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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前生今世(3)

话说火倮峒处于大熊岭南麓,面前横亘一条鹿头江,气候温暖,同外界交通单凭一条险道,人民安居乐业,并无争杀之心,实在可以说是世外桃源了。但此地也有著名的“三害”,令族民头痛不已。鹿头江中的蓝蛟、大熊岭北山的食人蛮族、山上流窜的狼群。云南地暖湿,降水充足,那蓝蛟肆虐于江上,无人能奈何。火倮峒大部分的良田在江边低平之地,这蓝蛟一来,无人再敢去耕种,族中粮食便颇感不足。老族长也无可奈何,只好约束族民不要走近江边。这样才好些。只是每到夏来江水大发之际,那蛟挟巨浪横扫方圆十余里,所过处一片狼藉,灾祸也是不小。食人族居于大熊岭背面阴冷处,天性畏火,凡食生吃。食物一般是野鹿狍子之类的,但以人肉为至上美味,经常侵扰附近的族民,掠人生吃。又生得长大无比,铜头铁额,打起仗来也不需要什么武器,抓起山石随手乱扔,往往打得对手七零八落。近到身手一探就将人抓过,双手一扯撕成两半,就开始咀嚼。浑身一股极难闻的臭气尤其可怕,连老虎豹子都受不了。这种族简直不是人类,如何匹敌!幸好食人族还有所忌讳。老族长在他出没的道上设了一道火墙,才阻住他的入侵。但是稍有疏忽,就被他捞了看守的人去,进来洗劫一番。那狼群就更厉害了,简直无所畏惧,成千上万头结队而来,又无可用武力计谋。只好坚壁高墙,挡了个严严实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防范甚紧,才略保平安。那狼群有时呼啸而来,几十亩的庄稼践踏个干干净净,却也只好由它。此为火倮峒三害,三害不除,火倮峒虽然洞天宝地,依旧难保平安。

木阗考虑甚久,带族里几十个精壮的青年在鹿头江的边上挖了一道深沟,直将江水引到山里悬崖的后面。预先在悬崖上预备了石头木料,沟挖成后,带了人将整猪整牛在沟的那头烧烤。猪血牛血就倾在沟里面,引那蓝蛟出来。牛羊肉是最喜松火了,略一烤就有股浓郁的甜香透出,能飘得很远。果然那蓝蛟闻了香味就顺沟游了过来。两条蛟角宛如匕首一般劈开水波直溯而上。硕大的蛟头一摆,整猪整牛去了一半。木阗急忙率人将石头木料推下,“轰隆”之声不绝,已经断了那蛟的后路。可怜蓝蛟还不知发生什么事,犹昂首四探,再寻觅美食。云南之地日照多足,哪消几天,将沟中残水晒干,将那蛟晒得皮开肉绽,脱水而亡。阖族大喜,为之狂欢终日。木阗却又率了一批人,从老山出去,捉了几十只大象回来,日夜训练。镇日赶那象到泥里打滚,弄得身上厚厚的一层泥甲,真是刀砍也砍不进去。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去引食人族,一路去引狼群,都引到附近一个险恶的山谷中。食人族跟狼群本来就是冤家对头,见了面也是要打个不死不休的。木阗一伙悄悄退出,两面一堵,效诸葛武侯故智,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火倮峒此时才真的可称为天府之地,老族长见大家心悦诚服,也就立了木阗为玛咖(即下代继承人)。木阗带领族人开垦荒地,种植粮草,兴废除弊,建设家园。到他十七岁的时候,火倮峒已经成为附近第一大族,领袖群伦,威风赫赫。少年人不免骄傲,以为天下之事,殆已如此,只要我肯干,什么干不出来?

