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良大嗓门嚷出“公狗比男人好”这一惊世骇俗的观点,全校哗然。那时候,纵然在大上海,纵然是艺术工作者当中,礼教的作用仍不可小觑。男同事们推理:好哇,潘玉良此语岂不等于重重地刮了所有男人一记耳光?公狗都比我们好,我们都不如公狗?女人们都闹起革命,休了男人,牵回公狗?潘玉良又一次成为全校的焦点。她的出身又被抖出,大家一致认为:潘玉良因自己人所不齿的经历,一直有仇男倾向,因此才对男人公然蔑视,对男权社会公然发难并妄图颠覆,长此以往,男权大厦焉能不被摧毁?潘玉良一下子被推到整个男性世界的对立面,全校男性与她势不两立。大家一起发难,逼迫刘海粟辞退了潘玉良。
潘玉良这下终于明白:那个纸枷锁还牢牢地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世人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打她的画作上掠过,直扑她的身世。稍有不慎,她便面临灭顶之灾。
中大艺术系主任、潘玉良留法同学徐悲鸿向她发出聘书,请她共同主持中大艺术系画室。潘玉良怀着一份希望来到南京。但她受到了冷遇。
徐悲鸿画室里人满为患,却没有学生选潘玉良。潘玉良耐心地等待着,最后才有两名学生走进她的画室:一个是郁达夫侄女郁风,一个是徐德华。
潘玉良调整好了心态,不抛弃,不放弃,精神抖擞地投入到小众教学中。潘玉良的课比较自由,可以随便画。郁风眼中她“为人豪爽,教学认真”,画像雷诺阿,属印象派。潘玉良以诚相待,和两位学生相处融洽。
一次,郁风穿着一件红衣服翩然飞进画室,潘玉良眼睛一亮,遂邀请郁风给她作模特儿。
两人来到树阴底下,潘玉良眯缝着眼审视了一下,“唰唰”挥起笔来。
精益求精的潘玉良一连摆弄了郁风几天才放了她。郁风不以为苦,反以为荣。
由于选她的学生太少,教学上没有太大建树,又因艺术观点和教学方法与徐悲鸿相背,因此,在中央大学潘玉良一直没有当上教授。这是对她艺术才华的直接否定。其实她一直很努力。
她分明感到,无论她怎么努力,仍被排挤在主流之外。
这使她感到压抑。
回国后,潘玉良对中国传统绘画有了全新的理解。她痛心地意识到,自己在传统修养方面有很多疏漏,亟需恶补。另外,她虽有志于献身国内美术教育,但早年不幸的出身时被披露,总会引来学生异样的目光,她几乎难以立足讲台。1937年,借参加巴黎举办的“万国博览会”和筹备第二年有她作品参展的DESTUILERIER(沙龙)美术展览会,潘玉良再次远赴欧洲继续深造,开始了长达四十多年客居他乡的生活。
二度留法
抗战爆发后,潘赞化雇了三只船才将潘玉良的作品运回桐城老家。
他视潘玉良的作品为珍宝,运回后,为给她的作品配画框,他又请了几个木工,做了几个月才完工。这批作品除后来移居安庆时带出来四幅,其他全毁损于内外战争的硝烟中。而带出来的四幅又毁于“文革”动乱中。
1940年9月3日,看到潘玉良参加沙龙的有关照片,潘赞化替她骄傲:“你有坚决的志气、勇敢的精神,要为中国在美术界中放异彩,为个人在艺术上争千秋,我总是赞成你的计划。”
潘玉良只身旅法数十年,时刻思念着亲人、关心着祖国。她在给潘赞化的作品照片上题诗:“边塞峡口三更月,扬子江头万里心。”
抗战期间,她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中,千方百计地托人将信寄给潘赞化,“望兄时时来信”告诉她国内的形势。
柏文蔚出任国民革命军三十三军军长时,委潘赞化为副师长。潘赞化后转赴南京,在实业部任科长。抗战爆发后又随实业部到重庆。潘赞化写信告诉潘玉良:“日机虽每日轰炸,不能动摇我抗战心理。”他坚信“将来我国形势必走苏俄路线”。潘玉良1944年的苏联之行,及油画《莫斯科》的创作等大概与此不无关系吧。
潘赞化于1930年离职,携子潘牟徒步返回故里,倾心家乡教育事业,1942年出任桐城孟侠中学校长。他在故乡练潭潘家楼创办了木崖、黎阁小学。潘赞化身高体魁,长髯拂胸,举止潇洒;与僧尼、居士交往甚密,主张儒、释、道三元合一;行为怪异,乡人称为“桐城怪杰”。他喜欢吟诗作赋。“九一八”事变后,目睹国土沦丧,常以诗愤世,寓意禅林。他曾在佛教胜地九华山作七律一首寄陈独秀,诗云:“匈奴未灭不为家,卅载风尘两鬓华。故国已成俎上肉,时贤相厄眼中沙。白霜公子啁天水,赤铁道人练雪花。宇宙原来一桎梏,心藏丘壑自烟霞。”陈独秀接到诗后,亲笔草书吊屏,真迹今藏桐城文化馆。
