免得被你老妈发现后抢走了。”
听了敦振的嘱咐,恩荣重重地点了头,坐上自行车后踩着踏板向前而去。敦振看着恩荣的背影远去,直到她消失在拐角处才走回洗衣店,而这时的惠仁也从二楼走了下来。敦振走向熨衣板拿起了熨斗,向着过早下楼的妻子问道:
“这么快就全部都整理完了吗?”
惠仁似乎还没从冲击的阴影中走出,一副愣懵的表情坐在了缝纫机前的椅子上。
“差不多了。恩荣说她得了第一名,看来要给她买电脑了啊。”
“成绩单已经出来了?”
“还没有……不过她说她梦到了。”
听到惠仁的话语,敦振停下了手中熨烫的工作。
“虽然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这种现象了,不过还是很不安啊。”
“孩子也不是什么巫兵……你就舒舒心吧。就把那当成预知能力吧,反正别人也看不出来不是嘛?”
“是吧?该不会是什么神仙降临了吧?”
“不是啦。”
对于丈夫断然的回答,惠仁稍感放心地走向干洗机,抽出里面的衣物。小小洗衣店恢复了平日的忙碌。
另一边,恩荣加劲地踩动踏板,但是时间不等人,不知不觉便已经越过了8点。
“呃啊死定了。这次迟到的话,要打的不是手掌而是屁屁了!”
恩荣是全校出了名的迟到大王,而她迟到的苗头从幼儿园便开始了。错过幼稚园黄色校车的次数比搭乘的次数还多,而小学6年、初中3年以及目前的高中2年级,迟到亦是相伴在她左右。喜欢想入非非的恩荣一旦开启幻想的境界,那么天塌地陷也不能将她拉回现实世界,所以对于公车的来与否,她常常一无所知。而恩荣目前所骑的自行车,是惠仁实在看不下去而给恩荣买的,即使踩着单车陷入幻想而摔倒,惠仁也祈求她能准时到校。
即使哀鸣地死去,恩荣也要踩紧踏板。最终,学校的正门呈现在眼前,但是怎么会这样!校门居然牢牢紧闭。既没看见引导部的姐姐们,也没看到教导主任。恩荣把自行车停在校门前,确认着时间:
“不是还剩5分钟吗?”
真是奇了怪了,学校里万籁俱寂,连个人影都不曾出现。恩荣一个劲儿地摇晃脑袋,撑好自行车的支架,欲要走进校园探个究竟。这时,保安室后边拔满一手杂草的保安大叔出现了。
“叔叔!能不能给我开下门?”
迟到大王在保安室旁下跪求饶的次数可不少,所以她对保安大叔也成功做到了死皮赖脸。保安大叔把杂草扔进了垃圾桶,对恩荣的话语惑而不解:
“建校纪念日也打算来学习吗?”
“啊?”
晕!居然忘记了!昨天结束了期中考试之后,大家都为第二天建校纪念日的到来而拍手称好,自己居然把那瞬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还上气不接下气地骑着车赶来学校。自己真是个白痴啊!
