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里人不多,孔邑很快选好轻重长短,下了订金。就在他离开铺子,回到街上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喊道:“阿稚!阿稚!”
孔邑听声音有些耳熟,转头一看,只见两个儒服少年正牵着马一前一后向他走来。两人相貌有些相似,都是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后面一人身材更为高大,前面一人则更为健硕,喊他的正是前面这个健硕少年。
“阿虎、元奴!”孔邑看到这两个少年惊喜地叫道,随即迎了上去。
“哈哈,你小子没想到吧?”健硕少年走到孔邑身前,先捋起袖子对着孔邑肩膀给了一拳,然后大笑着道。
“阿虎,你们怎么也来外黄了?难不成还是不服气,大老远来找我比试蹴鞠?嘿嘿。”孔邑也回了他一拳,然后笑着道。
“阿稚,我们和你一样,也是来向韩公学《易》的。”后面的高大少年也来到近前,向孔邑解释道。
“阿兄,跟阿稚你还隐瞒什么,明明是被族父和父亲打发来的,我实在是一点兴趣……”健硕少年似乎唯高大少年马首是瞻,本想抱怨两句,被高大少年瞪了一眼便硬生生打住了,转而对孔邑道,“阿稚,你现在没有二虎、黑蛋他们帮手,比蹴鞠我却不怕你。”
“哈,那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手下败将有何长进。”孔邑似乎与两少年颇为熟络,对健硕少年的表现并不以为异,继续取笑他道。
“阿稚、阿虎,此处非讲话之所,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聊如何?”高大少年注意到他们三人三马占据了一大片地方,影响了路人的通行,于是建议道。
“好阿,我可是饿坏了。”孔邑此时也注意到了街上的情形,再加上忙了一上午,不提吃的还好,一提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这两个少年也是陈留人,以前经常和孔邑等人比试蹴鞠,却是输多赢少。高大少年名叫吴懿,字子远,小名元奴,年十五。健硕少年名叫吴班,字元雄,小名阿虎,年十四。二人是族兄弟,从小玩到大,都是喜练武而不喜读经。年初的时候,吴懿之父吴陵为了督促儿子特地送他来外黄向韩卓学《易》,而吴班也就捎带着被“送”来了。
吴氏为陈留郡望族,吴懿之父吴陵,字子卿【1】,吴班之父吴匡,字崇义,二人俱以侠闻,振穷救急,士多归之。吴陵因不遗余力地资助落难的党人名士而遭禁锢,又与汝南袁本初、南阳何伯求、东平张孟卓等为奔走之友。除陈留县这支外,长垣(yuán)县的吴恢、吴祐父子更是名重天下。吴祐年十二时,其父吴恢为南海太守,想用竹简著书,以后运回中原,吴祐便用马援遭薏苡(yìyǐ)之谤【2】来劝谏父亲,吴恢于是作罢。后来吴祐举孝廉,历胶东相、齐相,因行仁政、以身作则深受百姓爱戴。之后吴祐为大将军府长史(约公元147年),因替太尉李固向大将军梁冀争辩而被调任河间相,于是吴祐便辞官归家,不再出仕。
吴氏兄弟比孔邑早来两个月,对外黄早已是相当熟悉。孔邑跟着他们从县市里出来,很快来到一个叫“十里香”的酒肆。三人选了个清静的角落,点好酒食,孔邑便问道:“元奴,你们如何得知我到外黄的?”
“这个却是我们的授业老师,也就是你姊夫告诉我们的。另外韩师也邀请我们参加你今晚的接风晚宴。本来我和阿虎是想下午再去找你的,不想正好在县市里碰到你。”吴懿笑了笑然后解释道。
“是阿,真是巧的很,本来阿兄和我好容易熬过了都授和上午的辩经论难,只是想找个地方填饱肚子,结果正好撞见你。”吴班接着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俩一身儒服……”孔邑恍然大悟,接着问道,“阿虎,你说上午的辩经论难,莫非下午还要继续不成?”
“对啊!想想我就头疼……”吴班愁眉苦脸地道。此时酒保将盛满浊酒的酒樽、酒杓和耳杯取了来,他随即抢过酒杓,将三个耳杯盛满,然后举杯道,“阿稚,我们异地重逢,当满饮此杯!”说完一饮而尽。
孔邑晓得吴班性格豪爽,也不推辞,亦一饮而尽。吴懿在一旁笑着摇了摇头,也是一口饮尽。三人放下耳杯,相视哈哈大笑。
三人又饮了一杯后,孔邑问道:“元奴、阿虎,这上午的辩经不知何人占优?”
