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子”的清供
胡兰成的人生字典里,“荡子”是褒义词,“荡”是“闯荡”世界的“荡”,“子”是“倜傥才子”的“子”。他宣称自己“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他如此乐做荡子,因为,他以为,若以江山比美人,则江山“只嫁给荡子”。
他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脉,但在长期研读的过程中,发现了个中的破绽、罅隙,遂生出一套强盗逻辑、无赖哲学,无法自圆其说时,就狡辩“没有理,这便是理了”,——和胡适的“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的理论有得一拼。他甚至公然宣扬“天道无亲”、“亲极无爱”、“永结无情契”、“回到如天地之不仁”等大悖正统的道德观念……不练就火眼金睛,免疫力不强,便很容易受其蛊惑,跟着灵魂也被其腐化。“其人可废,其文不可废”,看胡兰成文,也要像他所说的,如采莲船似的学会“倾侧摇荡”,避免受到荼毒。既能吸收其精华,又能跳出来,看到其不足、其苍白处。
胡兰成只管削尖脑袋钻,从不对自己的生平追根问底——他的精神设备里,原没有“道德上的计较或行事上的悔改”内存。善恶是非一言难尽,但到底亦未坠向大奸大恶的谷底。无行之外,他尚算有情有义,受恩必报。
少年的他最喜胡村为地藏王菩萨过生日,家家门前点香插在地上,供一碗清水。他不是对地藏王多有好感,而是喜欢这种氛围,喜欢清水素香供奉的民间歌吹似的情调。他的心上也供奉着一碗清水、一炷沉香。
母亲吴菊花的训诫为他打下了“德性”的底子,他以情义为核心的人生观、哲学观体系却由另一个女人开启。
锦瑟华年他站在她的人生边上,往里张了张,只觉得“她的一生是个无尽藏”。
她姓袁,单字臖。
袁臖是官宦人家三小姐,做女儿时家道中落,与哥哥一道领瓷器店里的碗碟回家画花,勤工俭学。胡兰成曾把玩过这类人工巧绘的图案,赞道:“那种花比名家的绘画更有民间现实的清洁喜悦。”他那一套“亦是好的”式的胡氏语系曾令张爱玲憎笑,但他这次倒没打诳语。但凡提及袁臖,他总是正襟危坐,神情端凝。他只服她,如对神癨。袁臖亲捧着沁凉中透出温润的瓷器,一笔一画,浓妆淡抹,心中一定有着不可名状的孜孜的欢喜。这里没有小户人家的寒酸,只有大家小姐不堕的志气与如烟似雾般氤氲的才气。
袁臖的大哥苦学成名,后官至江苏省高等法院院长;二哥在上海经商,在杭州开铁工厂;四弟留学外国……个个都是“芝兰玉树”,完全靠自觉自为,衰败家境中开出一朵朵奇葩。
要嫁只嫁伟男。袁臖初嫁了,夫婿斯豪士尚是杭州武备学堂的学生,不能养家。她去苏州当过半年的家庭教师。于她,这一切都很自然,就像少女时红酥手细描素瓷花,人与物相对贞静,婉然清好。
她的眼光果然精准。斯豪士响应辛亥起义,光复浙江。民国初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杭州龙吟虎啸,武备学堂出身的同如山水长卷式的斯宅学一一荣登显位:练新兵,开电力公司,开银行,开公共舞台、戏馆……走在时代的前行。物质优渥,精神生活也华丽深邃。纵马驰白堤,华堂酒宴赛似群英会,端的飒爽英姿。论起豪爽重义气,视友如兄弟,则首推时任杭州军械局长的斯家老爷。浙江都督兴武将军朱瑞与他最相契,警察厅长夏超对他言听计从。