新中国刚成立,潘玉良就来信说要回国。潘赞化回信:“朝鲜战争爆发,上海‘天天空袭,人心惶惶’,还是在国外安居几年为是。”这才搁置下来。此后,她鼻疾发作,多次手术,尤其是1952年的手术,术中遇险。
1953年以后的几年,由于王守义为她策划的展览成功,她就忙了起来。
那几年是她事业上最成功的几年。1956年,她第二次正式申请回国,但因法国当局不准带回作品而滞留交涉。她曾函请安庆市民政局协助解决此事,却因中法无外交关系未果。
潘赞化安慰她:“我中国数千年的故事小说,人生遭遇结局总是大团圆,你放心罢,也不能例外呵!”的确,“大团圆”是中国传统故事的统一结局。潘赞化乐观地以此安慰潘玉良。还是中国思维、中国风。
1958年潘玉良致信潘赞化:“赞兄,我虽然不便同你一起生活,但精神方面你我是相通的……”
这样的话,总是令人想流泪。
在法国,潘玉良长期住在穷学生常住的小阁楼。
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说她为人善良、内心坚韧。旅法画家贺慕群曾回忆说:“潘玉良生活并不富裕,但是生性豪爽乐于助人。气势不让须眉,颇有男子气度。”晚年时她生活在蒙帕纳斯附近的一条小街,住在顶楼,住房兼画室,生活清苦,但仍勤于作画,有时候一天到晚在家作画,整天都不出来。
1954年,法国曾拍过一部纪录片《蒙帕纳斯人》,介绍这个地区的文化名人,其中就有潘玉良,她是片中唯一一个东方人。
在法国,画家属于自由职业者,要靠卖画维持自己的生活。而巴黎又是高消费的城市,为人忠厚诚实的她,没有代理商代理出售作品,也不会宣传“推销”自己。于是她的画卖出的很少,往往入不敷出,只能靠社会补助金勉强维持生计。然而,巴黎浓厚的艺术氛围很快使她忽略了一切的困难,依然孜孜不倦地创作。
她有“三不”女士的称号:一生坚持不入外国国籍,不恋爱,不和任何画商签订合同,努力做一个独立的人。战后,艺术家与画廊的合作更为密切,拒绝与画商合作,成功的机会就减少了许多。尽管如此,仍有赏识她才华的法国文化界人士,邀请她在巴黎塞努希博物馆举行展览。
1965年中法建交,年迈的潘玉良多次来信要大孙潘忠立去巴黎,一边帮她整理作品,一边好接她回国。然而“文革”爆发了,潘玉良回国梦再次成为泡影。她信中屡屡说自己在精神方面相当痛苦,有家回不得。
故园东望路漫漫
1952年12月14日是潘牟的生日,他寄信潘玉良:“育长秋苗特要肥,谁言寸草报春晖,千年寿上西王母,八骏何时速驾归。吾妈慈鉴。”收到这样的信,潘玉良一定紧捂在胸口,又要哭来又要笑吧,家信抵万金,何况是这样浓酽的亲情信!潘牟如此感恩,不枉潘玉良教养一场,她应该感到欣慰了!值得一赞的还有方氏,她的偏见终于泯灭在时空的差距中。
潘玉良的亲和力、潘赞化的教子有方、方氏的宽容厚道,终使潘家后人一直对潘玉良敬爱有加,为她保留了一个情感大后方,他们是她的力量源泉啊。兴之所至,她或乘兴唱一折戏,或敞开胸怀来个一醉方休。
聚少离多,在一起的十九年是潘赞化和潘玉良彼此最温馨的回忆,潘赞化每每深情地重温往事来自我慰藉。在追忆的聚焦镜头下,点滴都是诗,时时都是蜜月。1955年5月28日潘赞化信:“你还记得在南京乘凉,教牟背乘数表吗……”写这样的信,潘赞化的心里一定很柔很柔。
五六十年代,国人时有饥馑,潘玉良在潘赞化的信中得知家人饱受冻馁之苦,伤心极了。因为当时中法尚未建交,通邮都必须经过香港,通汇更是不可能。情急之下,她哀求香港的一位老朋友每月代她汇款。潘赞化1957年9月15日信:“看你的信,写:‘哭求马太太寄钱,她可怜你哭诉你家孩子没有肉吃,才肯收下来代寄’等语……连我都几乎落下泪来。”
潘玉良宁可节衣缩食,也不愿中断汇款,切实保障了潘氏子孙的求学及全家人的物质生活有序进行。潘赞化的老朋友、时任中央文史馆馆长的章士钊得知潘赞化晚景潦倒,向周总理举荐,潘赞化遂成为安徽省文史馆第一任馆员,家里经济状况才有所好转。潘赞化在给潘玉良的一封信中很感慨地说:“生我者父母,活我者玉钊也……”(注:玉:潘玉良;钊:章士钊)潘赞化实在谦逊。他对潘玉良有再造之德,而她,是在报恩。
家人团聚时,潘赞化格外思念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爱妻。1959年2月15日潘赞化致信潘玉良:“玉妹爱见:……今年三十他们在身边多添一双筷子、酒杯,如同你在家一样,各人都写信给你,并将作文抄一篇给你看,忠玉更是可爱,每到我房,必指着你像叫奶奶与他亲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