其时彝人结婚甚早,十四岁差不多就该成家独立过日子了。木阗既然立心远大,又目无余子,加之诸般操劳,婚事迟迟未定。现在族长也老了,很想看到他先成家,于是要给他说一房亲事。木阗也觉此为人生要务,倒也不可不有。就答应了。只是有一个要求,就是娶亲必须要娶附近十八峒中最漂亮的姑娘。老族长为难了。附近最漂亮的姑娘是谁?公认的是菜花墟孟阜峒峒主的女儿金花娘。金花娘漂亮不漂亮?苗疆十八峒的人都说天上的月亮有不圆的时候,金花娘的漂亮人间没有。但金花娘一不赶墟,二不跳月,三不采茶,四不烧畲,真见过面的可也没有。而且听说金花娘选婿也选了三年了,不要财,不要势,只要郎君体贴如意,还要入赘到她家去。还听说一定要嫁个汉人。别的不说,木阗是火倮峒的支柱,入赘怎么可以。但菜花墟孟阜峒的实力远远大于火倮峒,乃是左近最有实力的大族。老峒主宽梧新野曾经生裂虎豹,称为第一勇士。虽然现在老了,可是余威犹在,而且几个儿子剽悍异常,都能搏杀食人族的族众,端的是众族领袖。他们定出去的规定,别人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老族长犯难了。只是木阗骄傲久了,他所认定的事,就要做到头为止。这可如何是好?

过了几天,木阗不见老族长行动,也很奇怪。他深知父亲做事勇敢果断,什么都是雷厉风行,最受不得等待。如何这次推委至今?同父亲一商量,老族长将心中所想说了,木阗淡淡一笑道:“我以为是什么样的难事,明天我亲自到菜花墟一行,不出几天,管保给你带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来。”老族长深知木阗本领,当下也不阻拦,要为他准备礼物盘缠,木阗一概不要。翌日,拿了他惯用的穿花箭和铁刀,独自一人向菜花墟行去。

到了菜花墟,满城都是来考亲的。一问才知道再过三天就是金花娘的生日,宽梧新野老峒主决心在女儿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选婿,了这一番夙愿。因此设了三道试题,要来考亲的人一一试答。第一个通过的便是菜花墟的乘龙快婿。那孟阜峒地产富饶,有好几个出金沙银沙的大矿,一旦入赘,可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来的人如何不多?也有人听说金花小姐美丽无双,更兼柔态淑行,通晓百书,是个难得的好人才,因此百里内的汉城中的人也来了不少。

第一道试题设在宣武殿,分文试、武试,文试考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武试考举鼎。那鼎高几一人,青铜所铸,看去怕不有几百斤。有几个人在那里试举,也有举起的,也有举不起的。木阗一声不发,走过去一掌,“当”的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大响,将鼎击成了几片。殿中众人无不失色。木阗对吓呆了的考试官道:“你还没有资格考我。听说你们大王神力惊人,叫他出来吧。”那考试官早将木阗当成了天人,连忙通报进去。几位峒主听说有人将宣武鼎赤手击碎,也不禁惊讶,连金花小姐都惊动了,一齐到前面看视。金花小姐自然不同父兄一起,有她自己暗中探看的办法。但见木阗独自站在殿的一边,并不与众人为伍,身上也没有显眼的东西,但一股莽原般的气概,自然在人群中透出。金花小姐一见心折,心道千挑万拣,宝物出现,终于了了自己多年的夙愿,可嫁个如意郎君了。宽梧新野和几个儿子见了木阗也是钦佩不已,忙上前让坐。开口一试,便觉此人出语惊人,见解不凡,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几个儿子动手一试,木阗武功此时已然大成,轻易地将众人击败。于是众人尽皆拜服。