正当年华的袁臖自是明艳。家住金洞桥,有花厅楼台,钱花得开,家里好似有金山银山。康有为亦常来斯家飞觞挥毫。朱瑞的夫人与袁臖情如姊妹,却“淑女之交淡如水”,从不甜腻缠夹,节日或者有事才来往。朱夫人每次上门,袁臖必亲迎门外,携手至房,在床沿排排坐,说说体己话,“就像双妹牌花露水瓶上画的两姊妹”。
斯豪士44岁去世,全部遗产折算不过一万银圆——果然是明白人,持走在时代前的物质观,不做那种坐拥金山银山猝死的守财奴,斩断儿女做“守成之子”的后路,逼他们各自独立。
二娘舅劝袁臖叫子女学生意,培养守成之子。但袁臖咬定青山不放松,要培植子女都进大学。“这要算得冒险,但是她有她人生华丽的想头。”她亲自经营人力车公司,让包括小妾范秀美的独生女斯?在内的八个儿女一律接受现代高等教育。这是一笔庞大的教育费,连亲友也替她心惊,她倒也应对从容。这样的父母养育的子女“都铮铮”,连女儿雅珊也有父亲的侠烈。儿女都成器,有着新做人家的志气,学业优良,人品出众。妻妾含饴,母子相互成全,斯家虽经战乱,“依然是有声望的人家”。
天涯孤燕
21岁的胡兰成在胡村呆着自是无聊赖,遂拿了芹香叔托带旱烟的2元钱作路费,到杭州找斯家伯母袁臖借16元路费,到上海又问同学借得40元,一路看地图坐火车到北京进了燕大。
9月里到北京,他得进燕大副校长室抄写文书,每日2小时。
有家庭责任感的他不忘家中的苦楚,每月寄15元与母亲——对家人,这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安慰。胡兰成一直维持着家计,所以,他一直是母亲吴菊花、原配唐玉凤、侄女青芸心目中的好蕊生。不弃家,这是他自诩的“荡子之德”之一吧。
在燕大一年,他感受了学问的朝气,感受到科学的清明可喜,这是他的学问之始。名教授,他“望之如天上人”,“凡是燕大各系的学科”他“皆觉非同小可,叫人惊喜”,这种浸淫,对他不无裨益。但他只是旁听生,并无文凭。后北伐军克武汉,下南京,前锋渡过长江,他只得南归。他后来做事既无学历,亦无同学援引,仅凭赤手空拳,以才会友,打开局面。《小团圆》里,向瞡(即邵洵美)倒佩服他这一点,说他手无寸金还能有点作为,不容易。
第二年夏天,岳父将他带到蒋介石老家,托亲访友,希望让他到南京总司令部谋职,却不得头绪。他在南京只待八天,又回杭州。
幼时母亲教他念燕语:“不借你家盐,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高楼大屋住一住!”像一只燕子,他怯生生地投靠在斯家屋檐下。
这一来,便像孙悟空,跳到水涧中,发现了洞天福地。
胡兰成和斯家大少爷颂德是蕙兰中学的前后届校友。彼时,颂德从光华大学休学回家养病,胡兰成来访,就此住下,一住一年。
别有洞天的世上人家
因斯豪士去世,斯家由宦入商,搬到金刚寺,两院三进的平房,大厅上仍挂着康有为写的中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大门里侧即是人力车公司,不过是寻常百姓家。
袁臖“锦瑟无端五十弦”,已是45岁的妇人,韶华胜极,归于平淡,却仍然有着早些年的华丽深邃。
他拜见袁臖,称“伯母”。她则喊他“胡先生”,嘱女佣呼其为“胡少爷”。
这种称呼好不亲热,亦含敬重,胡兰成的感激如墙角兰芽静静生发。
有时他在前院,听公司的人说太太要出来了,顿时空气紧张,有如清尘避道。在前厅碰到他,袁臖笑逐颜开,一点架子也不摆,但他分明有些不安,她带笑说话,神情之间亦有一种霜威。他见到,她独自时是好严肃的呢,“娥眉犹带九秋霜”。
她躬持井臼,公司事、家务事,一一操着心,早起晏睡,成天做事情。
