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在“一·二八”抗战烽火激励下,初中还没读完的黄苗子抱着一腔抗日的热情辗转来到上海。刚来时因为没饭吃,只能拉黄包车混口。后来他结识了当时上海漫画界的领军人物叶浅予,随即成为文化圈内非常活跃的一分子。郁风初见时的黄苗子已在各大漫画杂志上发表作品,是漫画界新秀。
父亲与一些国民党高官有交谊。黄苗子到上海后,父亲将他托付给了好友、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国民党要员吴铁城,黄苗子在他手下当上了一名小职员。有段时间他过着住有洋房、行有汽车的生活。在郁风眼里,是国民党内部标准的“腐败分子”。
黄苗子知道郁风是郁华的女儿,笑了:当年柳亚子主持上海南社俱乐部,《南社点将录》把水浒的108人编到南社俱乐部的108人身上,黄苗子获封“矮脚虎”,郁华恰也是这108将之一。黄苗子感到,自己和郁家有缘份。
1935年,上海《良友》图画杂志发表了郁风的自画像《风》,同期刊登了黄苗子的插图,这是两人首次共同亮相。但彼此并未意识到,他们今后将会有六十多年的书画情缘。
半个月睡不好觉
1937年,上海沦陷在日军的炮火下,黄苗子、郁风都逃难到了广州。
郁风跟随夏衍创办了《救亡日报》,黄苗子组织了广州抗日漫画联展。随即先后从广州到了重庆。黄苗子可以说是带着一肚皮心事而来——早在上海时,他便对郁风抱有好感,彼此交往多年也很和谐,志在必得的他要向郁风正式求婚。
不求还好,一求,郁风吓得躲起来了。
郁风一直以为自己和黄苗子是两个阵营里的人:自己是上海滩的一名革命小将,而黄苗子是国民党的“党棍”。交往一下还可以,谈婚论嫁,免了吧!
自和黄苗子打交道始,她便自觉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郁风通过朋友放出话:做朋友可以,但怎么也不会做国民党官员的老婆!
为了躲避黄苗子,郁风跑到重庆郊区一个叫磐溪的地方。黄苗子下午五点多钟下班以后,搭乘邮车、运盐车等,直追过去。
无果。郁风的“国”、“共”意识很分明。
黄苗子的情书一封封寄来。郁风在成都,他在重庆,书信不断。一个猛追,一个坚拒。
拉锯战中,黄苗子的情书写得越来越好了。他还诗情大发:“乳香百合荐华缦,慈净温庄圣女颜,谁遣梦中犹见汝,不堪重忆相聚时。”
郁风想:怪不得人家说忧思出诗人呢。这不,我一拒绝,便直接给国家培养了一位诗人,冲着这,我也要将“不”字坚持到底。
夏衍、吴祖光都知道黄苗子求婚受挫一事,他们问黄苗子:“到底想不想跟她结婚?”黄苗子说:“想啊,可是怎么办呢?我天天去也没效果,我给人说笑话行,但解除思想上的死疙瘩,可不在行。”夏衍笑了:“说笑话的,我不行;解思想死疙瘩的,你不行。咱俩一起去一趟吧,你说你的笑话,我负责解除她思想上的死疙瘩。我来给你俩做媒公。”
黄苗子感激涕零,一把握住夏衍的手,直呼媒公乃再生父母。
夏衍亲自出马,一句话便说服了郁风:结了婚也能为党工作,影响他,将他争取过来,将和他一样的人争取过来,也是对党的一大贡献嘛。
黄苗子当时在财政部当机要秘书,一直服务国民党高层,认识许多政要。后来,黄苗子果然利用这些关系为共产党做了好事。当时飞机票都在国民党军统控制下,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黄苗子借职务之便,仅飞机票就给共产党人搞了许多张。
得到肯定回答时黄苗子“十天没有睡好觉——不只十天”,“惊喜若狂”。
1944年5月,黄苗子、郁风在重庆郭沫若家里举行订婚仪式,夏衍是证婚人。
这年11月,不同政党的要员在重庆一同参加他们的婚礼,书法大家沈尹默做证婚人,柳亚子和郭沫若合诗:“跃冶祥金飞郁凤,舞阶干羽格黄苗。芦笙今日调新调,连理枝头瓜瓞标。”
郁风比苗子足足高了一个头。拍结婚照,黄苗子急着找台阶,找到了,他站上一层,郁风站下一层。还要拍叶浅予、冯亦代作为介绍人围着新人的照片呢,于是黄苗子直接站到了石头上。再以后,但凡是郁、苗二人照,朋友们都心照不宣地寻来两块砖让黄苗子站。
黄苗子苦着脸对郁风说:“走到哪,兜里都要揣两块砖头。——做你的丈夫,我容易吗!”