“还不是虞黑子那厮。”吴班恨声答道。
“阿虎,不可无礼!”吴懿瞪了吴班一眼,然后对孔邑道,“是会稽郡的虞翻和我们陈留郡的卫臻。”
“哦?卫臻我倒是认识,家父曾带我游襄邑,拜访过其父卫兹。听家父说当年郭有道曾赞卫兹曰‘子许少欲’,着实是名震兖州。不过这个虞翻却是何许人也?”孔邑看到吴班气愤的样子,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虞翻是会稽望族,从其高祖零陵太守虞光开始,至其父日南太守虞歆,世传《孟氏易》……”吴懿答道。
“莫不是余姚虞氏?我以前听家父讲余姚虞国因少有孝行、治理日南郡以德化称,出则双雁随车,后卒于任,雁逐丧至余姚,栖墓上不去,县人赞曰‘双雁送归’,一时传为美谈。”孔邑插口道。
“正是,听说虞国、虞光为从兄弟,余姚虞氏便兴起于此二人。虞翻少习家学《孟氏易》,两年前来陈留游学,拜韩公为师,多次在辩经中获胜,深得韩公赏识。”吴懿接着道。
“这扬州儿《易》的确学得精深,可是讲话也忒伤人,竟然当面说我是‘朽木’【3】,实在可恨,不就是辩经的时候打了个盹么。”吴班愤愤不平地道。
“哈哈,说你是宰予恐怕抬举你了,你又是怎么回应的?”孔邑先笑了两声,然后追问道。
“我说:‘小子安知壮士之志哉’怎么样?”吴班得意地道。
“你可真行,班定远都被你搬出来了。”孔邑先是听的津津有味,随即想了想又道,“阿虎,以你的个性,不会仅仅因为此事而念念不忘吧?”
“知阿虎者,阿稚也。其实是他咎由自取,非要在蹴鞠上教训对方,结果没想到虞君走及奔马且耐力极好【4】,最后虞君反败为胜,让他颜面尽失。”吴懿不顾吴班的苦苦哀求道。
“哈哈哈……”孔邑听后笑的前仰后合。
这时小二将蒸好的麦饼、烤好的犬胁炙(烤肋排)和腌制的菜菹上了来,三人都是饥肠辘辘,风卷残云般吃完之后,吴班抢先结了账,孔邑便提出下次自己做东。三人从酒肆里出来,约好下午见面的时间之后,吴氏兄弟去韩宅参加下午的辩经,孔邑则牵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起来。
孔邑一边逛一边琢磨着心事。他先是暗暗比较自己和吴懿、吴班、卫臻、虞翻等人,觉得论家世自己不如吴氏兄弟,论《易》自己不如虞翻、卫臻,就连最在行的算学,也有族弟孔勖可和他比肩,心中充满挫败感。然后他又想到自己年幼时做的一些怪梦,有时梦到自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有时梦到自己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有时又梦到年迈的父亲、病重的母亲和娇妻爱女。梦醒之后总是让他生出再世为人的感觉,不过梦里的世界在天上有会飞的铁鸟,在地上有自己会跑的铁车,似乎和当今的天下又不是同一个世界。孔邑想着想着心里渐渐有些烦躁,就有种想要纵马疾驰的感觉,恰好这时逛到南城门附近,稍稍犹豫了一下后,孔邑便牵着马出了城。
沿着城南的官道走了一会,行人渐渐稀少,孔邑于是翻身上马,开始只是缓缓而行,随即慢慢加速,不一会马速就提到了极致。只见孔邑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身体前倾,随着马儿跑动的节奏上下起伏。心无旁骛地疾驰了两刻左右,孔邑烦躁的心情得到释放,便轻拉缰绳,减慢马速,准备掉转马头往回走。就在这时,突然隐隐传来一阵兵刃交击之声,孔邑凝神细听,声音似乎是从前面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当下与后世不同,后世的中原林木稀疏,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汉时中原附近气候温暖湿润,城邑附近多有密林。