但她却从容淡定,她的忙也具审美意义:走路的脚步,做事情时的小动作,端正认真而又轻快敏捷,像早晨露水里山川草木的爽气。家里虽请了两个女佣,凡事还是自己心到眼到手到。她炒出的一碟青菜也精致——生活的烦乱在她是桑叶,只管吃下去,再吐出来的便是丝。
在她眼里,物有物格,一衣一被都被礼遇。子女们上学前打被铺,她特地交待,不可打得太紧,怕棉胎被压坏硬化了。
她极大气。家境并不富裕,却生性慷慨,凡事明白,出手大方,仍是官宦人家的作派,对子女用钱一点不悭克。但自己很节省,用钱一个个都数过,连柜里一包枣子有多少颗她亦数过,但是使女偷吃过她亦总不说破,因为人人有面,树树有皮。
斯家夫妇,是民国初年的日月山河。而斯家兄弟姐妹,是民国世界的浪涛泼溅。他们对彼此的作风都不怎样心服,但他们对母亲,从心里佩服,自觉怎么亦不能及。而袁臖对子女却不批评干涉,一代之事,一代之人,她只是尊重,微笑静观。
袁臖对小儿女亦待如宾客,斯家兄弟姐妹都称官,颂德官、雅珊官……她待胡兰成像子侄,又是宾客,女眷在内院,胡兰成住前厢房,吃饭在客厅上,由兄弟们作陪,兄弟们皆不在,亦必由7岁的小妹妹——小妾范秀美的独生女斯?出来相陪,宾主二人一桌。
在斯家,第一天是这般款待,住上一年亦一点都不走样。照兄弟姐妹的例,胡兰成按月还有零花钱,他不在时袁臖进房来放在他床前抽屉里。
过年又有压岁钱,红纸封包的两块簇新银圆,放在除夕的果盘里由使女捧进来。
角银洋、银圆,角角枚枚都是金属质的亲热、人情味与礼敬,在胡兰成心里掷地有金声玉韵。
袁臖是静穆春风中一朵枝叶葳蕤的牡丹。他寄居斯宅一年,只觉她说话口角噙香,终年不曾听见她有过一次对子女粗声恶气,对女佣亦待如宾客。她的人生观有极大的弹性,待人接物总留有余地。可是无人敢对她欺心,因为她又决断分明。她明明言笑晏晏,听者却既欢喜庆幸,又惭愧恐惧。
人人都说太太好,太太明亮。
公司里的管账,师傅与工匠,乡下出来求事的亲友,在她面前,从她的礼遇上感到自己是上品之人。便怎样的自轻自贱者亦会觉得自己原是上等人,便怎样的失意者亦觉得世上原不会有绝路。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而袁臖是勤勤拂试的镜子似的不染尘埃。在她面前,人能执烛自照,自愧浑浊,遂主动擦拭,清心静性与她相交。世人皆因“尊”而贵,因“贵”而得人尊。袁臖以善引善,将个体生命的最大光亮召唤出来,胡兰成悠然心会,得其妙处,并将其发扬光大。
对他,袁臖有教化之功。
宾客之尊
中国自古是礼仪之邦,国人素有礼仪,可惜多遗弃,而袁臖信手捡袭,并有系统地加以运用。
斯家小叔叔当过上校军需,如今乡居,偶来杭州在斯家住三五天;还有二娘舅亦一个月从上海来杭州两次;堂房的大哥哥大嫂嫂,在第一中学当总务,每来他家,无不受到“天上人”般的亲热与尊敬。这些礼数,让胡兰成心里震动,在他看来,这样的宾客真是非同小可。他见他们受到这样的尊敬,亦觉得小叔子、二娘舅这些人简直伟大,自己不过是平常小辈,在前厅上见着了亦不敢攀谈。
人以相貌取人。人亦以他人在人世取得的“尊敬指数”而取人。人的身价是随“尊敬指数”而水涨船高的。
乡下出来的种田人,与请托谋差使、当事务员或书记这样的小角色,在斯家,亦都被称为某哥某官,他们在一种亲情敬意里变得伟大起来,变得自珍自重。
袁臖从不求助显达亲友。与老爷同在武备学堂及日本士官学校出身的同学,在南京在各省做大官的很多,她极少和他们来往。但偶或提及,皆只是好意,觉得他们在世上各有风光无际。
从来只有别人得她的好处,穷困者得她金钱的好处,富贵者得她情意的好处。斯家的礼仪,是儒教在民间的范本。