郁风已将眼睛笑成两弯月牙。
七年牢狱之灾
黄苗子夫妇一个是美女如花,永不过气;一个是整蛊专家,笑神经特别发达。他们带着特定的快乐空气,简直像携了一台小型活动喜剧舞台,到哪儿都是欢呼声一片,很自然地成为20世纪50年代文艺界的中心。
他俩代表着“二流堂”融洽、活跃的文艺气氛。一时,“二流堂”人才济济,群英荟萃。所谓乐极生悲,“反右”运动中,“二流堂”被定性为反革命右派小集团,夫妻俩双双入狱——挚友黄永玉还不忘幽一默:这对夫妻关系不要太好,连牢都一块儿坐!
郁风一开始在半步桥监狱,五个人在一个小屋里。1971年后来到秦城监狱,是一人一大间,生活条件好一些,但她要求还是回半步桥监狱——当然没人理她。
从半步桥到秦城,郁风皆安之若素。她会趁放风时,瞅准墙角上的绿青苔,偷偷抓一把塞兜里头,带回去,往肥皂盒里搁点水,再插一点小草、小树枝,就成了一个小盆景,看着心里便春意葱茏。正是这些小盆景,陪她捱过了最难熬的日子,她总是对着眼前这点绿,想象自己置身于芳草地上,百花齐放,百鸟争鸣,春色满园,美不胜收。眼前有小美,心中有大美。
在多数人精神崩溃的时候,郁风却自得于“绿色牢狱”生活。美,如一枚夜明珠,穿透了阴暗的日子,给她带来希望。
在郁风记忆里,“文革”整整七年的与世隔绝,什么都没干,像冷冻一样,等于把寿命延长了七年。郁风以独特的思维方式,将这段狱中生涯看成是延长了七年,而不是缩短了七年、浪费了七年,这是清洁至圣的思辨逻辑、生命观。
无独有偶,黄苗子也将半步桥那边的监狱生活打造得“活色生香”。
他从房檐滴水中领悟了“意念书法”,一心一意揣摩,意到手到,念到心到,心思全在书法上,完全忘了身在何处。他果然悟到了独到的书法体,出狱后便开始从事书法艺术工作。
“文革”期间,黄苗子到北大荒劳改,起初和大伙儿一道上大雪山伐木。后来因为个矮,便被“因材施教”,专门负责送窝窝头。送窝窝头也不容易,窝窝头冰冻成硬块了,就要扒开那些雪,用柴火来烧,烤熟了通知大家来吃。不走运时,连野猪拉的屎,他也烧在里头当窝头吃了。
留在家里的郁风为友人读黄苗子从东北寄来的第一张明信片:
“……穿过森林,翻过了岭,啊!好一片北国风光!”她读着笑出了眼泪:
“你看他还有这个雅兴!还‘北国风光’……”
身临绝境的两口子,一个诗意地在东北劳动;一个带着孩子们苦守寒窑,视天马行空写信、声情并茂读信为最大享受。身处忧患,不急不躁,苦中作乐,可谓一对奇人。
双子星座
平反后,郁风进入新的生活状态,重新拾起书法、绘画、写作,成为美术评论家、画家、散文家。她和黄苗子书画合璧,被誉为中国艺术界的“双子星座”。
说起他们的从容、智慧、乐观、坚强,儿子黄大刚也深深钦佩。1975年,两位老人从监狱出来后,亲友皆以为他俩会因“文革”备受打击而性格大变。然而,令众人惊奇的是,两位老人仍然是那么开朗乐观。
他们是一对令无数人艳羡的文艺界“神仙伴侣”,在生活中,相互扶持互相照顾;在艺术上互相学习,笔耕不辍。将日子过成段子,将平庸绣成花絮。90多岁时,他俩依然热衷文艺创作,喜欢交游和旅游。闲暇时,他俩爱斗嘴、爱开玩笑。
1994年,黄苗子和郁风在北京炎黄艺术馆推出了夫妻书画联展,这距离他们第一次在上海《良友》杂志上的共同亮相,已半个多世纪。
有人问二老心中最珍视的是什么。郁风很反高潮地说:“反正不是爱情。”——我知道你们想要的标准答案是“爱情”,但我偏不满足你。她的快人快语可能令对方措手不及,一时失神失语:怎么和设计的完全不一样呢?怎么一点儿也不配合呢?这个调皮的老太!黄苗子可能看出了对方的失望,补充道:“我们值得珍惜的是友谊,爱情已经得到了就不再是。”提问者这才松了口气。郁风有意淡化爱情,可能是不想将人误导入“唯爱情论”之路上去。黄苗子却承认他俩拥有着骄人的爱情,这是他善解人意处,也是善解己意处。他俩其实是“爱情、友谊双丰收”。
能拥有这两大财富,真可算得富翁了。
2007年4月,郁风因病去世。大风逝兮,但“她的风度、爱心、艺术”却永生在黄老及亲友的心头,飞扬在她的精美画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