孔邑催马前行,很快来到密林旁,林中一条小径依稀可辨,骑马不得过,于是孔邑翻身下马,抽出佩剑,一手牵马,一手持剑,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往前走。不多时来到一片林中空地,只见空地边缘一个身材高瘦、剑眉星目的黄脸少年正被四个一身短褐、手持刀棒的汉子围攻,空地中央地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显是已断了气,而另一边有一匹马也不知道是谁的坐骑。此时黄脸少年怒目圆睁,左手捂着腹部,尽管半边袍服自腰腹以下尽红,可右手的环首刀仍是舞得密不透风,堪堪抵住了四个人的围攻,不过看情形却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围攻的四人中为首的是个持刀的黑脸汉子,他见有人突然闯了进来,先是吃了一惊,随后见孔邑只身一人,眼中闪过一抹狠色,朝一个持棒的壮汉喊了一声,便朝孔邑扑了过来。
孔邑年十二拜陈留剑术大师胥宁为师,又常与胥宁首徒霍弥切磋剑术,虽然实战经验不足,却是夷然不惧。孔邑这边刚刚摆好门户,黑脸汉子已经冲上来一刀劈下,孔邑见持棍壮汉从黑脸汉子右侧也冲了上来,便闪身跳到黑脸汉子左侧,然后一剑往黑脸汉子肋下斜刺而去。黑脸汉子见孔邑身法灵活,知道对方习有武艺,便往斜后一跃,和持棍壮汉并排站立,随即两人对望了一眼,联手而上。
剑法与刀法不同,刀以劈砍为主,一般走的是刚猛的路子,而剑则是以刺为主,一般要配合灵活的身法,避免与对方兵刃硬碰硬,正所谓“刀如猛虎,剑似游龙”。
孔邑尽量避免和对方的刀棒接触,在空地中央穿插跳跃,斗了一会,他渐渐摸清了两个人的套路,趁持棒壮汉一棒砸空的时候,跳到持棒壮汉的右侧,一剑疾刺其颈部,黑脸汉子在持棒壮汉的左侧救援不及,持棒壮汉的脖颈被孔邑一剑刺穿。因是第一次杀人,孔邑略微愣了下,才将长剑抽了出来。剑抽出来后,鲜血汩汩冒出,持棒壮汉不甘地用双手捂着脖颈,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了几个声音后倒地而亡。黑脸汉子见状悲呼了一声,心知自己必败,朝黄脸少年那边大喊道:“阿豚、小四,事不成,你们快跑!”随后,又朝孔邑冲了过去,状似疯狂,招招以命搏命。此时孔邑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杀人后心神不宁还是不适应这种凶残的打法,竟一时被压制住了。
另外一边的两人本已不敌黄脸少年,此时听到黑脸汉子的喊声,露出绝望的神色,但是两人却都不肯先逃,最后年纪稍长的汉子将稍年轻的汉子一脚踹出战团,喊道:“小四,你先走,我随后就来!”叫“小四”的汉子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抹脸上的鼻涕和眼泪,向孔邑的马奔去。孔邑心中焦急,可是被黑脸汉子死死缠住,只好眼睁睁看着爱马被“小四”牵走。叫“阿豚”的汉子不是黄脸少年的对手,手里的刀几下就被磕飞,他见“小四”已经牵马离开,便转身向另外一匹马跑去。刚跑出几步,突然脚步一顿,往前一头栽倒,背部赫然插着一只手戟,却是黄脸少年怕追之不及,弃刀掷戟,一击命中。随后黄脸少年捡起环首刀,和孔邑联手将黑脸汉子击杀。
见到危机已经解除,黄脸少年终于双腿一软,跪到在地,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道:“兄台,大恩不言谢,君快骑我的马追那小賊,夺回你的坐骑。”
“马是小事,送你就医要紧。”孔邑平时在家习击剑、练骑射,对伤口包扎有些经验,便先扶住黄脸少年,蹲下身来给伤口做了些简单包扎,然后转身把马牵来,搀扶着黄脸少年往林外官道而去。离去前孔邑却轻轻地叹了口气道:“盗跖(zhí)亦知‘义’乎?”
