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春,苏步青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仙台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
和鲁迅当年一样,作为唯一的一位中国留学生,他的自尊心磨得格外锐敏。理论上的优待和实质上的歧视仅一墙之隔,但内心强大的人总能扭转乾坤,将侧目改换成注目礼。
松本教授的掌上明珠松本米子是高级女子学校高材生,相貌出众,文化素养和艺术造诣相当高,弹得一手好古筝,还有一口甜软的糯米音,常上广播电台播音,拥有着大批的忠实听众。米子是帝大莘莘学子的“樱花梦”,既真切又迷离——她离他们那么近,却又遥不可及。据说,追求者能从仙台一路排队到东京。
优秀的女人,注定只能是平庸男人摇曳多姿的梦境,而不是息息相关的身边风景。
1925年的一天,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苏步青随朋友拜访米子。他从广播电台听到松本米子的芳名,以“粉丝”身份走近她,亲睹她的风采,只觉置身樱花林,古筝一曲,落红缤纷……出身书香门第的米子身上的确有大和民族特有的樱花气质,柔媚中裹挟着风骨。而在米子的眼里,这位来自雁荡山农户的寒门学子,衣上的补丁和本人拥有的才华一样醒目。
穷小子,有志气,有正义感……苏步青正符合这位家境优越的少女的理想。他以想听古筝为由频频登门拜访,而她,总欣悦地净手抚弦,在时而激越时而低沉的乐曲声中,两颗年轻的心茁壮出青葱的枝条,穿越千阡万陌,在生命的高空交握在一起。柔项长颈的米子如一朵百合,横看侧看总相宜。他爱上了这位美而慧的日本少女。在他倾慕的目光下,她的心也像三春草木般爆青。
然而父亲反对。同情心重的母亲却自愿承担替苏步青浆洗补连的琐事。父亲眼看两个年轻人在彼此眼里找到互放的光芒,深知若棒打鸳鸯,内向而意志坚定的女儿定会如暴风雨中的樱花从此萎谢。再加上苏步青的才学实在令他赏识,他最终叹口气,顺其自然。
1928年,苏步青和米子喜结良缘。她随夫姓苏,改名苏米子。一年后,爱情结晶苏德晶呱呱坠地。当时苏步青任东北帝国大学讲师,薪水丰厚。米子带女儿回娘家,喝外婆亲手做的大酱汤。日日桃红柳绿。
为了将浙江大学数学系办成一流高校,1931年,苏步青挈妇负雏回国。一下子改变了的生活习惯令米子极不适应,可她不抱怨。苏步青无微不至地关心她,特意给她设计一只大铁桶作洗澡盆,下面可以加柴烧水。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苏氏浴盆令苏米子惊喜万分。他教她吃中国菜,教她说写中文……生活是粗糙的,但分明有细腻和温情潜流暗涌。说到底,女人要的不过是被放在心尖上的宠爱。对中国丈夫的好意,米子心领,她渐渐爱上了腐乳、皮蛋和红烧蹄,那是物质生活和精神内蕴打成一片的中国风。
繁重的教书和科研之余,苏步青还躬耕荒田,自给自足。每天早上他到房前空地上挥汗,孩子们在周围嬉戏,剪下最美的花,雀跃着送给妈妈。
米子笑盈盈地用花装点书房。他用鲜花润泽这段异域之爱,用瓜果滋养孩子们的身体。幸福,像牵牛花的嫩头悄然攀延。
米子沿袭典型的日本妇女传统,将生活分成三大板块:照顾苏步青的生活,照料孩子,做家务。他上班前,她早早备好外衣和公文包,帮他穿好外衣,送他到大门口,他精神抖擞道:“我走啦。”她曼应:“走好。”他下班前,她将自己拾掇得清新宜人含笑候在门边。他大声说:“我回来啦!”孩子们马上奔过去,像欢迎凯旋大将军般簇拥他到餐桌。他啜着酒,说着学校的趣事。她一边微笑静听,一边给他和孩子们布菜。
松本米子(苏米子)
这一幕晨曲、午曲,宛如每日两歌,一唱经年。
战争粉碎了朴素而精致的生活体系。分娩不久的米子带着孩子们随苏步青流亡。迁到建德,一家人暂居民房。身处忧患,娇生惯养的日本小姐反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力。贫穷日子也不潦草,她亲手给女儿理童花头,让她们在对镜贴花黄时找到受宠小公主的美好感觉。为了省几个铜板的水钱,她背着刚满月的孩子到新安江边洗衣、洗菜,且总是将男孩的补丁布衣洗得干净爽洁,自有尊严。她一面洗涮,一面照看着旁边玩耍的四个子女。8岁的大女儿苏德晶一次被水冲走,米子打眼瞧见,一把放下背上的孩子,一个猛子跳到江里,把女儿抓上岸。此时,苏步青正在城中的天主教堂内上课。当他健步往家赶时,并不知道,他娇小的妻子刚才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瞬。
物价飞涨,浙大教工的生活日益艰难。后来到了遵义,一家住茅草房。苏步青再次发挥农家子弟的特长,在家门前开出半亩地,种菜和瓜。
他收的菜和瓜又大又新鲜,天天有新鲜瓜蔬的孩子们个个长得健康又可爱。
在米子的悉心操持下,苏步青得以在昏黄的桐油灯下安心钻研微分几何。他说:“我在这样的困境下,没有中断微分几何的研究,相反那是一生中论文写得最多的年代。她为了我,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了……”
夫妇俩相亲相爱,将穷苦日子酿成了琼浆。
抗战、内战、“文革”……相携五十八年后,米子因多发性骨髓瘤于1986年溘然长逝。
“人去瑶池竟渺然,空斋长夜思绵绵。一生难得相依侣,百岁原无永聚筵。”百岁老人苏步青深情悼念亡妻,品咂不尽个中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