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学一个月,A市的气温开始回升,大家换下厚厚的羽绒服,开始穿上单薄的衣衫。不记得是谁说的,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楼笙寒抱着课本快步往教学楼的方向走,此时正是上午八九点的样子,一点点四月的阳光从树叶间穿下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发神经,所以才会浪费这么美好的韶光赶去上那个屁股大得一张凳子都坐不下的老太婆的课。
阿弥陀佛,他应该积一点口德的。
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教室,走廊上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以为已经开始上课了,还特意走到教室的后门,轻轻推开门不敢妨碍大家上课。可是推开门一看,教室里鬼都没一个,更别说人了。他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脚步不受控制地还是走到教室里面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那里刚好可以晒得到太阳。
翻开书等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倒是等得他呵欠连天,不知不觉就趴在课本上睡着了。
起先还睡得很舒服,后来却是越睡越热,他觉得背上都流汗了。这时旁边突然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他被吓醒过来,下意识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他的旁边坐着一个穿着白色休闲外套的女生,整个教室里除了他,就还有她了。
刚才那声巨大的爆炸声是她怀抱里的薯片的塑料包装袋发出的。有些人就是那么无聊,包装袋上明明写了开口处,可是他们偏偏像看不见似的,喜欢两手用力一拍,用暴力的方式打开包装袋。在他认识的人里,江结衣就特别喜欢这么做。
再仔细一看,他旁边坐着的这个女生,眉眼不是跟他认识的那个暴力女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吗?
他清了清嗓子,毫无芥蒂地开口:“江江,这会儿你不上课跑到我们教室来做什么?”
她把薯片咬得嘎吱嘎吱作响,眼睛看着黑板,“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他?开什么玩笑!他又问:“那你为什么坐在我的旁边?”
她白了他一眼,“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他叫她来的?没有啊。说出来她可能不信,她现在对他避之不及,其实他对她,也是避之不及。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唯恐自己的伪装露出破绽,让她看出真实情绪。天知道,上次看她毫无预兆地在自己面前晕倒,他有多紧张,不过罢了,他并不打算告诉别人。
他故意恢复往日淡淡的表情,“我没有叫你来。”
她继续吃薯片,嘎吱嘎吱,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就算这样,那我也不能离开。”
这样的江结衣,让他想起了刚刚认识那会儿的那个江结衣,也是这样,有点吊儿郎当的,有点漫不经心的,她自己解释说那是因为她报复社会的情绪犯了。有时候她的那个脾气上来了,还真是让他无比头疼。
她突然转过脸来,明明隔得那样近,他却有点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补充道:“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跟我说话,我是不会打扰你的。”
“为什么?”听到她那样说,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反问道。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以后我们见了面也不要说认识对方,就当从来没有遇到过。”
她说得很认真,虽然隐匿的表情看不清她是悲是喜,但是他还是被她的认真吓到,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奇怪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声音突然提高,“为什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楼笙寒,我告诉你,因为你是个骗子!”
他愣了一下,再开口声音有些痴痴的:“我哪里骗你了……”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你心里没有我,那你为什么会梦到我?既然你心里有我,又为什么要跟我说我们只是朋友?”
连着两个问句,问得他哑口无言。其实中间的时候,他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身处梦中了,可是因为梦到她,又让他有点不想太快地醒过来。可是,他没有料到她会在梦中这样诘问他,不禁觉得十分狼狈,迫切地想要醒过来。
有什么东西控制了他,无论他怎么努力睁开眼睛都是徒劳,然后他看到梦里的江结衣对他伸出了一只手,白皙纤细的指尖对准他的胸口,她轻轻启唇:“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撒谎?不如让我挖出你的心来看看,看看你到底是如何连它也骗过去的……”