孔邑二人回到官道上,两人共骑,刚行了不远,突然前面风驰电掣般来了四骑,却是来异得知孔邑出城后一路追了上来。孔邑简单说明了下情况后,来异便派一人先去报官,两人随孔邑回外黄,自己则追“小四”而去。来异是什么人,孔邑等人还未行到外黄县城,来异已经一人双马赶了上来,马上还驮着那个叫“小四”的贼人。
进入县城,来异押着贼人径往县寺而去,孔邑则先派人去请医匠,然后将黄脸少年安顿到自家宅院。在医匠帮黄脸少年查看伤口的时候,孔邑才发现他除了腹部的伤口,身上还有其他三处轻伤,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还能以一敌四,勇悍至斯,让孔邑佩服不已。
医匠上好金疮药,又开了一副补气血的药方,然后对孔邑道:“戴君腰腹的伤口不深,唯一可虑是失血过多,不过他身体甚是壮健,当无大碍,只需将此药每日煎服,静养月余即可。”
孔邑听后总算放下心来,谢过医匠后,命人奉上诊金,可这医匠却无论如何都不收,又道:“路上听闻二君之事,两位少侠为外黄除去群盗,保我等出行安宁,我怎能再收诊金。”孔邑只得作罢。
回来路上孔邑得知黄脸少年名叫戴邵,字茂宗,年十四,比孔邑小两个月,陈留襄邑人,只身来外黄拜师学经,不想快到外黄却被贼人骗至林中,险些遇害。想想也是,如果不是被人暗算,以黄脸少年的武艺虽然以一敌五要费些手脚,总不至于负此重伤,不过听到黄脸少年负伤乃是因为被暗算,其武勇更令人乍舌,“莫不是可与来师一战?”孔邑心想。
送走了医匠之后,戴邵欲起身向孔邑称谢,却被孔邑按住了肩膀,戴邵便不再勉强,朝孔邑拱手道:“孔君,看来要在你家中叨扰一阵子。”
“茂宗,你这是什么话?你我皆游学在外,又并肩杀贼,理应在我家养伤。”孔邑答道,随即想到当时的情境,又感叹道,“不想賊子如此凶悍,我明明占了上风,却险些被他们抢去坐骑。”
“文都兄,恕我多言,今次杀贼是否你头一次杀人?”
“这个却被君猜对了……”
“那君实不必挂怀,我头一次的时候差点连刀都握不住了。况且那厮是搏命的打法,他猜你必不肯以一臂换一命,故一时将你压制住了。”
“不知君头一次杀人却是何时?”
“就是上个月,也不知是否我今年有血光之灾,今天已是第二次遇賊了,幸好为君所救。”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君不必多想了,还是听医匠的话好好休息吧。对了,茂宗,我晚上要出去赴宴,你饿了就吩咐婢女做些喜欢的吃食。”
孔邑从屋里出来,先去马厩里安抚了下自己的爱马,他这匹黄马是两年前舅父孙路所赠,两年下来已是颇有感情,孔邑还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阿黄”。安抚过了阿黄,孔邑觉得自己经过今天的实战似有所得,便先练了一会剑,然后想到今天戴邵掷戟的绝技,又找来一个手戟,对着画好的目标掷了一会,却是十发两中。“罢了,等戴君养好伤,再向他请教,还要一并向他请教刀法。”孔邑心道。
此时距离跟吴懿、吴班约定的时间已经不远,孔邑在沐浴之后便换上袍服,又戴好巾帻,静待二人的到来。不一会,吴氏兄弟到了,加上之前回来的来异,四人一起往韩家赴宴而去。孔邑怕韩卓、阿姊他们知道后责怪自己莽撞,当晚对此事只字未提,连二吴都不曾说,于是众人当晚并未谈及杀贼之事,只是饮酒赏乐、谈论经学,值得一提的是韩卓不仅请了二吴,还请了卫臻、虞翻、濮阳闿和他的两个弟子濮阳逸与张紘。
濮阳闿也是外黄有名的经学大师,教授《韩诗》、《礼记》、《左氏春秋》等,濮阳逸是其族子,而张紘是广陵人,曾游学雒阳,现在濮阳闿门下学经。因濮阳闿和韩卓二人交好,住的也不远,故不时小聚一下,而二人的弟子也多有往来。
韩卓请濮阳闿来的另一个原因却是为了扩大孔邑在外黄的社交圈。时下在士大夫中有“清议”之风,其中佼佼者便是汝南的许劭和太原的郭泰,人称“许郭”,如能得到此二人的品评,必会身价倍增,比如前文提到的卫兹被郭泰称赞为“子许少欲”,再如曹操威胁许邵得到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虽然濮阳闿没有许郭名气大,但是多少也能帮孔邑扩大些知名度,毕竟孔邑曾被韩卓赞为“逸群之才”,又筹算无双。
当晚的宴会宾主尽欢,濮阳闿对孔邑的观感不错,孔邑则特意观察了下虞翻,果然学识渊博、率直不羈,席间又得知他有武艺,兼通医术,再加上能“走及奔马”,真乃“奇士”也。“难怪他有些狂傲清高,不怕得罪吴班这样的‘地头蛇’。此人倒是有趣的紧,值得一交。”孔邑心道。另外张紘的才学也给孔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宴会结束之后,孔邑回到住处,此时戴邵已经睡了一觉,刚刚醒来在吃汤饼(面片汤)。孔邑亦喜食汤饼,在宴会上又只顾着讲话没吃饱,便命婢女也给自己下了一椀,吃了两口觉得缺了点什么,又取了从陈留带来的瓜菹和豉,两个人于是大快朵颐。戴邵就着瓜菹和豉连吃了两大椀,边吃边赞不绝口,孔邑也是连汤带饼吃了个干净。吃完之后,二人皆无睡意,戴邵是因为刚睡了一觉,孔邑则是身体异常疲惫,精神却无比亢奋,于是两人一坐一卧,秉烛夜谈。
“文都,我观今日擒贼的那个好汉号令众人颇有威严,又骑术精湛,莫不是行伍出身?”