本来婚事此时已可定,但金花小姐一定要求个十全十美,将第二道试题也出了出来。原来此地也有一猛兽作孽,比蓝蛟更为可怕,唤做嵯峨兽。此兽生得并不大,腋下两翼,往来如电,周身细鳞,刀砍不入。两眼可夜视,性情猛恶异常。滋扰邻里,祸乱苗峒,为害实大。老峒主率人围剿了几次,死人无数,也没伤了它一毫一发。木阗有前面战绩在握,并不怎么愁惧,答应了下来。次日便行走山间,打探嵯峨兽的消息。不出一日,被他探知到此兽巢穴在一个壁立陡直的悬崖的峭壁上。上下都是直立的山石,那洞悬在中间,确实难下手。木阗埋伏在悬崖上,等嵯峨兽入洞之后,悄悄地垂下,将洞口一堵,同嵯峨兽斗起来。那兽果然猛恶!木阗削铁如泥的铁刀砍在它身上,居然一点伤痕都没有。往来速度极快,足尖在墙上一搭,便猛扑而来。木阗接连重拳将它轰得翻滚不断,却依然不能击伤它,却被它抓了几下狠的。苦斗一昼夜,双方都疲累得不行。嵯峨兽的翅子耷下,再也飞不起来了。木阗奋起精神,抓住它的尾巴,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抡圆了掼到山壁上去,才终于将它击杀,此时木阗也伤痕满身,几无力气了。走到嵯峨兽的洞里,却见尽头生了一朵小小的红花,花瓣合抱,尚还没有开放。木阗认得那叫忘忧花,要闻到脂粉的香味才会开的。当下小心地采了,出了洞去。

此时的菜花墟一片欢腾,正为峒主女儿的诞辰而举办盛大的跳月大会。金花娘却暗暗垂泪,为自己的准女婿伤感不已。在她的思想里,木阗两天没回来,应该被嵯峨兽吃掉了吧?都怪自己不好,为什么让他做如此危险的事呢?但遍山还没有发现木阗的尸体,嵯峨兽只吃人兽的心脏,倘若木阗遇害,也应该可以找到些遗物的呀。她不禁又有些希冀。可乍获良人,又遭此险,怎么让她还能同眼前的这欢乐之情融合起来?台下万众轰然为她祝贺生辰,她的脸色怎么都欢喜不起来。突然人群分开,她看见木阗背负着嵯峨兽的尸体,手中一朵红花,满身是血地走向她。她的心不禁陶醉了。木阗慢慢地走近她,将手中的花递给她,道:“我没有什么可以祝贺你的,就让这花来留驻你的容颜吧。”她举手一嗅,那花突然开放,灿烂无比。但更灿烂的却是她的笑脸。幸福就靠得这么近。台下众人一齐拜服,在他们的眼中,木阗简直是天上的神,来将危害人间的神兽收回去。这时老峒主却提出了第三道试题:就是永远留在菜花墟中,做孟阜峒的上门女婿。木阗微微一笑,老峒主以为他答应,一挥手,盛大的跳月大会开始了。

众人欢乐到了极限。木阗领着金花小姐到了个偏僻的地方。老峒主以为他们要谈情说爱,也尽可由他,当下未加干涉。木阗对金花说:“你是嫁我,还是要我嫁你?”金花此时爱他爱到不知如何是好,当然不会用权势富贵来压他,于是道:“自然是我嫁你了。”木阗道:“跟我走。”两人月夜私奔,回了火倮峒。老族长大喜,即日为两人举行婚姻。

大宴三日,然后木阗带金花回菜花墟,禀明前因后果。老峒主自知木阗人中龙凤,当世无人可御,女儿既然所托有人,也不必强求太多,也就认了这个女婿,依旧欢宴。两家成了亲戚。三年后,木阗在金花娘的帮助下,一统苗疆,做了一代苗王,功绩之大,可以说是前无古人。此时他不过二十一岁。

但他还是不满足。苗族虽然强大,但依然要向汉人称臣。汉人有先进的技术、完善的礼仪、强大的军事力量,是苗人所无法抗衡的。而苗人一旦想起诸葛武侯,就不禁胆寒。在他们眼里,汉人中应该有很多诸葛武侯吧,因此,苗疆虽然闹得很,但却从来不敢向汉人生事。大理城中一个小小的县宰,手下两百来兵,欺压百姓,勒索行旅,苗人也敢怒不敢言。木阗早有心到汉人地方一看,学些汉人的本领回来。在他的眼中,汉人也不过是些徒有其表的弱者罢了,天下第一的封号,一定要给我木阗。他要让汉人也心甘情愿地拥他为王。因此他不顾金花和族长峒主的劝阻,毅然北上,去寻找他的理想之国的钥匙。