盖上了干洗机塑料盖,惠仁想起了恩荣。每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内心深处某个角落的不安都会变成不可预知的恐惧。这样的不安感始于17年前的秋天。历经整晚的阵痛,直到凌晨才生出3公斤大的恩荣。而第二天恰逢中秋节,据长辈们说,小孩刚出生的时候不能进行祭扫,所以丈夫便一直守在旁边看着孩子顺产,然后才去完成推延的祭扫。
惠仁喝完一碗海带汤后,看着护士带来的孩子,感觉自己在这世上已别无他求。这是结婚了4年才得到的宝贝。当初,不做任何的避孕措施,却怎么努力也能没怀上孩子,自己真是痛哭了不少。而现在躺在怀里的孩子,眉清目秀,拥有着棕色柔软的头发,还引得护士们的连连赞美。渐渐地,惠仁攥着孩子蕨菜般的一根小手指,在侵袭而来的睡意中沉沉睡去。
但是,一个小时没到,孩子刺耳的哭声便惊醒了惠仁。恩荣出现了异乎寻常的症状,那哆嗦发抖的小身体如火球般滚烫,还长出了个水泡。针扎对水泡并不起效,小不点儿的身体鼓囊得如同蛤蟆,甚是吓人。不仅如此,恩荣还一直高烧不退,痉挛不断,身体僵硬,一整天下来,让惠仁的心都咯噔沉下去了好几次。几乎所有的检查方式都进行过了,但是病名却不得而知,恩荣只能依靠机械装置一天天地维持着生命。
娘家的母亲对丈夫敦振去祭扫的事情咋咋责怪,说着孩子出生后,必须得过了三七二十一天后才能进行祭扫,而现在孩子的患病肯定是敦振忍不了这段日子而跑去祭扫所带来的后果。信仰神明的惠仁一边摇头说着不是这样的,一边哭泣地抱着孩子并向神祈求帮助。孩子的症状无法以常理解释,似乎靠人类的力量并不能将其治好。但也许是惠仁的诚意感动了上天,一个月后,水泡竟奇迹般地自行消去,高烧和痉挛也渐渐消退。再经一个月的观察后,孩子得到了出院的许可,夫妻两人便把恩荣抱回去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然而如梦般美好的几天过后,孩子在某天凌晨又开始了那眼珠翻白、高烧不退的昏迷症状。那段期间,进出急救室已成家常便饭,恩荣依靠大量的注射和药物才得以缓解病情。直到5岁,恩荣的病症终于有幸地完全消失。但是好景不长,她又开始出现了别的症状。
住在光州的娘家母亲前去首尔,为参加同一社区邻居的花甲宴。而因想念恩荣,娘家母亲也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折去了女儿家。在芍药花盛情绽放的庭院里,惠仁背着恩荣,唱着摇篮曲哄着恩荣入睡,但是恩荣却一直缠着要去大门边上。
“怎么了,你想出去吗?”
“外婆来了,可能已经到了巷子前的超市了。”
“看来我们的恩荣是做梦啦,外婆当然是在光州啊。”
惠仁以为恩荣在梦呓。光州的母亲如果前来首尔的话,那么不可能不和她联系。但是,背上的恩荣立起了小身躯,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般地喃喃不断:
“哦?外婆在超市里买了巧克力派,说是要送给恩荣的,走了,外婆穿着天蓝色的衣服,裙子好长。”
如果是天蓝色的长裙,那不是上次生日送给母亲的韩服吗?一道麻冷的感觉从惠仁的背部一扫而过。而恩荣在惠仁的背上挣扎乱蹬想要下来。
“妈妈,开门,外婆来了。”
恩荣的话刚结束,“叮咚”一声响起,惠仁不禁目瞪口呆。难道……不会是?惠仁急忙向大门走去。
“谁……啊?”
“是妈妈啊。”
响在耳畔母亲那银铃般清脆的声音让惠仁一个劲打晃,在背上拼命挣扎的恩荣滑了下来,兴高采烈地跑去开了门。呈现在眼前的母亲——身着天蓝色的苎麻韩服,手提着袋子,里面还露出了巧克力派盒子的边角。母亲看着没有血色而略显怪异的惠仁,开口问道:
“你怎么了?生病了?”
图书馆特有的古老书香气息缭绕鼻尖。位于小区入口历史悠久的市立图书馆正是恩荣常去的“窝点”。小说或者漫画既能在租书店里借到,也在朋友们之间流行传览,但是她感兴趣的并不是租书店里的小说或者漫画。面对自己喜欢的那些昂贵书籍,穷酸的口袋根本无能为力,所以她也只能充分利用图书馆。在这里,夏天可以享受到空调风的凉爽,冬天则可以感受到暖炉的温暖,她也再无他求。而恩荣在图书馆里看的书,主要是记录朝鲜时代或者更之前的古代生活画册,还有关于沉淀千年依然鲜明的古墓壁画的书。看着那个时代的照片,恩荣便有着莫名的激动,感觉自己仿佛正生活在那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