“茂宗,你好眼力!来师是并州雁门人,当过郡兵,打过鲜卑,积军功为队率,可惜熹平六年(公元177年)出征鲜卑被檀石槐打的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夏育、田晏和臧旻三将皆下狱。来师心灰意冷之下,便随我舅父的商队迁居陈留,后为我家门客,教我骑射至今。”
“嗟乎!想当年卫长平七征匈奴,大破单于,尽复河南地(黄河河套地区),胡人闻风丧胆,何等英雄,奈何如今我大汉被一区区檀石槐迫之如此。”戴邵闻檀石槐之名愤然道。
“还有霍冠军少年成名,六战六胜,开酒泉、武威、张掖,辟河西走廊,又封狼居胥,实乃一代战神,想想就令人神往。”孔邑熟读史书,最佩服的名将就是霍去病,此时听戴邵提到卫青不禁心潮澎湃地道。
“是阿!若能随此等英雄上阵杀敌、立功封侯,也不枉此生了。可惜家父不赞成我习武从军,逼我习经入仕,每每用‘解经不穷戴侍中’来督促我,真是头疼……”
“哈哈……”孔邑突然笑了起来,见戴邵满脸疑惑,才解释道,“茂宗,我是笑你我二人何其相似,我父亲善‘清谈’,每次‘督促’我习经至少半个时辰,今日终于找到知音了。”
“哈哈……唔……”戴邵也大笑起来,结果牵动了伤口,又咧嘴喊疼起来。
两汉自武皇帝尊儒、置五经博士以来,官学便被经学所独占,由于朝廷以经取士,经学和仕途从此紧密相连。前汉董仲舒、公孙弘均以经学入仕,又有“邹鲁大儒”韦贤、韦玄成父子皆因明经而官至丞相,因此“邹鲁谚曰:‘遗子黄金满籝(yíng),不如一经。’”
是夜二人聊至深夜,抵足而眠。巧的是戴邵之父也想让戴邵拜师韩卓,却只有一封襄邑县“校【5】”经师的推荐信,故能否拜入韩卓门下,戴邵之父也是没底。不过现在有孔邑帮忙,自然就简单多了。
第二天,孔邑、戴邵二人睡醒时已是日上三竿,才用了像食没多久,吴懿和吴班就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却是在酒肆听说了孔、戴二人杀贼之事,来一睹戴邵真容,而吴班更是颇为后悔没和孔邑同去“闲逛”。
第三天,孔邑还没来得及跟姊夫韩晔提戴邵拜师之事,县寺已经派人送来了外黄令的赏赐:“购钱一人五万,五名贼人共二十五万,戴邵、孔邑、来异三人各拜爵一级【6】。”被来异生擒的“小四”对“群盗”和“盗杀伤人”等罪行供认不讳,被判了个“弃市”,秋后行刑。五名贼人都是邻县考城人,因有人高价收购良马【7】铤而走险,在官道上专挑有马的行人下手,先诱骗至林中,再杀人抢马,戴邵已经是他们做下的第三起了,终于被绳之以法。
因二十五万钱实在太重,外黄令便将其兑换为二十四个金饼(金一斤兑一万钱)和一万五铢钱。孔邑先取了些钱谢过来送赏赐的众人,因感念死去的四贼知“义”又拿了些钱给为首的郭姓县吏道:“郭君,死者为大,劳烦你请示明廷【8】,可否将死去的四賊入土为安?也免得惊吓路人,此处些许酬劳,权当请诸位吃酒了。”郭姓县吏见孔邑出身名门、礼数周全,又不吝钱财,便一口允了下来。