敛羽收性尚未展翅的胡兰成,因所受到的礼遇,别有一番感激在心头。同时,这些礼遇又犹如春风化雨般,都点播在他本来就有慧根的性灵上,潜移默化他的人生观及人情观。
对袁臖,他分外感激。
袁臖极有风度,胡兰成难免心生爱慕。她如此端凝,他便只有敬重。
正月里的一天,听女佣说太太要去城隍庙烧香,他便留心静观。不一袁臖:胡兰成世界里最明亮的女子时她果然出来,经过前厅,他见她换上平日不太穿的好衣裙,女佣将拎篮送到大门外,她坐上人力车,笑微微地走了。他只觉今天真是好日子,杭州城里艳阳天气,六街如画,吴山上有蜂喧蝶飞。她做人是那样地喜气与庄严,他不禁想到,她到了哪里,哪里便有旺发之气,是秦始皇时望气者所言“东南有天子气”的王者之气,是寻常巷陌闾阎人家皆有的旺气,是江南远畈迤逦散开的乌瓦白墙人家的平旷阳气。这是她坚守礼义而积聚的气场,如虹如霓,如霞如云,氤氲在她的周身,到哪里,哪里便有世俗的热闹,有生命的庄严与感动。
荡子未出
蛰居斯家的胡兰成,满心都是“英雄”的意念。少年时他便迷信王气与兵气,乡人的故事奠定了他独特的志向体系,令他整日价想着外面有天下世界,一门心思要出外闯天下、赤手空拳打江山。年少时,在郁岭墩采茶掘番薯,望得见剡溪,天际白云连山,山外是绍兴,再过去是杭州、上海,他心里就像有一样东西满满的,却又说不出来。若必说出来,亦只能像广西民歌里的“出去高山打锣望,声鸣应过十二州”。
他从小受的就是这样的诗教,读《诗经》,一个“兴”字让他几乎要登高啸歌;读《易经》及宋儒之书,对“理气”念念不忘;读史单对“天意”感到莫测……他从小便一心想做大人物,端午喝完雄黄酒,大人用指头蘸了雄黄酒在小孩子额上写个“王”,三横一竖,务求其直、正,别人浑然不觉,这个字一笔一画一横一竖却都刻在他的心中。
作为桑树人家的贫寒子弟,他偏要和史上的大人物比一比,比出一份沾沾自喜。他用历史上的出自桑农的英雄人物来给自己打气:三国庞德在树上采桑,司马徽闻凤雏之声来访;刘备小时门前桑树团团如车盖,正如帝王的礼仪队。梅香哥哥饭后说“五龙会”戏文,残唐五代刘智远他们亦是出身在月亮地下剪麦茎这样人家的。“英雄豪杰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分量的人世的”,这种发现,给了胡兰成多少安慰、多少自信啊。
胡兰成自觉像五龙会里的枭雄,有朝一日是要出去争一争江山的。
十三四岁,胡村发大水,滚滚黄浪从他家台门里穿过,水没了半截楼梯,只听见墙倒,台门外大路上是一片汪洋,男男女女都披蓑戴笠在捞被冲走的桌椅稻桶与牛羊鸡鸭。胡兰成与弟弟在楼上,听屋瓦上风雨摇撼,竟非常高兴,大声唱起学堂歌来,母亲吴菊花骂:“你还是人?还是牲徒?”吴菊花发现儿子天性中的残忍一面,一定惊痛。
胡兰成喜欢人仰马翻的大场面。
稍长,他看显克微支的小说,描写罗马皇帝放火烧罗马城;又看果戈理的小说,12世纪哥萨克人攻掠波兰,杀人如剖瓜切菜,他们自己亦像剖瓜切菜似的被杀,他只觉得生命的大飞扬,当下雄纠纠起来。
他就是揣着乱七八糟一大堆来自于书面或口头或民间或正史里的英雄情结雄纠纠地走入斯家的。
斯家给了他另一片天地。
这里没有“五龙会”的清谈,没有“打江山”的豪情,只是将世上人家做得有情有义。胡兰成被打动了。江山天下,总归要纳入“世上人家”与礼仪人家的平常生活。
他还要学着做人。
斯家是胡兰成做人的标本与道德准则。
“但我到底也有一点做人的根基”,这点根基,来自对斯家人的耳濡目染。
他何曾有幸,遇到了这份清洁的世上人家。袁臖让这个有着混世魔王情结的人心头变得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