由大理直上,越四川天府之国到苏杭地区,溯京杭大运河北去,一路风光宜人,山川变换,极尽美姿。木阗身上有的是金银,沿路倒也没有受到什么刁难。逍遥走来,心情颇好。木阗所会的汉语有限,他本身稳重,不善言辞,银子大笔地使出去,谁不恭敬?于是江湖帮就来骗吃骗喝,木阗哪里知道?还道这些人都是传说中的江湖好汉,平时请都请不到的,当下加倍供养,一直行到北京城,这钱可就花得海了。等北京城到了,四面一逛,该买的一买,该摆阔的一摆,木阗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他苗疆的一个帝王,哪知道钱是什么?他身上还带有些金银玉饰,也值些钱。今天当一件,明天当一件,日子也可以过。但他一个人过日子是容易过的,无奈现在是他自己的日子七八十个人一起来过,还要摆阔气,那还了得?直到用尽当光,大家一轰而散,剩了他一个孤家寡人。等店家的房租饭钱一收,可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好有一顿没一顿地混着。一天,他一边独自坐在墙南晒着日头,一边想自己来京城学到了什么。没用的吃喝嫖赌学了不少,有用的什么都没学会。日子过到现在这分上,连回南疆的钱都没有,还称什么英雄呢?不如死了算了。但他胸中忽然生出一股傲气,没钱算什么?凭我一身本领,难道赤手空拳就不能打出一派天下?心中壮志横生,只是肚中饿得难受。忽然看到前面一人匆匆而过,却是以前他门下的一位食客。只见他手中油淋淋地捧着几个荷叶包,显然中间是很好的卤菜。木阗饥饿难忍,不由大喝一声,冲出来将包裹夺了过来就吃。那人也会几下武功,哪肯东西平白被夺?又欺负彝人木阗好欺,登时拳脚相向。木阗也懒得和他计较,提起拳头来,望空地一击,击出好大的一个坑来,尘烟拂扬,那人惊呆了。木阗拳头一晃,那人吓得连忙逃了。木阗哈哈大笑,仍坐回南墙,将卤肉分给身边的乞丐一半,然后一齐大嚼起来。

不多时,一帮人飞奔而来,木阗认得其中为首的是原来在他门下混饭的头目,叫做“飞天貉”张荆。前时被他抢了卤肉的小厮也在里面。木阗以为他们是来打架的,也没在意。那张荆奔到面前,突然跪倒道:“小人不知主人在这里受苦,罪该万死,请主人随小人回去,让小人尽尽心。”木阗以为患难才见真情,难得遇见这样有侠气有肝胆的朋友,自己就算是真的穷困又怎么样?于是随他们一起到了个大宅院。那张荆却称自己是师傅,说见自己武功高强,想略学几招,防身御敌之用。木阗也没有在意,见他学招之情甚殷,就指点了他些窍门。张荆益加殷勤。过了几天,说是为师傅引见位好朋友,引出一位面团团的富家翁。木阗才知道原来他们离开自己后,就投了这家王员外。也只淡淡应付,随便露了一手,王员外立即惊为神仙,敬为上宾。立即将另一伙竞争护院的江湖客撵走。木阗明知张荆是利用自己的,可又没别的地方去,只好暂存此处,做一徐图后进的歇脚地。好在主家供奉殷勤,礼节周到,颇也相安。

一天木阗晚起,忽听院中一片沸腾,王员外哭天抢地地冲进来,说库房中的银子被洗劫一空。张荆一伙人却一个没见,明摆着是做了家贼。木阗既然是他们一伙的师傅,就要着落在他身上将这银子追回。木阗才知又坠入张荆的奸计。

事已至此,也无从分辩,又不好将王员外一拳打翻,逃了出去。当下叫来官府,略审一审,将木阗下在大牢中,日夜大刑,逼他说出几个徒弟的下落。可怜木阗空有一身本事,既然开始没有反抗,这时周身锁链,被关了个严严实实,打了个皮开肉绽。他哪里知道几个假徒弟的下落?官府见他咬牙不说,于是问了死罪,只等秋后发落,便定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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