随后孔邑将漆盘里的金饼分为十五、五、四三份,十五个给戴邵,五个给来异,四个留给自己,可是戴邵、来异都拒绝了孔邑的分配。戴邵对孔邑道:“邵虽愚鲁,亦晓得知恩图报,今受君救命之恩,怎能再得购赏,君万勿陷我于不义。”来异则淡然地道:“护卫少主之周全乃某职责所在,焉能再得购赏?”看到三人对黄澄澄的金饼视若无物,围观众人皆惊诧叹服,郭姓县吏心道:“今天真是开眼了,孔君仁义谦和,戴君轻财重义,来君忠于职守,戴、来二人倒也罢了,孔君名门之后,师从韩公,年纪轻轻,又文武双全,将来必非常人也,吾当扬其美名,以结善缘。”想到这里,他对孔邑等人行礼道:“在下何其幸也,一日得见三义士!吾当将诸君让金之事上报县中,以求美外黄之风化。”
孔邑虽然得到了郭姓县吏的称赞,可是韩卓父子和孔惠得知此事后都是担心不已,于是孔邑先被韩卓、韩晔二人训戒了一番,又被阿姊责骂了一通,几天之后,收到家信,再次被父母郑重警告。唯一让孔邑欣喜的是韩卓答应收戴邵为及门弟子,等戴邵养好伤后随韩晔学《易》。戴邵因常年习武身体结实,只用了不到二十日便养好了伤,在孔邑的盛情邀请之下,便在孔邑家里住了下来。
孔邑到外黄二十余日后,生活渐渐步入正轨,一如在陈留开始晨练导引术,上午习经,下午习武,而暮读群书。为了弥补自己《易》之不足,孔邑除勤学不辍外,又结交卫臻、虞翻等人。卫臻性格宽厚,且与孔邑为旧识,自是对孔邑毫无保留,虞翻却是个孤傲的性子,起初对孔邑这个“关系户”并不买账,直到在算学较量和蹴鞠中输给对方,又惊讶于孔邑驳杂的学识和天马行空般的新颖想法,才收起了轻视之心,倾心与孔邑相交。
除了习经,为了有朝一日能在战场上立功封侯,孔邑、戴邵二人互相勉励,一起在来异的教导下苦练手搏、刀法、骑射和长矛,也时不时和吴懿、吴班二人或切磋武艺,或蹴鞠打猎,或饮酒赴宴。戴邵为人豪爽,二吴亦豪侠之士,几人很快打成一片。另外在郭姓县吏的宣扬下,孔邑、戴邵、来异的“三士让金”之事也在外黄传为美谈。
平静的生活持续到了十月初的一天,从陈留突然传来吴懿之父吴陵病重的消息,吴懿当天便匆匆赶回了陈留。不久,噩耗传来,陈留名士吴子卿病卒于陈留家中。
【1】驴板肠:“吴子卿或是吴匡的亲戚”之猜测出自“历史的错读——三国身世之谜”,并无史料记载。
【2】薏苡之谤:出自《后汉书》卷二十四〈马援列传·马援〉。汉伏波将军马援从南方运来的薏米在其死后被进谗的人说成了明珠,结果让自己和妻儿等蒙冤。
【3】朽木:出自《论语·公冶长》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wū)也!于予与何诛?”
【4】《三国志·吴书十二》〈虞陆张骆陆吾硃传第十二〉“翻能步行,日可二百里,自征讨以来,吏卒无及翻者,明府试跃马,翻能疏步随之。”
【5】汉时地方官学:郡国为“学”,县(县、道、邑、侯国)为“校”,乡为“庠”,聚(村落)为“序”。学、校置经师一人,庠、序置《孝经》师一人。
【6】《二年律令·捕律》:“能产捕群盗一人若斩二人,拜爵一级……”
【7】《后汉书·孝灵帝纪》:“四年春正月,初置騄骥厩丞,领受郡国调马。豪右辜榷(gūquè,垄断),马一匹至二百万。”
【8】明廷:汉时对县令长的敬称,又有明府(郡守)、明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