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环顾四周,坐到一块青桐树下的石头上。四周已经基本完全黑透,夜晚强劲的海风吹动满山的新叶,哗哗响起波涛,伴着穿过树杈间的呜咽声,我突然感觉全天地都被这无形而柔韧的力量填满。
头发被肆无忌惮的扬着,我眯起眼来望着暗黑的万里海面,海天相接处,却还有波涛的点点闪光。
蜷在石头上,紧紧用披风裹住自己,我疲惫的靠在树干上,尽量去感知身上的寒冷,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有点刺人的树皮让人突然感觉到实实在在的安心。
村里的人家慢慢掌起了灯,这个渔村并不算富裕,可也与贫穷挂不上钩,温饱暖足,平安喜乐,所以大多数都能满足了油灯的支出,虽然并不算明亮,不能与旁边镇子上的大户家里灯火通明相比,但也是好的。在山的南头,是南岭乡,乡里的人家大多数也是靠渔业为生的,不过乡上有通往县衙府的大路,这个县叫奉海县,照旧不是大县,郡里并不十分在意。可就是这份并不十分在意,让这个县才逃脱了这几十年纷纷扰扰的改朝换代。
我望着山下点点的灯光,安谧而平静的呼吸在海风中混入腥咸的海盐味,港上拴着几十艘小渔船,静静地守着无边的大海。我静静地等着,听着风声,我并不想睡,我怕做梦。
“你又是何苦····”脑海中子房一身青衣的无奈轻轻蹙眉。
我决然闭上双眼,狠狠地拽着披风的衣襟,头抵在树干上,莫念莫念·······
“为兄无以解怀,唯有抚琴一曲,《柏舟》愿解君之忧····”素衣抚琴,温润解语···
我猛地深呼吸,紧紧的攒起眉头····昔日即墨相聚,面海而坐,倚树而谈,席地而坐,我与静怀一人持箫一人抚琴,诸子论古今,翻手动天下····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箫?我已经多少年不动箫了。我微微睁开双眼,平静的望着袖口,以往····以往,我的袖子里总是揣着一根箫的,那是大哥赠我的···袖里还有绫·····我蓦地呆住了,一股无力感如同苦毒渗入我的骨髓,我紧紧环着自己的手臂微微的颤,果然还是避不开么,果然还是脱身不了么,果然还是要·····我无力的睁开了双眼,略带讽刺的望向海面,静心,静心······多少年了,就算是假象,竟这么容易被打破·······
夜已深了,海面闪着冷涩的光,就如刀剑相接时迸出的银光,肃杀而无情。月色很亮,照出今夜天空中唯一的一抹云,万里晴空,星河耀目。远处的岸边尽黑处有一亮光,显然是一灯塔,这种地方设灯塔也就是为了未归的渔人。
灯塔在等未归的渔人,我又在等什么。
我猛然一清醒,我在等什么?
我惊然直起身仰头看向星河,沿着轨迹一宫一宫的看,一切并无不妥,该平安无事的都平安无事,功成身就的功成身就,早已落败身死的绝无再起返的可能·······我突然觉得自己多事了,上一次观星象还是六年前,那时天狼星陨落······我顿时低了头,暗笑自己不成器,道法自然心无所束终究是做不到。
我摊在石头上,除了我坐的一块地方,其他的地方都是冰凉的。我撑着冰凉的石面,挪动了下位置,最后一眼的天象闪过眼前,我呆了呆,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六年前的天象牢牢的印在我的脑海里,这六年天下已定,权利不移,一切和该和六年前一样,而显然,这个有些微的不同,只是些微,却还是不同的,我慢慢再次看向夜空的那一角。
我并不惊讶,仿佛我早会意识到这个局面,我只是一直盯着看着,一动不动。
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我算不算知道了这个结局,我知道吗,如果现在当做我知道了该怎么做,当做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在想,这便是你的命运吗,你现在知道了吗,你当初料到了吗,我的警告你放没放在心里,你现在知道后会如何······你希望我如何········
手已经松了力,风吹起我的披风将它掀起,半边身子顿时凉透。然而我没有在乎,我有些残忍的对着那边扯了扯嘴角,然后松了松撑了半天已经麻掉的手腕。
低头想了想,松开了另一只扯着披风的手,终于得到了自由的衣衫在风里狂舞着,我并不在意的用手拨开甩到脸上的头发。起身,缓步走到亭子下面,淡淡的看着那个绝立着的亭子,瞅了一会儿,扯嘴笑笑,脚下一蹬,飞身上了亭子,强风对我并没什么影响,即使已经很久不用轻功了。
脚尖落在地上的一瞬我又有些恍惚,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轻盈感多少年没有感觉到了。
微微侧侧头,听着山压抑不住的呜咽,想着即将要看到的结局,心里那道关着苦涩海水的闸门,溢出如雾般的悲怨,“逃不掉的,你逃不掉,他逃不掉,所有人都逃不掉····”
我转身去看已经上升到不能再高的星斗,暗暗发黑,闪烁不定,微微笑笑,静静望着它,就如同看着他。半晌,我扯着因为长久不说话而有些嘶哑的嗓子,轻轻耳语着,“亢龙有悔,我早告诉你了。”
海风疯狂的扯着我的披风,裙衫挣扎着,似要将我周身所有都撕扯而去。松松束起的头发早已散开,木头簪子不知掉在哪里,所有发丝落在风里,要摆脱这寂静的岁月。满山的树起伏着,不安着,低泣着,惶恐着。只懂得讨好三四月春光的嫩枝张扬在春光里却不知如何安抚应对这狂劲的海风。就如同他只懂得享受替君一统天下后的荣耀,却不懂如何躲避瞬时来临的席卷一切的王命,严冬的苦寒早已被忘记泯灭在仅仅几个月的温暖何曦的春光里,人和树都是健忘的,总会醉死温柔乡。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春天的海岸高地,还是太凉了。