胸口的位置开始痛,有什么东西试图钻进来,有黏黏的液体顺着肌肤往下流,那种感觉很恐怖,很恐怖--
“啊--”黑暗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男生的低吼,接着是粗重的喘气声,久久不止。
楼笙寒慢慢地平复紊乱的气息,可是胸口那颗心还是在怦怦怦地跳动,十分剧烈,仿佛要跳脱出胸腔似的。他抬起一只手,按压住胸口,掌心下面是强劲的搏动。
也不是第一次梦到她了,可是这一次的梦最为惊险。他微微闭了闭眼,刚才在梦里看不见的表情此时清晰地传来,那张熟悉的脸孔,三分可爱三分倔强三分骄傲,其实是还带着一分恨意的吧。
那句只是朋友,有多么过分有多么浑蛋有多么不负责任他不是不清楚,可是……
“对不起,江江。”他一只手半遮住脸,掌心下的眸光温柔如水,房间里回荡的声音更像是来自远古的叹息。
如果有人问他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楼笙寒一定会回答选择。是的,他讨厌选择,因为选择A,那就意味着必须放弃B,同样,如果选择B,那就意味着必须放弃A。在别人眼里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在他眼里却觉得悲哀。
小时候,他不懂为什么别的小孩都有爸爸,独独他没有。他只敢偷偷地羡慕那些有爸爸的小孩,却从来不敢问妈妈他的爸爸在哪儿。潜意识告诉自己,不能问这种问题,那是禁忌。可是有一次,老师出了一道令他很烦恼的作文题,我的爸爸。
他是班长啊,不能不写作业,于是只好去问妈妈。他还记得妈妈拿着他的作文本,看着上面的题目足足发了五分钟呆,才把他拉到身边,轻轻说了一句,笙寒,你爸爸已经去世了。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能够明白去世是一个什么概念,默默地从妈妈手中拿回作文本,回到自己的卧室写了一篇他想象中的爸爸。
他想象中的爸爸是一个很强壮的男人,能够为他和妈妈撑起一片天,供他们躲避风雨。那篇作文他写了很久,写完以后拿给妈妈看,原以为妈妈会很高兴的。可是,她却看得红了眼眶,抱着他稍嫌瘦弱的身躯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道歉,只是当他上初中的时候,妈妈的身体渐渐一天不如一天,然后有一天她就再也起不来。妈妈的葬礼上,他见到一个穿着高贵优雅的中年男人,他要带他走,他说以后他会补偿他,他还说,他是他的爸爸。
多么讽刺!可是无依无靠的他最后还是跟他回家了,这才知道,当年那个男人为了跟一个能够在事业上给予他帮助的富家小姐结婚,抛妻弃子。
妈妈说不要恨那个人,他说好,只是那一刻起,一并死去的还有他的爱。
生活多可笑,好像一出被人编好了剧本的戏,狗血又让人无可奈何。所以,他渐渐看不见自己的真心,跟许多女生交往,看见她们好像很爱他,可背地里看重的不是他的外表就是他的钱,他越来越觉得他是在演戏,扮演着别人的好男友、好朋友,等等。
直到他遇到一个那样的女生。
她笑起来没心没肺,她以打击人为乐趣,她伤心的时候喜欢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她有轻度夜盲症,遇到光线暗的地方,会停下来放慢速度,奇怪的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就连她身边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
她还有一个非常喜欢的前男友,为了他,她可以唱一首歌唱得泪流满面,然后有一天这个前男友又回头找她……
他承认是他胆小,不敢面对她的选择,宁愿在她选择前转身离开,亲手掐断最后的希望。因为他觉得,日后再想起这一段往事时,他可以对自己说,不是她不要他,而是他不要她。
很幼稚很可怜是不是?
他只是……不敢……而已……
“这个哦,是我特意从网上下载食谱,按照上面的步骤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做出来的。”孜孜舀起一勺,好不得意,“你看,这是黄豆,补脑的,这个红红的是红豆,补血的,还有那个绿绿的是绿豆,降火的。”
楼笙寒昨晚没睡好,梦游似的出了房门,就看到孜孜和林星遥坐在沙发上,旁边的茶几上摆着孜孜亲手熬制的爱心粥。嗯,情义是有,但是也需要具备喝下去的勇气。
楼笙寒经过的时候跟孜孜打招呼:“早。”
“星遥,你尝一口,看看好不好喝。”孜孜笑吟吟地看着林星遥,至于刚才有谁说话了吗?抱歉,她短暂性地失聪了一下。
完全被无视了呢,楼笙寒有点无奈,走到卫生间去洗漱。
翻遍《十万个为什么》你也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有很多,其中一个就是女人之间的友谊,你永远也想不明白。楼笙寒自问平时对孜孜还算仗义,但是开学这么久以来,他要是还没感受到她的敌意,那他就是那头最喜欢问为什么的猪了。
他大概能猜到孜孜对他的敌意是因为什么,所以也不去计较。江结衣她们那个专业这学期开的都是实习课,开学没多久就去另一个城市实习去了,只剩下孜孜一个人,所以跑他们这个小公寓越发地勤快了。
自从那次的事故以后,第二天孜孜对他狠狠地说了一句“楼笙寒我们绝交”以后,她真的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他都不知道她有此等毅力。
洗漱完毕,他从卫生间出来,林星遥坐在沙发上对他招手,“笙仔,一起来吃早餐吧。”
看着他旁边的孜孜立刻拉长的脸,他刚要拒绝,对方已经先开口:“我煮的东西不给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